第1章
繆斯的殿堂 我的夢想
我有三個夢想,第一個,關於敦煌莫高窟;第二個,關於美國大都會;第三個,關於法國盧浮宮。
如果說,紐約是美國的皇冠,那麼大都會就是當之無愧的鑲嵌在皇冠上的一顆璀璨的明珠。一個多世紀以來,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坐落在美國最繁華的都市,卻遠離喧囂,展示著從史前時期到現當代長達數千年的文明史。在這裏,藏匿著全世界的奇珍異寶,包括埃及、希臘、羅馬、伊斯蘭、亞洲、美國、中世紀等跨躍時空的藝術品,以及武器、盔甲、樂器、服飾等。最引人注目的是巨大的繪畫收藏:以法國印象派為主,由意大利、荷蘭、佛蘭德斯、西班牙等地約3000件名作構成了強大的歐洲繪畫陣容。加上金融巨子羅伯特·裏曼所捐贈的從文藝複興時期到19世紀名畫等藏品,更是成為一場偉大的藝術盛宴,美不勝收,令人歎為觀止。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大都會一直是我的一個夢。我自幼酷愛繪畫,曾經夢想做一個到處漂泊的畫家。三四歲時會用石筆在水泥地上畫娃娃頭,5歲時曾經照著當時的月份牌用彩色鉛筆畫了一張《鸚鵡姑娘》,據母親回憶,這件事當時頗轟動,從那時起,鐵道學院(現北方交通大學)的大人們都叫我“小畫家”,小學三年級參加國際兒童繪畫比賽還拿了獎。在13歲那年,我也確曾拜中央美術學院國畫係教授姚治華先生為師。姚先生師承葉淺予,擅畫舞蹈人物,用筆十分考究,那些行雲流水般的線條令我傾慕不已。他的畫一般都遠銷法國,因此他在西方的知名度遠高於國內。他常給我留作業,當然是素描速寫之類。但我偏偏對於這些繪畫的基本功很沒興趣。心裏的一股躁動與激情促使我還沒學會跑就想飛。我喜歡無拘無束的繪畫,無法忍受任何規矩和固定的程式。姚先生對我的一個親戚講,這女孩子很有才氣,但是不學好繪畫的基本功是不行的。等到我真正領悟到這一點時已經晚了,那時我知道自己注定無法報考美術學院——我是無法忍受那種學院式的嚴格的。
於是開始看一些那個年代被禁錮著的西方畫冊。有幅畫一下子吸引了我,那就是莫羅的《幽靈出現》。那幅畫取材於宗教故事,畫的是正在希律王宮廷中狂舞的莎樂美見到施洗者約翰人頭忽然大放靈光,受到強烈刺激的一瞬。傳說莎樂美是公元前1世紀大希律王的孫女,以美麗妖冶淫蕩著稱。其母希羅底也是當時著名美女。希羅底初為其叔希律腓力之妻,後又為另一叔父希律安提帕霸占。施洗約翰於是責她亂倫,她懷恨在心。
一日,正值希律王生日,希羅底令其女在筵前力王舞蹈,王大悅,遂願滿足莎樂美的一切要求。在希羅底唆使下,莎樂美便要施洗約翰的人頭,王從其願,將約翰殺死。這個故事帶有一點殘忍的神秘意味,畫麵上的莎樂美潔白眩目的肉體上裝飾著綴有濃鬱東方色彩的絲綢和碩大的金綠色阿拉伯寶石。這幅畫以一種金碧輝煌、絕頂美豔而又絕對陰毒的形式走入我的夢境。
後來我有點走火入魔地畫了一些怪怪的畫,譬如畫一個占希臘裝來的女人懷抱一顆頭顱坐在一隻刻滿骷髏的骨船中,深黑的夜空上星星組成一個巨大的十字。
20世紀80年代末,有一次我無意中用小足刀刻了一個黑女人的頭像,襯在白紙上,竟有了一種特殊的韻味。
於是便收集了一批包像紙的黑紙,用足刀精雕細刻起來。開始時還打個小稿,試圖藏一點什麼機關,什麼寓意,後來索性拋卻意念,隨心所欲、心境空明地進入“準氣功狀態”,又有音樂相伴,刀尖上便悠悠然產生了一種神秘的節奏與韻律,黑的神秘沉重與內的靈動幽雅構成了一個嶄新的世界,而我樂在其中。
1990年,我舉辦了個人刻紙藝術展,反響竟相當不錯。
我的夢想開始實現:1991年,我去了敦煌,感受了莫高窟的強烈震憾,回來後寫了長篇《敦煌遺夢》。1996年春,我有幸在好友的陪同下步入了大都會博物館這繆斯的殿堂,驚人的美麗與恢宏令我流連忘返,我竟一口氣轉了全部17個殿廳,當看到我一直奉若神明的大師們的真跡的時候,那心情真是難以言傳。展廳裏的保安終於答應我可以不打閃光燈拍照了。於是我與最喜愛的幾幅原作合了影(包括莫羅的《俄狄浦斯與斯芬克斯》、莫奈的《幹草垛》、凡·高的《向日葵》等),這對我來講意義極其重大,起碼可以作為我實現夢想的佐證。記得當時正趕上台灣故宮珍品展覽,所以來的人特別多,聽說在我參觀的前一天,當時已99歲高齡的宋美齡剛剛來過,這令我多少感到遺憾。
朋友身體不好,被我的興致所感染,勉力轉了幾層,然後就在樓下的咖啡廳歇息去了,樓下的咖啡廳很大,是開放式的,周圍是各種美麗的綠色植物,噴泉水一直可以噴到小桌子上,還有一些現代雕塑,大半是鐵藝。我參觀過後去找他,要了一杯蘋果汁,我們就那麼坐著閑聊,想起20年前在天安門廣場風雨交加的夜晚學唱懷念周總理的歌曲,在新街口的那間奶品店吃粗糙的奶油點心,在黃昏的密雲水庫裏遊泳……好像還在咋天,可20年一下子就過去了,我們已經老了,現在坐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黃昏的霞光裏,忽然覺得一切都不可思議。
是啊,藝術如同人生一樣,當你覺得它已經走到盡頭,再也無法向前發展的時候,它總是掉過頭來,以似曾相識的畫目出現,再給你一個驚喜。所謂“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說的就是這樣的境界罷。譬如現代繪畫在經曆了達達主義、波普藝術、光效繪畫與機器藝術之後,忽然又回到了現實主義,但這絕不是文藝複興時代或者庫爾貝式的現實主義,而是推向了極致的照相寫實主義。這使我想起巴赫那首舉世聞名的主題樂曲《音樂的奉獻》。巴赫利用“無限升高的卡農”——即重複演奏同一主題,然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變調,使得結尾最後能平滑地過渡到開頭。這裏充滿了音符與文字的遊戲,這裏有各種形式的卡農,有非常複雜的賦格,有美麗而深沉的悲哀,也有滲透各個層次的狂喜。它是賦格的賦格,是各種層次的互相纏繞,是充滿智慧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