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在第三代人內心深處還殘存著的古典式的、憧憬著生死不渝的愛情觀,到了第四代人心中已蕩然無存。愛情在今天也進入了現代式的快速節奏。甚至變成了一種遊戲,一種消遣,一種智力角逐。有一首很流行的“戀愛五部曲”這樣說:一、幽默騙取好感;二、痛說革命家史;三、宏觀把握人生;四、單刀直取目標;五、及時組織撤退。不過這個程序已經老化了,更年輕的一代已將這五步簡化為兩步,也就是隻有直取目標和及時撤退了。這種摩登愛情對於人類來說不知應當是一種退步還是進步。
很多朋友說,他們已經“不敢愛”了。這似乎是一種時代症。“不敢愛”三字實乃經驗之談,裏麵包含著許多局外人不知的酸辛苦辣,我認識這樣一位中年女性。十二年前她在一片茫然之中結了婚,又在茫然之中過了十二年,她隱約地感到有什麼不對味兒,卻並沒有意識到有那麼嚴重。實際上,她的丈夫是個嚴重的陽痿病人,直到她考上研究生並深愛了一個人之後,她的一直沉睡的情感世界才蘇醒過來,我驚奇那時她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本來木訥的臉充滿了一種精力過剩的神采,一雙本來看不出性別的眼睛充滿了一種神經質的、危險的光芒。看來裏比多的效用決不限於青春期。中年人的那狂熱而又壓抑的愛簡直可以令人死去。她流著淚對我說:“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時’啊!”
一年以後,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他們分手了。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年,神經質地、絮絮叨叨地不斷逢人便說這件事,像祥林嫂失去了阿毛一樣不斷地重複著同一個故事。連聽者的神經也要崩潰了。
“我真傻,真的。”她總是這樣開頭。“對於男人,千萬不要給他們真情。因為愛得越厲害,就越要受製於對方,越真心就越要受傷害。”她總是這樣結束。
從此之後她便不敢再愛。她把自己的心裹上厚厚的甲胄,生怕受傷。奇怪的是,經過這一次不成功的戀愛之後,接連不斷的倒有些男士找上她的門來。一切創傷都可以平複,漸漸地,她把那令人痛心的失敗嚐試淡忘了。新的朋友又贈予了她新的自信。但是她始終不敢動真情,生怕一動真情,愛的對象又要逃遁。
其實,這個故事是極帶有普遍意義的。自古以來便是“多情反被無情誤。”列夫·托爾斯泰的不朽名作《安娜·卡列尼娜》便揭示了這一男女兩性之間的永恒秘密。有很多男同胞一點不理解安娜情緒上的那種大起大落和對渥淪斯基那種“無理攪三分”的態度,認為她是“吃飽了撐的”。的確,安娜在小說後半部的表現的確是近於“無理”,但是,這不過是一個表層現象。透過表象看實質,我們便不難看出,安娜之所以表現異常,僅僅在於她感到自己缺乏安全感,更確切地說,是由於她愛得太深而時時怕失去對方的那種恐懼造成了心態的極度不平衡。但是,正是這點導致了她的失敗。男性與女性在愛情方麵的投入永遠是不等量的。對於渥淪斯基來講,雖然他很愛安娜,但是他的這種愛與他的事業相比,不過是“金山上的一粒金砂”而已。他得到了安娜,他並不會完全滿足,如果他僅僅得到一個女人便滿足了的話,那麼他也決不會是世俗意義上的男子漢。而對於安娜,渥淪斯基卻是她“整個的生命。”僅僅這一點,便命定著安娜愛情的悲劇結局。安娜與渥淪斯基那無數次的近乎“無理”的爭吵,無非是安娜希望得到心愛的人更多的愛的一種變相表現方式罷了!而男人卻很難理解這個。
男人很難真正理解女人。在古代,算命先生從不惠顧女人——他們認為女人的命運是不可測的。現代亦如此。很少能有男性作家寫出真正的女人的隱秘。正因如此,男性的女性觀常常會走入誤區。前麵談過阿尼瑪原型與阿尼姆斯原型,不幸的是,男性的阿尼瑪原型常常包括愛慕虛榮、矯情做作,耍小手段,貪婪嫉妒這樣一些女性弱點。男人是很容易受騙的。越是好男人越容易受騙。所謂“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是也。
我認識這樣一位青年,就他的品德與才識來說,都屬當代罕見。惟獨在選擇愛人方麵,接二連三的失誤。首先,他的理想模式——或者阿尼瑪情結大約是那種純真活潑可愛、很有女孩子味兒的女性,這並沒有什麼錯。但是他忘記了女性的偽裝。他愛上的恰恰是那一層偽裝,他還不具備破譯女性真實密碼的本領。因此後來他選擇了一個實際上與他原始心象相悖離的女人做妻子,令他痛苦不堪。
還有一位書生氣十足的朋友,今年已經四十有四,十二年前他娶了一位年輕美麗的姑娘做妻子,婚後不到兩年便離了婚,原因是妻子嫌他“那方麵不行。”妻子雖美,著實厲害,發起怒來竟一腳將他踢下床去。這等令人痛心的血淚史他竟毫不自省,緩過神來便發誓要找更年輕漂亮的女人,還果真被他找到了——兩年之後他認識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實驗員,很快成婚,小家庭布置得錯落有致,小日子十分溫馨幸福。然而好景不長,結婚六年之後兩個打得不可開交,終於再度離了婚。最重要的原因仍是他“那方麵不行”。但第二任妻子比前任要聰明,並未急於離婚,而是在外麵找了情人。誰知紙包不住火,終究還是讓他知道了。而在這同時,有一位年紀與他相仿的女士深愛了他,隻是有礙於道德觀念,不願與他挑明,一心盼著他辦完離婚手續後再作計較。誰知,他堅辭不肯,號稱一定要找一個比二任妻更加年輕漂亮的才肯幹休,那位愛了他的女士向我哭訴了她的煩惱,望我以好朋友的身份規勸於他。我原想遵囑,但轉念一想,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等事原屬個人私事,說深說淺都不好,遂作罷。但又不忍坐視他再犯錯誤,隻好含蓄地說些人最好不要總被同一塊石頭絆倒雲雲。
然而他卻的確是在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婚姻的連續失敗無論從哪方麵來說都會對人的心靈產生長久的毒化。尤其對於中年人來說,更會有一種很強的挫折感,難以痊愈。
而對於他的第二任的年輕漂亮的妻子來說,則存在著另一種矛盾:愛與安全感的矛盾。這實際上仍屬於前麵講過的安娜故事中那個永恒的矛盾。他的二任妻子對我說,她早在婚後第二年便不再愛他了。那麼為什麼過了那麼長時間才離婚呢?原因隻有一個:她認為他雖然缺乏性吸引力,卻具備安全感,她可以像隻疲憊的歸帆一般停泊在他的港口,永遠不用擔心這港口會突然下沉。而她的情人卻恰恰相反,猶如來無影、去無蹤的一股龍卷風,雖然能將她整個身心裹脅而去,卻飄忽不定,難以依靠。因此,她走上了危險的鋼絲,一頭,是安全可靠的丈夫;一頭,是熱情如火的情人。無論從物質、金錢,還是感情、性欲都可得到滿足,算盤是不錯,隻是太自私,而且這樣做的結局是必然的:遲早有一天會敗露而同時失去兩個人。
愛與安全感不能兩全,這也的確是許多女性心中的問題。依我看來,愛的本質就是瞬間。是永恒意義上的瞬間。也就是說,隻要你真愛了,同時也真的被愛了,哪怕隻是一瞬,也就獲得了愛之永恒。永恒的愛決不指世俗時間的概念。“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那種感天泣地、蕩氣回腸的愛情人生隻經過一次,也就足矣了。
當然,我並不是說,婚姻就一定會與愛情相脫離。真正的較為完善的婚姻都是以愛情為基礎的,但是雙方都沒有停留在原來的基礎上,而是不斷地升華自己,不斷地給對方以新的吸引力。這樣的婚姻起碼是有生氣的。當然,婚後生活不可能總是完美有趣的,有時,或者是經常會有沉悶的局麵出現。聰明的人應當學會調劑,有時,一句幽默便可打破僵局。錢鍾書與楊絳的婚姻便是這樣,楊絳笑錢鍾書是“黑犬才子”(錢字默存),錢鍾書便反唇相譏。在西方,幽默越來越成為選擇愛人的重要標準。很難想象,一個杜絕幽默的家庭會和睦諧調,許多人把外貌、身高當作擇偶的第一條件,我認為這起碼是不成熟的表現。一個成熟的女人應當知道,“婚姻就像腳下的鞋子,合不合適隻有自己知道”(巴爾紮克語)。愛人不是為別人找的,因此不必重視輿論。否則,吃苦上當也“隻有自己知道”了。我知道這樣一位大姐,“文革”後期“三支兩軍”的時候,她糊裏糊塗地愛上了一位支左的排長,其首要原因是因為他身高一米八四,其次是因他出身是三代貧農。這位大姐是高級知識分子的女兒。出嫁之後,諸般不適,首先因性常識的缺乏而認定那排長是流氓;好容易適應了夫妻生活卻又因婆媳嚴重不和而無法相處。兩人在這極端痛苦的婚姻狀況下生活了近二十年,男的得了萎縮性胃炎、女的得了紅斑狼瘡之後才算正式離異。而他們的一兒一女更是為這不幸的婚姻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女兒被判歸父親,現在正受著後母的淩虐,而判給母親的兒子由於從小心靈受到嚴重摧殘而患了精神分裂症……
人,是不能沒有家的。因為人既有渴望自由的本能,又有逃避自由的本能。人很難去改變別人,卻能不斷地完善自己。戀愛婚姻是個說不定的題目,迄今為止,誰也說不出一種最完美的理想模式。
最後我用魯米的一段名詩來結束這篇沒有結果的短文:蒼天為男/大地為女/大地滋養著天賜萬物/蒼天大地應有知/蒼天大地與人同/蒼天若無愛/大地苟無情……這,大約就是阿尼瑪與阿尼姆斯心象衝突的最好詮解吧!
中國女性文學的私人化與外部世界
中國女作家的寫作由來已久,但迄今為止還沒有“女性文學”這門學科。所謂女性寫作一直歸屬於男性寫作的總目之下,甚至完全被男性寫作所淹沒,盡管女作家寫作陣容一向龐大,但其本上屬於宏大敘事,也就是說,與男性寫作的視角、風格、立場、話語相一致。直到80年代後期,父權製所確認的中心化價值體係陷入危機之後,真正個人化的女性話語才逐漸出現。我在1996年慶邀赴美講學時,曾以“中國女性寫作的呼喚與細語”為題,介紹了當時正處於萌芽狀態的中國女性文學。而在四年之後的今天,中國大陸的女性文學已經得到廣泛的前所未有的關注。但是,也同時有一種潛在的危機正慢慢出現,對剛剛崛起的女性寫作構成一種新的誤區。而這正是女性寫作者自身的誤區:認為個人化寫作等同於僅僅寫自己。
首先給女性文學下定義是困難的,美國著名女性主義者蘇珊·格巴曾說:“女性藝術家體驗死(自我/身體)而後生(作品)的時刻,也正是她們以血作墨的時刻。”我認為,以血作墨實在是對於女性寫作的一個準確的界定比所謂個人化要準確多了。真正的女性寫作按我的理解,應當首先是一種感性的寫作,具有鮮明的女性立場、視角、話語與風格。這是與男性寫作社會式宏大敘事的根本不同之處;其次,正如埃米娜西蘇所說,女性寫作的姿態是飛翔的姿態,因為飛翔不但代表了自由藝術與眾多的技巧,還可以代表隱蔽與逃遁,女性回到自己的身體,依照自己的意願做一個獲取者與開拓者,這也許就是女性寫作的根本意義。因此,不管從純文學或大眾意義上審視中國當代的女性寫作,都顯得十分必要。這種讀解不僅提示了當代女性寫作的曆史草圖,而且可以對當今中國的文化轉型最為內在的精神流向進行透視。特別是,作為被批評界界定為當代中國女性寫作的代表作家之一,我也願通過對自己的寫作進行剖析,來尋找女性寫作走出困境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