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篇隨筆中寫道:“自己的世界有如一麵魔鏡,它似乎是自己的真實寫照,然而又全然不是。它的每一個細節都是不真實的,人在麵對自己的時候,在自以為至真至善至美的時候,其實是在製造一種騙局——一種把自己也騙了的騙局。走入那麵魔鏡是自欺欺人的開端,可怕的是,通往魔鏡的通道有去無回,那麵魔鏡,實際上就是個人心靈的秘密通道。毫無疑問,不敢拷問自己的靈魂,審視自己內心的作家不是真正的作家,但是,如果一個人隻是寫自己,那麼即使她是一口富礦也必定會被窮盡——這正是我以上提到的目前女性文學的潛在危機。我想,女性文學的最好出路就是找到一個把自己的心靈與外部世界對接的方法,這樣可以使寫作不斷獲得一種激情與張力,而不致於慢慢退縮和萎縮。自90年代以來,我一直在實驗著這種個人化與外部世界的對接,其中有一定影響的是《雙魚星座》(獲首屆魯迅文學獎)與最近的新長篇《羽蛇》。
我的寫作大概分兩類,一類是迷宮或寓言式的寫作,這類寫作是一種智力挑戰,讓我迷戀,而另一類作品,則構成我的生命軌跡。寫這類作品是生命的需求,是一種感官寫作,身體寫作,傷筋動骨。《雙魚星座》與《羽蛇》,均屬於這類寫作。《雙魚星座》寫於1994年,1995年發表。當時我正身處困境,強烈感覺到女性的真實境遇並沒有比伍爾夫時代有任何改善,男女平等不過是個神話。我的女主人公卜零是個與世俗社會格格不入的人,在菲勒斯中心的重壓下,在現實生活中感到窒息,隻好逃離在夢中,在夢中,她用不同方式殺死了令她窒息的三個男人(被評論家認為是權力、金錢與性的代碼),醒來之後。她走向(或曰逃往)一個她能夠認同的空間;佤寨。當然這是個虛構的空間,那麼現實中女人的生存空間,也就是伍爾夫時代便提出的“自己的房子”,又在哪裏?在根本不存在精神家園的前提下,卜零隻能是個永遠的“精神流浪者”。而在新長篇《羽蛇》中,我更加自由地拓展了女性境遇的經緯度,從清末一直寫到90年代,寫了百年五代女人的心靈秘史,寫了五代性格迥異的女人在時空的滄海桑田與血源的神秘因襲中的自我複製與變異。“羽蛇”是遠古的神靈,但卻是陰性的,是遠古母係文明的象征物羽蛇為人類取火,投身火中,粉身碎骨,化為星辰。在古墨西哥、秘魯、玻利尼西亞、蒙古、巴勞群島、以及瑪雅文化中都有類似的傳說,構成了整個太平洋古文化的重要圖式,當然,也是我這部小說內在的文化象征。我寫的是母係家族的五代女人,每一代的脫胎與蛻變都驚心動魄。進入這五代女人的經驗很有難度也很有意思,每寫到一個人,我就用心靈去體驗她的角色,尋找她的內在的合理性與發展脈絡,這樣的結果就是,既使是魔鬼也是觸手可及的魔鬼,這許多“我”從客觀上大大拓展了所謂個人化的空間。我用了很重的筆墨來寫母女關係,當然主要是女主人公與她母親的關係,……慈母愛女的圖畫很讓人懷疑。母親這一概念因為過於神聖而顯得虛構。實際上我寫了母女之間一種真實的對峙關係,母女說到底是一對自我相關自我複製的矛盾體,在生存與死亡的嚴峻現實麵前,她們其實有一種自己也無法正視的極為隱蔽的相互仇恨。廣義地說,有些女人具有“母親情緒”,而另一些女人具有“女兒情緒”,前者有一種權力欲,喜歡控製他人,而後者則是永遠的女孩。“母愛”可以毀掉女兒的青春、心智與愛情,因為“永恒的母親”已經成為正確的象征,在徹底毀掉女兒之後在公眾麵前贏得掌聲,因為她的原意是要使女兒永遠成為一個“正常人”,這的確是一種滴著血的殘酷,這種殘酷還在於,它表麵上是以“女兒”獲得幸福為前提的。在女主人公羽蛇破碎的生命中,一方麵,我們可以讀到她對世界的拒絕與她以死亡所換得的絕對自由與終極勝利;而中一方麵,我們更清晰地認識到羽所麵對的世界無比強人,因此,一根“脫離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飛翔,而是飄零,因為她的命運掌握在風的手中”。
對於女性主義終極目標的絕望態度與自覺的女性立場、視角與話語,構成了我內心的矛盾與衝突,正是這種衝突形成了某種張力,使我能夠避開個人化寫作的困境,把心靈與外部世界對接起來,進入一個更加廣闊的天地。無論如何,中國女性寫作是有希望的,正如埃來娜西蘇所說,“希望”正是對寫作的另一個命名,這一命名將把我們載向我們自身無法達到的境界,它的純粹,它那象征性然而又相當具體的力量,它的宿命感,使它成為世上最美麗的語詞,然而它並非語詞,它隻是一聲歎息,或許還是一聲遺憾的道白。
無法傾訴
與唐穎素昧平生,且是第一次讀她的小說,但是有一種什麼把我牢牢地抓住了。
女主人公是個叫做妹豆的女人,嫁給了玻利維亞的一個大款,這聽起來像是匪夷所思,但偏偏是真的。於是“我”等妹豆小時的朋友,便紛紛與她疏遠,她亦好像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但因為跑不出同一個星球,改不了同一種性別,於是妹豆的經曆也並不比某個中國女人的經曆更出奇:嫁給了大款,得到了一座莊園,卻失去了愛情,特別是每個正常人都應得到的性愛。但是故事的真實性與獨特性在於,這位大款是個忠於愛情、敬業守法的好人,而妹豆,也絕不是個貪財的淺薄女人,她是在“身在異鄉為異客”的孤寂中,感受到了親情的溫暖,才決定嫁的。及至嫁後,才覺出因年齡差別而產生的生理厭惡,但是一切都太晚了,落入婚姻的陷阱,改變談何容易?!
妹豆的故事使我想起童年時最好的朋友,姑且叫她錢吧。錢曾經聰明美麗,很挑剔,光是大齡男女電腦紅娘的時代就接見了不下數十個,如果加上情竇初開後“自由戀愛”的那些大男孩,怎麼也能湊夠一個加強連。奇怪的是,所有追求錢的男士都注定碰壁,而錢看中的卻又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逃避她,於是錢便在婚嫁問題上形成了嚴重的錯位。後來她去了美國,在四十一歲那一年嫁給了一個小她4歲的美國男人,正常的婚姻隻持續了半年就分居了,原因是丈夫嫌她“VERYLAZY”(太懶)。自然,這可能隻是原因之一。與錢幾年後重逢,我幾乎認不出她來了。後來她去了香港,至今沒有辦離婚手續,為的是取得美國國籍。
錢是1987年走的,1994年回來,按照小時候互相傾訴的習慣,我們該關起門來說上三天三夜,可是,錢竟然隻是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談到婚姻她隻是眼圈紅了紅,然後很快淡淡地說,已經分居了,但是不會“DIVORCE”(離婚)。我用了各種方法,終是不能令她開口,去香港時竟然不辭而別,這件事在我心裏,始終是個謎。直到讀了妹豆,才幡然省悟,妹豆比起錢,實在是幸運的——她在需要傾訴的時候,起碼有個聽者,盡管那聽者有幾分被迫。但是錢,在異域七年兩千五百多個日子裏,有多少個夜晚需要傾訴而無聽者啊!那些傾訴的話語於是都倒流於心,或許還有淚。麵前的錢,已經淚盡而枯澹了,她已經無法傾訴,她惟一的聽者,是她的心,而心也結上了繭。再也認不出本來麵目了。
錢的現在,就是妹豆的未來。而傾訴本是女人的偏好,“無法傾訴”大概也並非身在異鄉的女人的專利。商品社會把每一顆心都放進一個格子間,冷漠地隔離著,看上去一模一樣,就像克隆出來的似的,久而久之,大概也沒有什麼傾訴的必要了。
孩子的眼睛
小時候我是個很奇怪的女孩。有時我很乖,可以拿一支石筆在洋灰地上畫上一整天,嘴裏一邊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故事;又可以拿一個繡花繃子,用遝藍紙描了花樣,坐在門口的石階上,一直繡到太陽落山。那時外婆便會用家鄉話叫我:莫做了莫做了!雞上籠,越做越鬆!……
於是當我爬上很高的洋槐去摘槐花,或者率眾從幼兒園高高的院牆上往下跳的時候,即使有人去我家告發,家人也決不相信是我幹的。
若是僅僅如此倒也罷了。童年時的我實在還有著諸多的缺點。譬如常常莫名其妙地大聲哭泣,哭得山搖地動、四鄰不安,僅此一條便決定了我不能討大人喜歡。可我覺得我的哭都是有道理的,隻是表達不出來罷了。例如我常常在夜半醒來的時候透過窗簾的縫隙看見對門鄰居家的向日葵,那是一棵歪脖子的向日葵,在黑暗裏它很像是一個戴著草帽的男人陰險地窺視著窗子。——假如我說出來誰又會相信呢,隻能讓父母更覺得我的乖張罷了。所以我不說。可我小小的心裏在想,假如有一天我把我看到的一切都說出來,所有的大人一定都會被嚇壞了。
我始終相信孩子的眼睛能看到成人看不見的東西。孩子眼裏的爸爸是把他們高高舉起的爸爸,他們隻看到了爸爸的手臂和腿,還有一個大腦袋。於是他們便照這樣去畫爸爸。但是成人世界立刻告他,這麼畫不對,不能光畫手腳沒有身子,還得畫得成比例。於是,兒童的創造力便慢慢納入成人的軌道。他們畫的不再是眼裏看到的東西,而是更符合生活常軌的東西,他們的靈性也許就是這樣漸漸消失了。
我始終相信在遠古時代靈長動物中有一支,深得日月精華、造化之功,成為萬物之靈的人。人就是自然界本身孕育的孩子,和天空、大地、流水,和鳥獸、森林、花朵沒什麼兩樣。人可以在天上飛,水中遊,陸上迅跑,可以和天地萬物進行對話和神秘的感情交流。然而,人類的靈性被各種欲望所吞噬,人也因此被自然界離棄了。隻有孩子,還帶有著遠古生命的靈性,那靈性反射在孩子的眼睛裏,那是末日審判時天使的目光,幹了壞事的成人大抵總不敢和孩子的眼睛對視,道理正在於此。
有個多年未見的熟人偶然來家,驀然間覺得她蒼老了。細細看去,並沒有什麼皺紋。後來才發現是她原來又黑又亮的眼睛變得混濁和世故了,一句話,是她的眼睛老了。而有些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老人卻並不顯老,因為他們的眼睛裏還閃著兒童般的天真。
但願每個父母都學會看孩子的眼睛,讓他真正享有童年的目光:純潔,美好,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