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河裏+魚遊啊遊
羔羔這名字的來由實在有點兒難於啟齒。我曾經是個獨身主義者,抱定宗旨不結婚的。後來既結了婚,又抱定宗旨不要孩子,像國外那些“丁克夫妻”(DINK)—樣的。但還沒來得及聲明我的觀點,孩子便堂而皇之地來了,也曾想讓他自行離去,諸法使盡均告失敗,憤懣已極,指著肚子,憤憤然道:這羔子!丈夫聽了覺得好玩,也隨著叫起來。當時並不知是男是女。
很奇怪,就在準備做B超的那天中午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裸身坐在澡盆裏,一圈兒人圍著咯吱他。小男孩露出沒牙的小嘴咯咯地笑,夢醒,笑聲仍然餘音鳧鳧。B超結果真是個“帶柄兒”的。更邪的是,待到小東西長到一歲,竟與那夢中孩子一模一樣。一時頗以為他有點來曆。
那時沒有自己的房,隻好到婆家去“坐月子”。婆家“本部”有一套房,臨街尚有一間與人合住,我和丈夫便住進那間房裏。因沒有廚房,做飯要回“本部”。羔羔又極能鬧,半月下來,丈夫臉已發綠,於是急流勇退,上班去也。剩我一個墮入阿鼻地獄,永受輪回之苦。那時節,除一日三餐公公送飯之外,真個是不見天日。日夜伴隨的,隻有羔羔。
羔羔長得的確漂亮。生下來便很舒展,不像一般的嬰兒那樣小核桃似的皺皺巴巴。皮膚很白。婆婆常疑心我給他抹了粉。嘴巴紅而小,但彈性很好,哭起來也能占去大半張臉。最迷人的便是那雙黑而亮的大眼睛和長而彎卷的睫毛,這樣的睫毛,大概父母係雙方祖上也不曾有過。我堅信是科學育兒的產物——據說核桃可以助長毛發,而我在孕期吃了三個月的核桃。
有一天,秋陽暖暖地照著,喂過奶,羔羔舒服地躺在我懷裏,忽然佝我甜甜一笑——這是有意識的那種笑!我的羔羔會笑了!我簡直想哭,心裏也知道從此進入傻媽行列,但就是忍不住眼淚——那種牢獄般的生活使人變得很脆弱,智商也不可抑製地急劇下降,竟常有詞不達意,或幹脆說不出話來的時候。我隻好對著惟一的聽眾練習說話,直到聽眾不耐地哭叫起來:或吃,或拉,或撒。看來母愛的產生絕對帶有被迫的成分,而一旦產生便不可逆。兩個半月之後因為身體的原因同孩子分離了。當看著那小小人兒被爺爺抱走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心在流血,我才發現諸如“肝腸寸斷”、“撕心裂肺”一類的詞兒一點兒不過分。幸好羔羔極早便認母,每逢我去,就伸出小手撲向我,任誰也不要了,公婆臉上便悻悻的。但誰又能拆散母與子的秘密契約呢?那是上天所惠賜的,是幾世的緣分啊。
兩歲時終於接了回來,孩子蔫蔫兒的,大不似先前活潑,“孝心”卻是有的:逢我生病,一定要從藥盒子裏拿了藥顛顛兒跑來,把藥往我麵前一扔,說一聲:“媽媽,吃苦藥吧!”而當我被“苦藥”苦得苦眉皺臉時他便咯咯地笑起來,快樂無比。而當他生了病,便一定要我抱著他走,邊走還要邊唱,一直唱到他入睡。那時最常唱的是“麻雀與小孩”,也是從我母親那裏批發來的——一部30年代便流行的兒童歌劇,一定要整部地唱下來,落了一段大眼睛也要睜開來,於是在那目光下我隻好誠實無欺地唱下去,不敢再耍花槍,但心裏暗歎還是當爹的說得對:“這真是個南禪(難纏)居士啊。”
從小在歌聲中長大,於唱歌卻沒什麼天分,羔羔學的第一首歌叫做“河裏小魚遊啊遊”,實在不能算是唱得好。後牽在他五周歲那天,我刻了一副剪紙:一個大腦袋、長睫毛的小男孩正在挺著小雞雞撒尿,很神氣的樣子,幾條小魚遊向河邊,張開小嘴接尿,題目叫做“河裏小魚遊啊遊”。見者一看便叫:這不是羔羔嗎?!丈夫單位的人更有邪的——每人複印了一份珍藏起來。我著實得意。
雖然當“天才兒童”已無望,但在有些方麵羔羔卻得天獨厚。譬如:品嚐。又如:鑒賞。品嚐便不多說了,諸君自可意會。單說鑒賞:有一回我借來一本很大的巴黎時裝雜誌,母子倆一起翻著,品評著,忽然發現,兒子的審美趣味無可挑剔,簡直令我驚歎,從此每每裝扮起來便要兒子來品評,兒子倒也樂此不疲,隻是丈夫彼時便要打翻醋壺,冷嘲熱諷一番,卻也終無大礙。
電視對兒童的影響大到不可估量。孩子們在一起不是“天馬流星拳”就是“克塞前來拜訪”,畫的畫是長犄角的機器人,睡夢裏也握著變形金剛。過去羔羔從來堅持長大“不娶媳婦”,自打看了《戲說乾隆》之後忽然改了口,說是“娶不娶你們選擇吧。”後來才知道原來打動他的是趙雅芝。不過羔羔還是很有正義感的,當對門的小朋友樂樂說“愛上”班裏某女孩時,羔羔很嚴肅地對我說,樂樂導(早)戀了(他始終咬不清字)表示了極大的憤懣和蔑視。
今年三八節,他寫了封信給我。信封上歪歪扭扭地畫著一顆心。信裏寫著:親愛的媽媽,偉大的三八婦女節來到了,我祝您節日愉快,身體健康!……當我還是嬰兒的時候,是您養育了我,一把shi,一把niao(屎、尿原文如此)地把我養大……現在我上二年級,懂事了,不用您操心了……丈夫在一邊嘟囔“整個兒沒我什麼事兒,我算冤大頭了。”我忍不住笑起來,笑著笑著淚水流了出來。我把信放進抽屜的最深層,想著或許二十年後我會把它拿出來,念給他的兒子聽。
寶寶與貝貝
寶寶自然是兒子。兒子其實叫做黃翮,小名羔羔,特別生氣的時候就叫他黃翮,平時叫羔羔,特別喜歡他的時候才叫寶寶。
但現在我最心愛的卻是女兒貝貝。
貝貝半歲多了,是個小京叭,卻並非純種,但也許正因如此,它似乎比一般的小狗都聰明得多。
一切都似乎是偶然的。去年七月,偶然地全家一起去了趟城鄉貿易中心,出來的時候偶然看見賣小狗的,那小狗全身雪白,確實不錯。丈夫兒子看見就走不動道兒了,我堅決反對買狗,原因有三:一是怕髒,養狗的人家滿屋狗毛,連清掃都沒法兒清掃,二是麻煩,好容易把兒子熬大了,再熬一條小狗,我受不了;第三也是最關鍵的:我怕狗,幾乎所有的動物隻要稍稍長大一點,我就怕,我怕它們的眼睛,我覺得所有動物的眼睛因為不會笑,都很陰險。
我拉著兒子就走。已經走到公主墳立交橋,快打上車了,忽然看見兒子的長捷毛一眨眨的,大顆的淚就那麼一滴滴落下來。兒子這招兒對付我是極靈的,百試不爽,所以有時候丈夫開玩笑說兒子像劉備,是“哭出來的江山”,何況,當時還有丈夫助紂為虐。丈夫滿眼放光,裏麵分明燃著希望之火——他永遠這樣跟著起哄,我隻好繳械投降。兒子掛著眼淚笑了,丈夫狂奔回去,半小時後,得意洋洋地回來,手裏多了一隻小袋子。
袋子裏裝著的小東西像隻最小號的上了發條的絨毛玩具,怎麼看都不像真的。最奇怪的,是它那雙眼睛,在不同的光線的角度下,顏色會變,至少有三種顏色:黑、墨藍和碧綠。當它們變成藍綠色的時候,就像是極其昂貴的寶石,美麗極了,頭一件事當然是起名字。我上來就說叫“拿破侖”或者“凱撒”,那兩位都不同意,爭來爭去,還是起了個最常見名“貝貝”。開初把它關在陽台上,它淩晨四點不到就發出嚶嚶的聲音,就像嬰兒在撒嬌,我完全不知道小狗還能發出那種聲音。有天半夜裏我起來上衛生間,卻見一小小的黑影奔跑過來,我足足實實地嚇了一跳,它也嚇得跳起來,我們互相看著,不知道誰的膽子更小。
那時還沒買《養狗大全》,什麼都不懂。就建議洗澡。沒想到洗得個身發抖,吃的東西全吐出來,三個人都慌了,一向溫和的兒子突然向我大吼大叫:“就是你!你把貝貝害死了!”也許“害死了”三個字太刺激,我心裏激靈了一下,表麵上還裝得鎮靜,沒奈何用毛巾被裹了小東西慢慢焐著,但它越抖越厲害,我心下覺著完了,聽任丈夫把它抱過去,兒子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裏,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從小到大,還沒見他這麼傷心過。過了很久,我已然覺得無望的時候,忽然一隻全身雪白的小狗一蹦一蹦地蹦進了我的房間,那樣子好像在說:媽媽,我好啦!
一下子把它摟進懷裏,真的開始喜歡它了。
剛分窩的小狗嬌弱得很,過了不久,貝貝又開始拉稀了。丈夫一急之下,來了個蒙古大夫惡治,把成人吃的痢特靈、氟派酸什麼的一股腦兒搗碎,伸著脖子灌將下去,那樣子簡直慘不忍睹。沒想到還真靈,過了兩天,竟然好了。越發的嬌氣起來,不願意在陽台呆了。一個大風的夜晚,丈夫兒子都睡得很晚,我卻好像聽見她在外麵嚶嚶的聲音,怎麼也睡不著,擔心著她會不會凍壞。終於穿著睡衣衝了出去,把白絨絨的小家夥抱了回來,放在沙發上。從此便再也出不去了。但是小貝貝得隴望蜀得寸進尺,它並不滿足於沙發上的生活,終於在一個久雨初晴的下午,鑽進了寶寶的被窩。寶寶正在黑甜鄉裏,貝貝硬是用小舌頭把他舔醒。若要換了別人,兒子一定要煩惱得大喊大叫,睡眼蒙曨中一見是貝貝。頓時眉開眼笑。恰似《四郎探母》中的蕭太後,“別人要劍推出斬,皇外兒要劍拿去玩”。
但小貝貝並沒有就此罷休,她的最後目的實際上是要成為家庭一員。她簡直是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她愛吃花生米,我們隻要咬一顆花生,隔著兩間屋子她也要扭扭搭搭地走過來,把兩隻小爪子往你身上一搭,仰著臉兒,一雙大眼直盯著你,由不得你不給她。每每我和兒子親熱,她便把那毛絨絨的小腦袋拱進來,一定要夾在我們中間兒,要我們兩人都愛撫她。“出”是我們全家禁忌的一個字眼,不用說出聲音,隻要口形做出一個“出”字,小貝貝就要歡天喜地地地躥高兒,吐著小舌頭來舔你。目的當然隻有一個:出去玩。
小的時候帶她出去,用的是一隻藍兜兜,每到吃完晚飯,她就叫著往兜裏鑽。慢慢地她大了,一拎藍兜兜,她就像是得了口令,一蹦一跳地跟著往外跑,該回去了,一拎藍兜兜,她就跟著回家。藍兜兜成了令旗。再大些。我們終於花了七十塊錢買了一條拴狗的帶子,開始的時候不適應,總是鬧,咬著帶子不肯往裏套,我一生氣不理她了:好,那我們就不出去玩。她馬上老實了。仰躺下去,伸出兩個小爪子讓你套。有天晚上很晚了,我在接一個電話,把帶她出去玩的事忘了,接完電話一回身:天呐,她躺在我的床上,縮成一小團,緊緊握著那條帶子,眼巴巴地看著我,簡直神了!丈夫兒子齊聲說:小貝貝呀,你就差會說話了!
寶寶給貝貝起了好些名字:小草兒,妹朵兒,小手絹兒,米高,簡迅,傑迪森寶貝兒子小胖子,小甜心,蜜糖……簡直讓人酸掉大牙。每天每天,兒子一放學,頭一件事就是和貝貝親熱,然後才叫爸爸媽媽。也難怪兒子如此喜愛她,我們一家人不管何時回家,首先遇到的肯定是貝貝的熱烈歡迎。一次我去西安出差數日方歸,一路上擔心著貝貝可能不認識我了,誰知一進家門,貝貝一下子撲過來,激動得在地上打滾,抱起來,小舌頭就把我的臉舔了個滿臉花!那一個個的冬天夜晚,從外麵的嚴寒裏走回家門,總會有個小東西等在那裏,親你愛你,給你溫曖,給你快樂。難怪西方人那麼愛狗,狗實在比不義的人強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