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貝貝已經度過了第一次發情期,成大姑娘了。追她的小公狗很多,計有笨笨、毛毛、球球、卡爾……數個,貝貝對他們的態度十分矜持,儼然有一種大家閨秀的高貴氣派。我和丈夫商量了,不想讓貝貝過早地成為母親,一定要找個最英俊最忠誠的如意郎君,方可下嫁。
有天晚上,兒子忽然醋意十足地對我說:“媽媽,我發現你現在喜歡貝貝勝過我了。”我一怔,笑了,沒有反駁。剛剛把兒子的腦袋摟過來,貝貝就適時地擠了進來,我們抱在一起,笑成一團。
飼養瑣憶
小時候有一天,陽光燦爛的日子。一隻中等大小的鴨子慢慢走進我家的院子,在石竹花和仙人掌中間穿行,一身的毛被太陽照得金燦燦地閃光,黃緞子似的。從那時起我們常吃醃得流油的鹹鴨蛋。那鴨子每天下一個蛋,有時還是雙黃的,外婆說這鴨子是來“還債的”。
其實“還債的”並不止鴨子一個。還有雞、兔、鴿子。鼎盛時期的雞和鴿子大約各有十餘隻,每天光掃雞屎便要七八次,好在那時住的是平房,每天早早便將它們放出去,看著它們在陽光裏打滾兒。隻有一隻老油雞永遠不玩,“貓”在窩裏,臉一紅,就下蛋。
還有一隻白色來杭雞,永遠瘦瘦的,行動很利索,也是有旺盛的生育能力,隻是生下的蛋是白的,石雕樣的冰涼,不像那隻愛紅臉的油雞,有那樣暖乎乎紅潤潤的蛋,讓人一看就感到春天般的溫曖。
兔子有四隻,三隻白一隻灰。白兔是紅眼睛粉嘴巴,灰兔的眼睛則是黑的,我和姐姐當然喜歡白色,但據說真正貴重的是灰色,叫“青紫藍”。後來四隻兔子都燉了肉,味道是一樣的,皮剝了去賣,價錢卻極不同——青紫藍要高出兩倍多。
也曾養過幾回貓,時間都不長。很小的時候我在洋灰地上用石筆畫畫,貓以為我在逗它,撲過來不由分說把我抓了滿臉花,我大哭大鬧逼迫母親立即把它驅逐出境,母親無奈隻好把它送了人。很久之後才又養了一隻白貓,幾乎天天給它洗澡,依然長跳蚤,且招來許多公貓,淩晨四點便開始叫,一夜夜冤魂似的慘號,幾聲淒厲,幾聲抽泣。最後終於無法忍受,任其和一野公貓私奔了。
沒養過殉。很小的時候隻去玩鄰家的狗。是一隻很小的卷毛獅子狗,隻喝牛奶,毛色也和牛奶一樣雪白。名字卻莫名其妙地叫小花。鄰家是頗有洋派頭的。男主人是留美回來的教授。冬天總是穿件黑大衣,領子豎起來,有點“尖頭曼”的風度。女主人據說過去是個舞女,但也看不出怎樣漂亮,臉黃黃的總愛吸煙,要麼就是癱坐在沙發裏,抱著小花玩。
小花的小主人是五哥,比我大五歲,當時上小學四年級。按說他家很有錢,他又是老麼,應當很受寵,但不知為什麼他卻總是不快樂,常常一個人在門口的石台上枯坐,一坐就是大半天。他有很多洋畫,都是成套的,《西遊記》、《水滸傳》、《封神榜》……還有好多玻璃彈球,五光十色。他教我拍洋畫,彈彈球。後來他家搬走了,洋畫彈球都歸了我。他家搬走是因為他父親——那位留美的“尖頭曼”被定為右派。那時我並不懂這個詞,隻記得在父親的一本書裏畫著一個穿黑大衣、豎著領子的人,他嘴裏吐出一條條毒蛇。
小花自然也跟著走了,從此後再沒玩過狗。
我最懷念的當屬鴿子,曾有過轟轟烈烈的一大群。每天放。鴿子飛向天空的時候有一種壯美的氣勢。那時的天空很藍。鴿哨聲低低的有如遠方的風鈴。那時所有的孩子都仰望天空,好像小小的心也跟著飛去了似的。
喚鴿子的嘟嚕聲我始終學不會,弟弟卻學得極像。鴿子飛累了,弟弟一聲呼哨,接著卷起舌頭嘟嚕兩聲,鴿群便撲嚕嚕地飛下來,在小米的黃金雨中爭食。有兩隻索性就站在弟弟的肩上,前呼後擁的,弟弟一副居高臨下的表情,簡直如同王子般神氣。
喂養卻是大家的事。我鍾愛那隻全身雪白、紅冠紅嘴的雄鴿,常悄悄給它開些小灶。後來又抱著它拍了張照片,那姿式令人想起解放初期那幅家喻戶曉的招貼畫《我愛和平》。但是好景不長,一隻長著鳳頭的野雌鴿子飛來,很快破壞了白鴿的純潔——一窩小鴿子誕生了。水性楊花的鳳頭移情別戀,小鴿子嗷嗷待哺。可憐的白鴿隻好擔負起喂養後代的責任。它每天隻出去一小會兒,到點便回來,剛一回窩,便被小鴿子廝咬起來,它不斷把吃下的東西吐出,依然不能滿足兒女們貪婪的需求,一張嘴被撕得鮮血淋漓,那種精神令人想起佛祖當年舍身飼虎或割肉貿鴿。後來,小鶴子長大了,再後來,做成了一碗美味佳肴。白鶴是最後一個被殺的。香噴噴地做好了,卻沒有人來吃。
後來又養鳥,又養魚。是一種灰色的山雀,魚是普通的金魚。都沒養長。雀兒性子烈,幾天之後便撞死了,魚則莫名其妙地一條條死去。鳥或魚大概既渴望自由又逃避自由,而渴望與逃避之間應當有個轉換的過程,這過程是需要承受力的。
婚後基本不養寵物。隻是在最近,丈夫從跳蚤市場買了兩隻金絲熊,名字很好聽,看上去卻是老鼠形象。對於鼠類,我曆來深惡痛絕,但為了丈夫和兒子的偏愛,我隻好勉強忍受。終於有一天晚上,丈夫忽然失聲大叫,我過去一看,見那雌熊已生出一窩小崽,小東西無皮無毛,呈粉紅色半透明狀,見了我們,當媽的竟然將小東西一個個吞了進去,頓時那雌熊漲大了一倍,十分可怕,丈夫驚呼著要去搶救,我卻感覺雌熊實際上是為了保護小熊。果然,待我們剛剛轉身,它又忙不迭的把小東西吐了出來,但那狀態實在不能給人以任何美感,我於是下了速速轉移的命令,丈夫也隻好連夜將此物移居他處。
一窩小東西很快長大,長出了和父母一般的淡黃的毛,也像父母一樣能吃,一樣低能,一樣強的繁殖能力。丈夫拿到單位幾隻,立即被一搶而空。沒搶到的還爭相預計。數月後一位女士驕傲地拿出搶到手的金絲熊給我們看,果然毛色金黃,比先時透著鮮活水靈,一問,原來天天給肉吃,還是新鮮瘦肉。遺憾的是兩隻原是一順,因此斷了香火。丈夫把剩下的一對轉移到對門的空房裏,每天夜深人靜之時,便虔誠地捧了殘羹剩飯去供奉,數月如一日。終於有一日,新房主出現了,丈夫急急將金絲熊拿去放生,誰知兩三天後其中的一隻又回來了。對門的小孩子一開門,驚喜萬狀,驚歎之聲不絕於耳,兒子急忙過去看,回來大叫:樂樂家跑來了一隻金絲熊,比咱們家的還大!我瞥了丈夫一眼,他還算沉得住氣,隻是眉宇間掠過一絲惆悵,或許是藕斷絲連吧,誰知道呢。
往事瑣憶
尼克鬆訪華之後不久,伯父家買了台九寸黑白電視機。大家希罕得了不得。但終歸太遠,不得常常看。後來鄰家買了一台同樣的,侄兒軒軒便天天去。逢年過節或有好節目的時候,鄰家和我同歲的女孩玲玲也過來叫我。忘了是哪一年國慶招待會了,左鄰右舍幾家人都來看電視,眾人坐得滿滿的,惟軒軒貼在電視前,一個大腦袋占了半張屏幕,後麵的人屢屢抗議均無效,隻好隨著那晃來晃去的大腦袋來回擰脖子。玲玲的母親看不下去,說了幾句,誰知五歲的軒軒忽然站起,很有尊嚴地說:有什麼了不起,我不看了,我姥爺會給我買的!說罷起身便走。自那日後還真是再沒去過。
為了外孫的這幾句話父親下決心買電視。弟弟還為此跑了趟張家口,後來終於買到一台十四寸黑白電視。四百多塊錢。其中有我十分之一的投資。其時已是公元1980年。
軒軒自然很滿足,起碼每天可以看到呂大瑜、李娟、趙忠祥等人的頭像。但是很快又有了新矛盾:軒軒要看鐵臂阿童木,弟弟要看足球,而我和母親想看文藝節目。
父親臨終前的那些日子特別愛看電視,且不管看什麼都要流淚。父親大概把一生的眼淚都留在那時了,所以他看電視時一定要關燈。記得那時正在播出萬人空巷的香港電視連續劇《霍元甲》。每當響起“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的主題歌,大家便都丟了手中的事,聚到父親房中。
不知自何時始,家中有沒有電視已經成為姑娘擇偶的標準之一,同時也是男方娶親的必備物品。我卻是來不及討價還價便糊裏糊塗地結了婚。婆家有一台十四寸的彩電,據說是全院第一家,小是小些,清晰度卻極好。另有一九寸黑白撂荒在那裏,丈夫便抱回新居,孕期無聊時常常看,把腿蹺得高高的,很舒服,起碼沒人跟我搶頻道。直到1986年才有了一台自己的電視,十八寸彩色牡丹,我的兩筆稿費所換。時隔不久,公公便來將那小九寸索回,說是太婆婆要看評書連播。我因此疑心當初丈夫的舉動並沒經過討論、研究和批準。
幾乎與此同時,去了公司的弟弟已將家裏的十四寸黑白換成二十一寸東芝大彩電,二姐家裏也來了一台堂皇的索尼。相比之下我們依然寒酸,但這並不妨礙我和丈夫在寒冷的冬夜偎依在一起看墨西哥電視連續劇,什麼《女奴》,《卞卡》,《誹謗》……,永遠看不完。也有朋友對我竟執迷於如此低檔次的東西感到吃驚。但這並不能改變我看電視的習慣,原因很簡單:我喜歡看那些美麗的時裝,以及時裝中包裹著的美麗的異國女性。
終於電視成為兒子的專利,每天每天,都有一個優美的動畫故事在等著他。而每一個故事都有一首優美的歌曲。《藍精靈》,《大白鯨》,《花仙子》,《瑪亞》,《咪咪流浪記》……漸漸地,我也被吸引到屏幕前,這才發現安徒生童話的時代早已逝去。我比兒子更早地學會那些歌曲,捏著嗓子裝孫佳星,到了可以亂真的水平。
最吸引我的一部電視劇叫做《鷹冠莊園》。不僅有美麗的時裝,美麗的明星,更有充滿懸念、出人意料的情節,智慧與幽默,陰謀與愛情。每天我都在盼著片頭音樂響起——然後不顧一切地衝出廚房坐在電視機前,把做晚飯的任務留給丈夫。後來知道這不過是美國的一部開放式結尾的肥皂劇,已拍了一百多集,還在繼續拍。奇怪的是正麵人物蔡斯一家遠不如那些“壞蛋”們有光彩。老謀深算的安琪,厚顏無恥的蘭斯,美女蛇梅麗莎……尤其是惡的集大成者理查·錢寧極具魅力,我疑心編導們寫著寫著也改變了初衷,最後被惡的魅力所征服。那時我便萌生一念:搞一部中國的《鷹冠莊園》!為了這個夢想我開始涉足電視劇,也就是在這以後不久的一個晚上,我和丈夫兒子散步的時候,看到一個攝製組在首都婦產醫院門口拍攝一個鏡頭:一個年輕女人一臉絕望地緩緩走來。那是個陌生的演員,高而秀麗。就那麼一個鏡頭,竟然重來多次。我忍不住問劇組的一位男士,答曰:此劇名《渴望》,編劇李曉明。
《渴望》帶來的衝擊波是巨大的,但其中包含了天時地利人和。據丈夫說在美期間親眼目睹了海外赤子對此劇的狂熱。加上接踵而來的《編輯部的故事》,北京電視中心就此奠定了在老百姓心中的位置。中國電視中心不甘示弱,下決心打翻身仗,全體編輯出動,網羅了一批作家獻計獻策,本人也包括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