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另一位母親。那是燭龍的母親。無論燭龍如何愛他的母親,最終卻也逃不過被徹底遺棄的命運。燭龍是因為愛他的母親,才在暗夜中舉起火把的,但是他的母親卻在惡魔的誘惑下,把他出賣了,貶黜了,把一棵生氣勃勃的年輕的樹,連根拔去,死在了異國他鄉。在土地與人的血緣關係中,我們很想猜測燭龍在死前對他的母親懷有的真實情感,但終於遺憾地發現,我們並不具備那麼高超的想象力。
我們隻記得燭龍最後說的話。他對羽說:“你看過《人與森林之神》嗎?森林之神說,我們的智慧發軔之端,正是你的智慧終結之處。人回答,神話的時代已經過去,盡管沒有神話的時代毫無魅力”。也許正因為這個,燭龍想改變,但是還沒有來得及,他就死去了。不想改變的羽也同神話時代一起死去了。而源遠流長的若木,生生不息的、永遠屬於現在的金烏卻結結實實地活了下去,與她們一起活著的,還有我們。
神話的時代結束了。也許神話的時代根本就不曾誕生。但是母親卻是存在的,是母親決定一代又一代的誕生。那象征著子宮的兩隻金黃色的蛋,出現在一代又一代孩子的童年記憶裏,無論他們將來長成什麼樣的巨人或偉人或小人或人渣,他們都逃不脫血緣的維係,變了質的血使他們達到最遠端的根蒂。在引渡的過程中,他們走向注定要遇難的航程,擺脫掉那些精神的、道德的、曆史的、沉重的包袱,人的生命,變得如此之輕。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人要在有限的生命中獲得快樂,必須忘掉靈魂的拷問。
——脫離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飛翔,而是飄零,因為它的命運,掌握在風的手中。
所以我在題記中寫:世界失去了它的靈魂,我失去了我的性。
水落石出
不知為什麼,接到趙晉華女士的約稿,就忽然想起我的朋友賀桂梅關於“水落石出”的說法。去年6月一個炎熱的日子,世界杯即將拉開戰幕之際,賀桂梅來到我家為《羽蛇》作訪談。她說:“……90年代有點水落石出的味道,能夠看出80年代有哪些東西獲得了一種力量,能夠在任何時候都保持自己……”當時,我剛剛買了兩隻綠鸚鵡,它們好奇地看著她,發出意義不明的嗽鳴,仿佛咿呀學語又很不成功的孩子。
漢語內涵的豐富的確可稱為世界之最。與“水落石出”意思相近的還有“大浪淘沙”,“大浪淘沙”之後方有“水落石出”,不過前者是指逝去的,而後者則是留下的。我們可以試想,被海洋或者河床雪藏著的石,在水的不斷擊打下,偶爾發出高貴的聲音。那正是孤獨本身那種痛苦的高貴、殘酷的美麗,它需要堅忍,需要沉潛,需要把一切浮華置之度外。
勿庸諱言,新時期文學更多關注的是社會問題。新時期文學有一個大的社會語境,也就是批評家們所謂的“巨型話語”,那是從一段悲慘曆史中接伸而至的神話。80年代的人們充滿了創造曆史的熱望,每個人的傾訴似乎都必須與時代精神重疊,否則,我們就無法聽到他的聲音。新時期在“思想解放運動”的旗幟下給予了中國文學一種全新的想象:在這裏,把自我設想成了曆史的主體,卻因缺乏主體話語而使能指與所指,主體欲望與個人記憶無法彌合。
於是水下的石便開始悄悄發出個人化的呼喚與細語。
毫無疑問,不敢拷問自己的靈魂、審視自己內心的作家不是真正的作家,但是,如果一個人隻是寫自己,那麼即使他是一口富礦也必定會被窮盡——新時期文學留給了我們一個兩難困境,但同時也給了我們一種新的提示:找到一個把自己的心靈與外部世界對接的方法,這樣可以使寫作不斷獲得一種激情與張力。而不致於慢慢退縮和萎頓。這就是所謂第三條道路——我們在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卡爾唯諾、羅伯格裏葉及一些現當代作家身上發現的那種穿越時間與空間、虛構與現實、上帝與魔鬼、此岸與彼岸的本領。這種穿行使他們達到了一種出世與入時間的自由轉換,這樣,他們就可以把渴望自由與逃避自由這兩種人類需求的主動權把握在自己手中。界限在消失使貌似對立的兩極融合在一起,就像埃舍爾的畫,一對僧侶上樓,另一對僧侶下樓,但是你忽然發現上下樓的僧侶實際上是同一隊人。又如巴赫《音樂的奉獻》,利用“無限升高的卡農”——即重複演奏同一主題,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變調,使得結尾最後能夠平滑地過渡到開頭。這樣的小說可以更加複雜、多義、混沌,因而也更容易抹去虛幻與現實相接的所有痕跡,使它們混然一體,看不到契合點,充分展示無限的多樣性與可能性,如同美麗的珊瑚觸角一樣,全方位地向無限延伸。
當巨型話語的大潮逝去,我們忽然發現埋在水下的石已經變得多姿多彩,風姿迥異,令人驚喜。
紀末的黃昏終於來臨了。多元化導致的多極分化使文學之石分裂成萬千碎片,但它們依然堅守在純文學的河床深處,因為潮流的洗刷而更加純粹。
“水落石出”,一個多麼好的譬喻!
上帝最後的泥巴(代後記)
上帝造人,總是出雙入對的,因此所有的人生下來,都會自然而然地去尋找“另一半”,有的甚至為此終其一生,於是世人呼之為“情種”。
而我,卻好像是上帝用最後剩下的一點泥巴造的,注定一世孤獨。
孤獨這個字眼,如今已經被用濫了。好像成了一枚廉價的標簽,貼在哪兒都可以。孤獨本身的那種痛苦的高貴,殘酷的美麗,全都消失殆盡。
最怕的是感情豐富的孤獨者,他(她)注定要在塵世中忍受煉獄之苦。一個孩子來到世上,從心靈鐵窗中越獄潛逃,呼吸到第一口自由的空氣,直到徹悟這個無愛無恨無生無死的世界,這是個多麼漫長的經曆啊!
小時候有一天,久雨初晴的日子,獨自在家。清澈的陽光從窗簾一側傾泄進來,好像經過了一道神妙的潷析,過濾後的陽光灑滿光亮的四壁之間,使整個空間清新明快,猶如杯中盈滿的清水。天空中的行雲流影映入房間,變幻無窮,疊印出各種色彩,像是教堂裏羅可可式的彩繪破璃。忽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無比巨大,而我自己,卻變得異常的小。周圍那巨大無邊的東西,名字就叫做孤獨。“孤獨”叩響了一個孩子的門,那個女孩在猝不及防的時候,就認識了孤獨。
孤獨是很靜的,但是有時也很喧囂。它裹脅在人群裏,被各種標簽和看上去不可一世的東西遮擋著,令怯懦者臣服。但是孩子的眼睛很厲害,那個被孤獨拜訪過的女孩,摘掉了各種遮擋的東西,認出了“孤獨”。於是,在那個時代眾聲喧嘩的旋律中,女孩保留了一支美麗的歌。孤獨穿著猩紅色的華貴的大氅,如同夜行使者一般在這個城市的夜晚遊走。女孩多次在無星無月的夜晚,追隨著他,哪怕最終被世界放逐。
多年之後,女孩變成了女人。像所有的女人一樣,談戀愛,結婚,生孩子,但即便是沉浸在愛與友情的幻夢中,束縛在幸福家庭的羅網內,墮入錦繡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她也不曾一時一刻與孤獨告別,孤獨牢牢駐紮在她的心裏,讓她在最快樂的時刻,突然感到一把劍戟,就在她心髒的橫隔處,堅硬冰涼,獨處一隅。就像河床裏埋藏的越沉越深的黃金,偶爾發出昂貴的聲音,聲音裏裝滿了關於預感與應驗,隱喻與象征的神話。
世紀末的黃昏,終於來臨了。暗淡的河床籠罩著銀灰色的霧氣,孤獨飄浮在閃爍的燭光與紫色的漣漪中,連她巨大的羽翼也如同玫魂色的空氣在慢慢消融。無疑這是孤獨幻化成鳥群在黃昏中出現。當她向藏匿著死神的幽暗湖水走去的時候,帶著無限的眷戀回眸。那一雙冰冷淒惶的眸子使人感到她正在由世紀末的黃昏走向死亡之夢,末曰的太陽正在她的羽翼上發出玫魂的反光。
孤獨真的棄我們而去?
不,這不過是個信號,是個提示。當世紀末的洪水真的再度降臨的時候,孤獨會引領我們登上諾亞方舟,把我們引渡到彼岸,孤獨會幫助我們自我救贖,無論這種救贖對於人類多麼艱難。
但是方舟太窄小了,不是什麼人都能得救的。
於是上帝最後的泥巴,將重新回到滔滔洪水中,與那些眼睛生在背上、嘴巴長在肚子上的三葉蟲,那些腕足類、腹足類的動物,那些珊瑚、海百合與鸚鵡螺,那些奧陶紀的魚、侏羅紀的恐龍、白堊紀的兩棲動物……一起,接受末日審判。
那將是巨大的幸福。那是孤獨帶來的痛苦的高貴,殘酷的美麗。那是一個人可以得到的獨一無二的饋贈。那種昂貴需要用一生的代價來換取。
徐小斌
她被稱為文壇的“魔女”。那是因為無論她的生活中還是她的作品中,都充滿浪漫的情調和魔幻的色彩。這一部寫親情的散文集,更是色彩斑斕,美不勝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