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覺得十分新鮮有趣,都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很快穿上了裙子。別說,這裙子遠看一點兒也看不出是紙做的,在燈光下,那紅色皺紋紙呈現出一種特殊的效果,既鮮麗,又挺括,像一片半透明的紅雲彩。真不知是哪位聰明的老師想出的招兒。
比賽地點是在中關村禮堂。大約都是彩排那天得到的啟示,各合唱團這次特別注意衣著。遙遙望去,女生們五彩繽紛的花裙子,似乎構成了一個個花圃的圖案,而黑發上係著的蝴蝶結,就像花圃上飛舞的蜂蝶。最前麵的一排坐著評委,我們的李老師也是評委之一。
這次,八一學校、實驗二小等強隊都排在我們前麵。八一學校又換了一色的綠裙子,很像一排排生氣勃勃的小鬆樹。比彩排時顯得更活潑有朝氣,也更具有一種整體的美。可惜,領唱的那個男孩子大概因為過度緊張沒有唱好,樂隊也出了點小毛病,看來奪魁是無望了。可誰知半路上又殺出一匹“黑馬”:中關村小學的一個獨唱,忽然大放異彩!
那是一個穿淺藍色裙子的小姑娘,個子不高,卻十分活潑可愛,上次彩排的時候,我們就看見她的老師正拉著手風琴幫她練聲:咪一嗎一咪一。她的音色淳美清越,選的歌也十分適合於她:“參加勞動過星期呀,我在隊上放小驢呀,小驢兒小驢兒馱著我,的個兒的個兒走得急……我把小驢兒趕一鞭兒呀兒喲,小驢兒生了我的氣呀兒喲,連踢帶蹦蹶後蹄呀,摔了我個嘴啃泥兒!……”連唱帶舞,表演十分自如,天衣無縫。現在回想起來,她當算作中國早期的“流行歌星”了。當時大家著實被“震”了一下。看來我們不能有任何一點失誤。我們隻有唱好,沒有別的選擇。
我們上台了。劉老師指揮,合唱團樂隊伴奏。老師給我們的最後一句提示是:高度集中。幕布徐徐拉開,台下一片掌聲一這掌聲當然是為我們那別具一格的紅裙子鼓的。掌聲給了我們鼓勵,我們把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劉老師的指揮棒。“雷鋒的思想紅光閃閃,他永遠活在我們心間,他鼓勵我們要艱苦地勞動,他勉勵我們立下宏偉誌願……”我們的歌聲節奏鮮明,音色美,樂隊也特別爭氣。兩個聲部配合得特別協調,簡直是超水平的發揮。第二主題開始,五年級一個女同學朗誦“水有源,樹有根,吃水不忘打井人……”之後,劉老師指揮棒一點,我開始領唱。“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隻生了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我的歌聲在大禮堂裏回蕩,奇怪的是我一點不覺得是自己的聲音,仿佛是另一個人在唱。大約是緊張過了頭,出現了幻覺。不過幻覺很快就被熱烈的掌聲打破了,我這才恢複了一點自信。唱到“奪過鞭子,揍敵人”時,我已完全投入了。嗬,那真是我永遠難忘的一天,當我們最後唱到“讓大江南北,讓五嶺三山都開放雷鋒式的花朵”時,全場沸騰了!無數的紅領巾在掌聲中飄動,我們的四部輪唱鏗鏘壯美如潮起潮落,台上台下交融成一片壯觀的景象——比賽結果,我們獲得了海澱區第一名!大家歡騰雀躍,李老師流著眼淚緊緊擁抱了我,劉老師也是淚水盈眶。
就這樣,海澱區第一名的桂冠在我們手中保持下來。直到1966年,我們正當小學畢業之際,“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忽然發表,緊接著,那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運動開始了。我們這些小學畢業生被告知“停課鬧革命”,不久,學校的一切工作都停滯,我們的紅領巾合唱團也就這樣解散了。
近三十年過去了。
時間把曆史變成了童話。
可是,每當想到童年,想到我們的紅領巾時代,就會記起那一段愉快而有意義的生活,記起我們的紅領巾合唱團。
我寫《羽蛇》
在羽蛇的結尾處寫著“構思於1995年”,其實是不確切的。f嚴格地說,寫這樣一部小說的想法,從很早就開始了,也許,是從生命的源起,從子宮裏就開始了。達利寫過關於子宮的記憶,他說子宮的顏色如同地獄一樣,它像火一樣紅,閃閃發光,噴著藍焰,流動、溫暖、粘稠,像兩隻煎好的金黃色的蛋。多麼奇怪啊,在我的童年記憶中,如果閉上眼睛,也常常能看到兩個連在一起的金黃色的蛋,慢慢地向下飄去,漸漸從中間黑起來,變得如同日冕一樣美麗,最後消失在黑暗中。
精神分析學認為子宮生活與樂園生活有關,而出生自然就是失樂園,因此出生注定是個悲劇。
隻有在夢境中,我們才偶然記起我們曾經生活過的樂園,但問題我們並不知道樂園的標準,也不知道樂園與地獄的距離。或許,它們根本就沒有距離,就像雷妮羅納的畫一樣,從花朵中辨認出來的,是鳥頭又是魚頭,是天使又是魔鬼,是地獄又是樂園。
“……自己的玫魂,自己的血我憤怒的血走進它的裏麵到達最遠端的根蒂……”
從子宮樂園追溯最遠端的根蒂,那就是血緣。血緣是一棵樹,是像樹形排列的那樣美麗的現代分形藝術。但是這棵樹的每一根枝蔓每一條根蒂每一片樹葉,都浸透了血腥的殘酷,布滿了偽裝得很好的陷阱——血緣的親和力與殺傷力,無與倫比。但可怕就可怕在親和與殺傷溶化在了一起,真的愛和真的恨溶在一起,愛有多深恨就有多切!這是多麼可怕,這是一種美麗的毒藥,是生命成長的催化劑。那種劇毒就浸透在你的生命裏。而這兩極對立的極致,就是母與女的關係。
很小的時候,就在懷疑“母親”這個神聖字眼的真實性。一個敏感、重情、真實、極易受傷的女孩,一個深愛著自己母親的女孩,在一天晚上忽然發現,媽媽不愛她!女孩離開人群站在黑暗的房子裏,從窗外可以看到蘇聯展覽館(後來才改叫北京展覽館)的紅星。那顆紅星在她的眼裏模糊了,大顆的眼淚落下來。她無數次地問外婆,“她到底是不是我的親媽媽?”外婆的回答當然是肯定的。而且,她和媽媽長得那麼像,讓人無可懷疑。
於是女孩避開人群走向自己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因為太靜,她聽到了一種冥冥中的耳語,從六歲到十三歲期間,她的行為一直受那神秘的耳語左右,以至於她的許多行為讓人覺得莫名其妙不合情理。後來她明白了,她被母親拋棄的結果是被神接納了,一個孩子,一個未經汙染不諳世事的心靈,與神祇離得很近。
許多年之後,女孩變成了女人。女孩變成女人之後就被神拋棄了。女人被母親與神雙重拋棄的結果,是伴隨恐懼流浪終生。
但是我們終於懂得,每一個現代人都是終生的流浪者。現代人沒有理想沒有民族沒有國籍,如同脫離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飛翔,而是飄零,因為它的命運,掌握在風的手中。我們懂得了這個道理,但是付出了比生命還要沉重的代價。
我們是不幸的:生長在一個修剪得同樣高矮的苗圃裏,無法成為獨異的亭亭玉立的花朵:為了保證整齊劃一,那些生得獨異的花朵,都注定要被連根拔去,盡管那根莖上沾滿了鮮血,令人心痛。有幸保留下來的,也早已被改良成了別樣的品種,那高貴的色彩在被汙染了的空氣侵蝕下,注定變得平庸;
我們又是幸運的:在當今的世界上,還有哪一國的同齡人可以有我們這樣豐富的經曆?童年時我們沒有快樂,少年時我們沒有啟蒙,青年時我們沒有愛情,中年時我們沒有精神,老年時我們沒有歸宿——另一個世界的寵兒們聞所未聞的什麼大字報、批鬥會、通緝令……都曾經走馬燈似地從我們年輕的眼前飛馳而過,那真是神話般的敘事,那一切都是發生了的,盡管中華民族有著著名的健忘機製,但是那一切卻深深地鐫刻在那個女孩以及許多同代人的記憶之中。
於是,在世紀末的黃昏,我們可以找出一張仿舊紙,在上麵記下聽到、看到和經曆過的一切,立此存照。或者,僅僅做一場遊戲。
死去了的,永不會複活。我們也不希望他複活,還魂之鬼永遠是醜惡的。
但我們還是忘了,從所羅門的膽瓶裏飛出來的魔鬼再也飛不回去了。我們把它禁錮了許多年,每禁錮一分鍾,它的邪惡就會十倍百倍地增長。它的邪惡浸潤在這片土地上。它毒化了這片土地。它充分展示了另一種血緣中的殺傷力與親和力,那是土地與人的血緣關係。於是,在我們這個有了高速路、網絡對話與電子遊戲的時代,形而上的、精神的、靈魂的土壤卻越來越貧瘠了。
而羽蛇象征著一種精神。一種支撐著人類從遠古走向今天,卻漸漸被遺忘了的精神。太陽神鳥與太陽神樹構成遠古羽蛇的意象。在古太平洋的文化傳說中,羽蛇為人類取火,投身火中,粉身碎骨,化為星辰。羽蛇與太陽神鳥金烏、太陽神樹若木,以及火神燭龍的關係,構成了她的一生。一生都在渴望母愛的羽喪失了其他兩種可能性。那是溶化在一起的真愛與真恨,自我相關自我複製的母與女,在末日審判中,是美麗而有毒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