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3)

第10章

海邊的女孩

前幾年,我曾寫過一篇小說,叫做《海灘上的小房子》。寫的是山東海邊某小鎮的一個女孩,和小朋友一起設計和建造了一座小房子的故事。這故事自然是虛構的,且有點童話色彩。不想發表之後不久便接得一信,信上這樣寫著:尊敬的小斌哥哥:您好!讀了您《海灘上的小房子》,非常喜歡。但是我也很奇怪,您怎麼會知道我蓋小房子的事呢?而且知道得那麼清楚。也許您曾經到我們這地方來過,悄悄地觀察過我,別人告訴我,作家就是這樣的。不過,您的小說裏也有一點不真實的地方:我並不是為了遊人的方便才建造這所小房子的。我隻想有一個自己的地方,我的爸爸媽媽整天吵架,我連作業也寫不下去。我覺得我和別人不一樣,爸爸媽媽從來就不喜歡我,為這個從小到現在我哭了好多次。我特別感謝您,您的小說發表的時候我的房子還沒蓋好,我拿著您的小說找了鎮長,後來鎮長就派人幫我把小房搭好了。我很想去北京看看您。

我讀了信,先是驚奇,後是感動,破例地,我給她回了信,信中我並沒有更正自己的性別,隻是告訴她,無論是什麼樣的父母都是愛孩子的,我告訴她小時候我也有同樣的困惑,可是隨著歲月流逝,父親故去,母親病弱,這才感覺到父母的不可替代,感覺到一種需要你長大,需要你變老,需要你回想時才能慢慢體味的深情。回信後不久,那女孩又來了一信,剛一拆封,便有鮮豔的粉紅色花瓣飄落,因是當著同事們的麵拆的,於是立即引起了一陣小小的轟動,調侃聲中我看了信,信隻有簡單的幾行字:小斌哥哥:您好!謝謝您的回信,您的話我會記住的。我們家鄉的桃花開了,給你寄去幾半(原文如此),您喜歡嗎?——同事們不由分說爭相傳看,幾個男同事得出結論:完了,這女孩愛上你了。

事隔幾年,去年初我已調了工作。誰知在二月份的一個周日,有人敲開了我家的門。看一看並不認識——是個中學生模樣的少女,長得普普通通,略有一點羞怯的樣子,她向我點點頭問;麻煩您,徐小斌是住在這兒嗎?她明顯的外省口音使我立即有了某種預感。我回答:我就是。她大大吃了一驚,那樣子像是聽到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似的。我笑了:特失望是嗎?她連連搖頭:不不……我不過一直以為,您是男的。

她就是那個女孩。她告訴我她多年來一直想來看看我,這回總算在考上高中之後,母親給了她一筆錢,讓她到北京來看個遠房親戚,也趁著假期玩一玩,她找我費了很大勁兒,總算如願了。“你的爸爸媽媽呢?和好了嗎?”我問。她垂下眼瞼:“他們離了。”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我輕輕拉著她的手安慰她:“別太難過了。”她抬起頭,正視著我的眼睛:“我不難過。爸爸和媽媽現在都建立了新家庭,他們過得都不錯,這些年他們很不容易,隻要他們好就行了。您說得對,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我現在才真正懂了,”她靦腆一笑,眼裏卻分明有淚光在閃,“您的那封信,我一直記得……”接著,她竟然一字一句地背起了我幾年前寫給她的那封信,她背得一字不差。

我望著窗外,正是春天來臨前那段最寒冷的時日,卻依然有陽光透進窗子。也許世界上有一種情感正像這冬曰的陽光一般素樸。無論時代潮流如何變換,普通人的平凡故事每天都在靜靜地發生和結束,那是埋藏在浪潮下麵的深厚的潛流,沉潛而執著,凝重而美麗。

我決定把這篇小文定名為《海邊的女孩》,獻給她。作為她的粉紅色花瓣的回禮。

我們的紅領巾合唱團

我上的那所小學叫做青塔院小學。名不見經傳,卻有幾項活動始終是在海澱區拔頭籌的。其中之一,便是由我校紅領巾合唱團參加的每年一度的“紅五月歌詠比賽”。

還沒上學的時候,便曉得兩個姐姐都是合唱團的主力。看到她們的演出,我心裏總是癢癢的。又佩服,又有點不服氣。總算盼到了九周歲,戴上了紅領巾,有資格考合唱團了。那一天,高年級的音樂教室裏比肩接踵,擠滿了學生。合唱團負責人李老師在前麵彈琴,考生們一個個地上去唱。輪到我了,我忽然發現教室裏和窗外的人似乎陡然增加了一倍,人頭攢動,還夾雜著女孩子們的尖嗓門兒:“快看快看,是徐小冬的妹妹!……”我的臉通紅了。二姐是紅領巾合唱團的領唱,站在台上好神氣的——我自然不能給她丟臉。於是振作精神,唱了一支“我們的田野”。現在三十歲以上的人大都記得這首歌。不知為什麼,我始終覺得這歌有它特別動人之處:“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碧綠的河水,流過無邊的稻田,無邊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麵。……”第一段還沒唱完,李老師就微笑著向我點一下頭,同時打了個停止的手勢——真沒想到這麼輕易被錄取了。我的心這才撲通撲通跳起來,背起書包撒丫子便往外跑,同時聽見背後李老師悅耳的聲音:“記住下星期三參加活動!”

就這樣,我正式加入了紅領巾合唱團,每周活動兩次。那是些多麼有趣的日子啊!每次都要學習新歌,什麼“八月桂花香,九月菊花黃,哥哥當紅軍,弟弟上學堂”啦,什麼“一杆子紅旗半天價飄,受苦人一心把革命鬧”啦,什麼“參加勞動過星期,我在隊上放小驢兒”啦……俗話說,兒時所學終身難忘,的確是。現在,我還能把那時學的歌一字不拉地唱下來。

轉眼到了四年級,姐姐她們那屆學生畢業了。我擔任了少先隊大隊學習委員,工作學習很忙。盡管如此,合唱團的活動卻是一次也沒拉過。記得四年級第二學期的一天,李老師把我們年級和五年級的四個女同學叫到辦公室,笑眯眯地請我們每人唱一遍“唱支山歌給黨聽”——那時,正是舉國上下學雷鋒的熱潮時期。我們不知老師用意何在,便都很認真地唱了,結果李老師把我和另一個叫李四雁的同學留了下來。她的神情變得嚴肅了:“畢業班的同學離校了,其中有我們合唱團的骨幹力量。他們走了,我們的合唱團不能垮。今年的紅五月歌詠比賽,我們要推出大型組歌‘雷鋒之歌’。初步打算,請你們兩位同學擔任領唱,就唱‘唱支山歌給黨聽’。”我和四雁對視了一下,一下子感到又興奮又緊張。

自那以後,每天晚上李老師和劉老師都輪流帶我和四雁在音樂教室練聲。兩位老師都是音樂學院畢業,要求十分嚴格,特別是劉老師,簡直是一個音一個音地校正。那時,我才真正懂得唱歌竟然也很苦。

比賽的日子一天天迫近了。彩排的那一天,我們合唱團全體同學早早就上了車。女同學白襯衫花裙子,男同學白襯衫藍褲子。一色的紅綢領巾像火苗兒似的在胸前飛舞。我站在第一排正中間,唱高音部。從我左邊開始全是低音部。劉老師擔任指揮。唱到雷鋒童年那一段的時候,我看到劉老師那“滿臉舊社會”的樣子,忍不住想笑。雖沒笑出聲來,但眼睛裏恐怕是笑盈盈的,因為我看到劉老師好像怒視了我一眼。

接著,八一學校上場了。女同學一律是白襯衫,金黃的綢裙,金黃的蝴蝶結,金花銀蕊一般光彩照人,更襯托出紅領巾的鮮明奪目,從氣勢上便壓倒了我們,把我們都看傻了。

“人家八一學校是高幹子弟集中的住宿學校,有錢,咱們怎麼比得了?!”回來的路上,五年級一個男同學小聲嘟囔。

“這是沒出息的話!”劉老師狠狠瞪了那男孩一眼,“我們是唱歌比賽,又不是時裝表演!”

“不過,在服裝上整齊劃一,也是重要的印象分呀!”李老師沉思地說,“還有幾天呢,我們再想想辦法!”

“還有,個別同學唱歌一點不投入,不帶著感情怎麼唱好!”

我當然明白劉老師這是指的誰,立即把頭低下去,臉上火辣辣地燒起來。當天晚上,我便借來《雷鋒的故事》,細細地讀了雷鋒苦難的童年,又把歌詞在心裏默唱了兩遍,總算找到了一點“感覺”。兩位老師又找到我反複叮嚀了一番,讓我千萬克服愛笑的毛病。劉老師還提醒我,如果我臨場感情進不去,就想想自己的什麼傷心事。我輾轉反側了一夜,覺得自己的傷心事很多,可就是一件也記不住。

三天之後,正式比賽開始。頭一件糟糕的事:李四雁因病無法參加比賽!李老師的臉一下子漲得緋紅,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說:“低音部沒有了,你隻領唱你的高音部,唱片裏也是這樣的,問題不大,不影響大局,關鍵是你千萬不要緊張,要沉得住氣!”天呐,我怎麼能不緊張?!可我感到她比我還緊張,拉著我的那隻手沁出了冷汗,又濕又涼。

快輪到我們了。兩位老師忽然變魔術似地拿出了兩捆一色的紅裙子,讓我們在後台趕緊穿上。這種石榴紅色非常好看,可拿到手裏才發現,原來這裙子竟是紅色皺紋紙做的!“同學們,這是咱們高年級全體老師在這兩天之內趕做的,穿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後麵是用別針別上的,大家互相幫助一下。”劉老師說完之後,把我拉過去,親手為我把這紙裙子用別針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