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非常秋天
#3#1
常看租房消息的人都注意到了那條消息:出租高級公寓一間——(對不起,沒有筆誤,是一間,隻有一間)位置在東四環附近,環境幽雅,空氣清新,會所齊全,一天二十四小時供應熱水,價格麵洽。
不過那條消息登的時間也太長了,從去年一直登到今年。登消息的是戲劇學院的三個青年教師,房子是其中一個女教師的。那女教師叫伊芽,戲文係的。伊芽的父母買了這幢公寓不久,就因為車禍雙雙遇難。伊芽就把男朋友接來了。伊芽的男朋友是她同屆的同學、導演係的龍台。過了一陣,伊芽和男友天天吵架,伊芽為了威脅他,叫他老實點,也是為了想多一個人承擔物業費,就又接來了另一位叫做林汀的男生,表演係的留校教師。林汀和伊芽有過一夜情,伊芽認為他是很好的性伴,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
房子裏有一套非常考究的紅木家具,就是因為這套家具,伊芽認為需要對租房子的人進行細致入微的考察,選擇要非常審慎,從去年至今,已經有無數租房人來談過了,結果沒有一個人是被他們三人同時認可的,總是能挑出些毛病來。
但是物業費太高了,高到了讓他們根本無法承擔的地步,所以他們最近一天接見三四撥人,不厭其多。那年夏天北京城熱浪滾滾,伊芽把三個空調同時打開,還覺著熱。一個人走了進來,裹挾著那股熱浪,那麼熱的天那人竟然還穿得整整齊齊,長袖襯衫,還打著領帶,林汀第一眼看見就覺得他有神經病,林汀說您不熱啊?”
那人表情木訥,然而決絕。那人看著三個年輕人,一往無前視死如歸地說我要租這兒的房子。”
伊芽上下打量著他:五十來歲,河北口音,微微謝頂,眼珠突起,好像戴了隱形眼鏡,說話的時候不愛看人,總是越過人的頭頂看他後麵的牆壁,害得三個人在談話過程中不斷地回頭,好像背後出現了什麼隱形殺手似的。
照例問了一遍履曆,原來來人是個作家,姓季名良,頗有點名氣,這點讓伊芽興奮不已。還沒等龍台他們說話,伊芽就搶著表了態:行,季先生,就是您了,看了那間空房了?這麼好的房子,每月租金一千不算貴吧?
不貴不貴。季先生仍然是目不斜視地說。然後放下那個看上去很重的箱子。
#3#2
這套房子是兩室兩廳兩衛。伊芽住一室,龍台、林汀共住一室,倒也沒為此發生什麼齟齬,現在季先生來了,住那個小廳,也就是做了書房的那個小廳,至於兩衛,伊芽獨自使用一衛,另一衛則由三個男士輪換使用。吃飯自然是伊芽和龍台、林汀一起吃,季先生如果自己開火,可以使用天然氣和所有灶具,錢打入房租中,如果搭夥吃飯,則需要另外交錢。季先生說了個活話兒,說一般來講自己開夥,萬一有特殊情況,也不排除搭夥的可能。對這件事的反應三個年輕人就不大一致了:伊芽同意,龍台不大願意,林汀堅決反對。林汀看著姓季的就不順眼,那麼大歲數了,小說裏常有色情描寫,顯得髒兮兮的,誰知道有什麼毛病,跟他用一個衛生間,硌硬人。
林汀的家庭可以說是頗有來曆的,考戲劇學院自然受到來自全家的反對,但是林汀決心已定,決心已定的林汀什麼也擋不住。林汀的外貌絕對是一流的硬派小生模樣,表演也還不錯,就是運氣不佳,畢業後都好幾年了,班裏遠不如他的兩三個男生都已經躋身於影視圈,其中一位還大紅大紫,可他連演個正經角色的機會都沒有。伊芽高興了常說,說什麼也得寫個好本子,專門為林汀量身訂做,讓林汀一炮打紅,頭一回聽伊芽這麼說,林汀還激動了好一陣子,可伊芽說這話已經有兩三年了,別說給林汀量身訂做,就連一個像樣的本子也沒寫出來,林汀早已不作任何指望了,聽了這話,不是冷笑,就是撇嘴。
按照伊芽的天賦,其實寫個好本子並不難。要命的是伊芽太懶,太自戀,有一點點時間也要花費在穿衣打扮上麵,寫幾行字也要照一照鏡子,生怕自己臉上生了什麼皺紋。毫無疑問伊芽是整個戲文係最會發嗲的女生,論穿著打扮,伊芽比表演係的女生品位要高,另類,又非常時尚,所以伊芽一進校,大半個戲劇學院的男生就都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但是幾年之後,伊芽的石榴裙下隻剩下了一個龍台和半個林汀,差不多都跑沒了。
誰也說不清為什麼。
論成就,三個人中自然屬龍台了。龍台身材偏胖,其貌不揚。畢業四年就因為導了電影《無名氏》而榮獲康城金棕櫚大獎提名。這一年多來更是涉足電視劇,賺了不少錢。龍台現在自己有個班子,專門研究影視劇的市場,研究的結果是,目前愛情、死亡、婚姻、家庭等都已經寫濫了,剩下的暢銷元素就該是搞笑了,可惜大陸缺乏周星馳那樣的笑星,不然的話,龍台導一個大陸版的《大話西遊》也不是沒有可能。
所有人都認為伊芽看上龍台是因為他的錢。
伊芽從不否認和龍台交朋友有錢這個因素,但是她也堅決地說,錢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她覺得龍台這個人很“好玩兒”。她說她不大看重男人的長相,最重要的是好不好玩兒,有沒有趣。論長相,林汀要比龍台英俊得多,但是林汀說話過於尖酸刻薄,常常讓別人受不了。龍台就寬厚得多了,和龍台在一起,常常會有一種被嗬護的感覺,伊芽要的就是這份感覺。
林汀對那位作家是一萬個看不上。他讀過他的作品,覺得他內心猥瑣,因為那些有關性的描寫。那位季先生很喜歡寫性,但是博覽群書的林汀說,有的作家寫性,就是寫得再細致入微,再冗長,也美,也幹淨,可另外一些作家,隻要一涉及性,就讓人惡心,就覺著髒。
林汀覺得,季先生正屬於後者。林汀說,凡這種人,肯定是現實生活中的性無能或者性變態者,總之,是沒有什麼健康的性生活的人。林汀的說法得到龍台、伊芽的一致擁護。
#3#3
轉眼暑假過去,秋天到了,汗黏黏的身子好像一下子爽下來。季先生雖然不受待見,但也沒出什麼大格兒,還算是相安無事。
有一天早上,三個年輕人一起床就聞到油餅的香味,伊芽睜著蒙曨睡眼,看見餐桌上擺著四套豆漿果子,一看就是季先生把早點買回來了,季先生坐在那兒心無旁騖地吃著,露出大部分的牙齦,果子酥脆的渣子掉得到處都是,旁邊是那塊衛生間裏的洗手巾。兩個月暑假後頭一回起早床的伊芽一看就叫起來喲,季先生,你……你怎麼……吃飯不用餐墊兒?擦手不用紙巾?……”伊芽就像突然發現野蠻人似的大呼小叫起來,季先生根本不為所動,繼續吃著,說:“要什麼紙巾?洗手巾擦擦不就行了?”說著就把油手往洗手巾上一抹,伊芽差點暈過去,心想,原來這季先生天天早餐都這麼吃!這洗手巾是不能要的了,讓林汀他們再多買兩盒紙巾吧。
男人到底是男人,龍台、林汀都經不住油餅香味的誘惑,心裏雖然鄙夷,還是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隻有伊芽,又坐了一小鍋開水下餛飩,是雞肉餡的,隻剩了六個,正夠她自己吃,伊芽煮好餛飩又煎了幾個雞蛋,每人一個,看上去倒真是一餐很像樣的早點。林汀吃得最快,三口兩口地吃了一套果子豆漿,就下去拿報紙。伊芽吃好了就到盥洗室去梳妝打扮,伊芽用的是SKII,除了SKII之外她什麼化妝品也用不了:旁氏、大寶她過敏,蘭蔻她嫌油,歐珀萊檔次又太低。她這種挑挑揀揀的毛病讓所有的男士望而生畏,包括龍台,龍台暗想,My God,她可真難養啊!同居是同居,要是真的結婚,可得好好考慮考慮!這玩意兒要沒個上千萬在手,心裏可不靠譜兒。
伊芽精心描好了唇線,正在上唇彩的時候,林汀地走進來,林汀說同誌們,今天可能出了大事了,所有的報紙都沒有來!
伊芽風一般卷出了衛生間,“出大事兒”這樣的猜測讓她興奮,有好久都沒有什麼大事兒了啊!
季先生倒是踏踏實實,吃完,抹抹油手,就回了自己的房間。三個年輕人猜測著,不過,他們誰也沒猜到“大事兒”發生在大洋彼岸,美國的標誌性建築世貿大樓竟然被自殺式飛機撞得粉身碎骨!
這樣的新聞足以讓大家興奮一大段時間了!
季先生的反應非常奇怪,他走出來,來來回回地踱著四方步,良久才說:“這一點不出人意料,諾查丹瑪斯早就預知了一切,他不是說過恐怖的大火要威脅雙子星座嗎?隻不過他推算的是1999年,比實際年代早了兩年,但是據說如果按照耶穌紀年的話,恰恰是指的今年。”伊芽半信半疑地看著他:“諾查丹瑪斯真的說過雙子星座的話嗎?我怎麼不記得?恐怖的大火……好像是說過……”林汀在一邊冷笑:“你還真信?要不要找本諾查丹瑪斯查查?”季先生旁若無人地指著電腦上定格的那幅照片:“瞧瞧,難道你們看不出來,那大火裏隱藏著撒旦的臉嗎?!”
季先生的話帶了一股陰冷的氣息,冷得伊芽哆嗦了一下,伊芽簡直不敢看那幅照片,因為她已經感到自己半邊臉在發冷了,有一張恐怖醜陋的臉藏在滾滾濃煙之中,她心裏在說,是的,我看到了。
撒旦的臉,就是季先生的臉。
#3#4
季先生讓伊芽感到害怕了。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就是莫名的怕。可是沒有辦法,誰讓她那麼痛快地一口答應他當房客呢?!她也是在家爬格子的,注定了與他相處的時間最長。原先她想,他好歹是個作家,彼此做個伴兒,說個話兒,總比一個人好得多,潛意識中,伊芽對作家頗有幾分崇拜。可現在,她真是悔青了——季先生房間裏的任何一點微小的動靜,都能讓她的心狂跳不止。她分明是坐在自己的房子裏,感覺上卻像個小偷,好像一舉手一投足都被人監視著,她一個字也寫不下去。
她正寫的是最近簽了協議的一個劇本:《大路朝天》。是寫一個智障患者做了指揮家的故事。投資方特意安排了她與原型半半見麵,半半大概有一米三,肉乎乎的一個腦袋,眉眼都是典型的先天愚形象,她看了害怕,卻又要表現有愛心,於是笑容裏便摻雜了幾分虛假。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位半半的性意識還挺強烈,竟然乘著酒興轉到她的身後去,把臉貼在她的臉上,還輕輕吻了一下,她當時真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像有人把一隻肥大的肉蛆突然地貼在她臉上似的,她下意識地哆嗉了一下,有一種想吐的感覺。
投資方的老板和半半的親友們哈哈大笑。半半的父親說,看到了嗎?這伢兒多聰明!看到漂亮女伢就撲,誰說他是傻子?!老板帶著幾分諂媚作語重心長狀:“伊芽,在座的都是半半的朋友,我們都非常愛半半,伊芽呀,你要想寫好半半,首先就要對半半建立感情,得有真情實感才能寫好他,半半是非常可愛的呀!!”伊芽瞟了老板一眼,心說這幾句話不定有多少含金量呢。如今,什麼都可以拿錢買,就像若幹年前毛主席說的那樣: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伊芽想,我有多少真情實感,就得看你們肯出多少了!
投資方倒真的是如期把預付款打來了,但是伊芽的分集梗概剛寫完,林汀就給她拉來了另一個活兒:二十集電視劇《鑒湖女俠》。對鑒湖女俠秋瑾這個人物,伊芽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可問題是,這個活兒報酬高,竟比《大路朝天》高出了一倍!何況,還能和著名劇作家韓竹心搭檔。
伊芽早就喜歡韓竹心的作品,竹心是寫話劇出身,有結結實實的文字功力,和專寫電視劇的那種水貨完全不同。林汀說,竹心是他的堂嫂,人很不錯。現在要想快點出名兒,必須傍著大牌才行,而這些大牌當中大概沒有比竹心更厚道的了。
就設了個飯局見了竹心,第一眼,真的嚇了伊芽一跳,過去她想,這個韓竹心,文字這麼結實,可以說是擲地作金石聲,一定是個極其豐饒極其旺盛的女人,可真的竹心一出現,卻像一根竹子似的,還是秋後的竹子。竹心的瘦,不是那種柔美苗條的瘦,而是骨瘦如柴,像是有病似的那種瘦,隻有胸部還有幾分豐滿。竹心的臉,一望而知確曾是美麗過的,眉眼依然都很清秀,但是皮膚上卻似乎塗上了一層白堊土,就像是一支塵封多年的幹花,香氣早已退去,隻能從形狀與色澤來推想她盛時的美罷了。
不知為什麼,伊芽覺得竹心這種病懨懨的形象把她給鎮了,就像是白蛇被法海壓在了雷峰塔下,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合作談成了。伊芽現在隻想快點把《大路朝天》的事盡快了掉,好投入《鑒湖女俠》的寫作。
可是季先生的到來讓她本來就不快的速度更加慢了,快到中午的時候,她忍無可忍地衝進了季先生的房間,麵對他呆滯的麵孔她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她說你認識韓竹心嗎?”
#3#5
伊芽沒有想到,這句臨時想出來的問話竟然擊中了季先生。季先生呆了,呆了半晌才說:“什麼……什麼意思?”
季先生的慌張立即給了伊芽自信。伊芽盯著他,一字一頓地看著他的臉:“韓竹心,那麼有名的劇作家,您不知道嗎?”
季先生到底是經過風雨的,季先生很快平靜下來,淡淡地說:“當然知道。不過隔行如隔山,我是寫小說的,她是寫劇本的……她的劇本寫得確實不錯,特別是她早期的一些作品……”
“您見過她?”
“不不……沒……沒見過……”季先生已經完全自如了,他擺開一副架勢,在筆記本電腦上從容不迫地敲著字兒。那是一副逐客令的架勢,可是伊芽並不想那麼快就離開。
季先生的作品她看得不多。印象最深的,是前幾年頗有爭議的小說《玉娘》。季先生喜歡用那種舊時代的文字,用得並不很嫻熟,有些地方還有沒化開的痕跡,但是季先生的觀念很鮮明,完全是施耐庵式的,或者蘭陵笑笑生式的。在作品裏,所有的女人都是“那婦人”。季先生在《玉娘》一書中寫的那婦人更是出格,好像類似一個受虐狂,對所有男人都來者不拒,有一種人盡可夫的味道。伊芽當然不喜歡那種味道,但是對季先生她充滿了好奇,因為這是個與她截然相反的男人,更因為,他對韓竹心的那種奇怪的反應。
她開始套他的話。
“我覺得,您的小說和韓竹心的劇本截然相反,她的缺點就是太形而上了,而您,太形而下。”
“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學會點詞兒就拽,什麼形而上形而下,我不懂。我就會寫我的小說。”
“你的小說都有原型嗎?譬如說,玉娘?”
“我的小說,女人個個都有原型,男人的原型隻有一個,就是我。”
伊芽完全沒想到,季先生竟然如此直率,他裂開嘴笑了,露出一大半的牙齦和一顆顆黃豆粒似的牙齒,她差點就把林汀的話原封不動地奉告了,她真想看看他聽到這話時臉上的表情。
但是沒等她問季先生就接著說:“我隻有把自己裝進去寫才來勁,現實中得不到的,隻好在小說裏頭實現,我們也挺可憐的吧?”
伊芽格格地笑了,她笑季先生竟然如此不打自招,不能告訴林汀,別讓他太得意。伊芽笑起來很粲然,季先生有點禁不住,就越發口無遮攔起來:“跟你說,這些事對我們男人來說算不得什麼,真的算不得什麼,我們怎麼也能解決,可女人就不一樣了——”
“有什麼不一樣?”
“哼哼”,季先生一笑當然不一樣。文字這個東西,神秘得很,什麼都暴露得出來,跟你這麼說吧,當今這些女作家,我看了她們的文字,就能知道……就能知道她們的一切……”
“一切?一切包括什麼?”
“哈哈哈……”季先生終於不再矜持,放聲大笑了。“你這麼聰明的姑娘,不知道一切是什麼?當然,包括她們的心思,還有她們的身體,她們的……隱秘……你隨便問吧,隨便問一個,我就能告訴你,你可以再去證實,怎麼樣?”伊芽把一雙美麗的桃葉形眼睛睜得大大的:“那我問你,韓竹心是什麼樣的?”
季先生的臉就像放下了一麵門簾,所有的皺褶都在瞬間平整了。季先生混濁的眼睛裏有一絲捉摸不定的光在晃悠著,季先生說:“恕我直言,韓竹心,還沒有資格接受我的評論,她還沒進入男女倫常之事。”
伊芽驚呆了:“什麼?”
季先生的口氣更加不屑:“說白了吧,她還是個處女,不過是個奔五張兒的老處女罷了。”
伊芽大叫:“你胡說!她是我們同學的堂嫂,怎麼會是老處女呀!”
季先生再次笑起來,不過這次是冷笑:“姑娘,你可真是天真,你們同學還能說她是他表姐呢,還能說她是他小姨呢!怎麼給你個棒槌就認真哪?行了行了姑娘,到此為止吧,又不贏房子不贏地的,你認什麼真哪?快開電視吧,現在沒準兒正回放撞擊世貿大樓呢!”
伊芽一扭臉兒往外就走:“不開,我還得工作呢!”
伊芽離開季先生的房間時滿腹狐疑。
#3#6
龍台覺得自己對伊芽的感情很矛盾。
在龍台眼裏,伊芽是個聰明有趣的水晶玻璃人兒。龍台貌似憨厚,實際頗有一套知人善任式的聰明。每個能在這個社會混出來的人都有一套本事,可以說是各自身懷絕技,龍台也不例外。龍台覺得,伊芽貌似前衛,但行為並不出圈兒,娶回來拿得出去,放在家裏也放心。不過,像伊芽這樣的女孩太難養了,得先掙夠了錢再說,不然一切免談。
龍台和伊芽是在旅行途中相愛的。旅遊帶來的陌生環境,是最能激發出愛情火花的。他們碰巧同時參加了一個旅遊團,去西歐八國,在途中,因為老人特別多,所以伊芽在裏麵就顯得格外戳眼。坐旅遊車的時候,他和伊芽總是坐在一起,伊芽一困了就靠在他肩膀上打盹兒,那是他最幸福的時刻,伊芽身上花香一般的香氣淡淡地籠罩著他,還有那微微的喘息聲,讓他想起棲在花園裏的一隻小鳥。每逢那種時候,他就覺得他一切粗俗的願望都消失了,留下的隻是被清水淨化過的心靈,好像他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形而上的、完全精神化的清教徒似的。
很小的時候龍台看過一本荷蘭童話《銀冰鞋》,那是個非常美麗的童話,從此他就把荷蘭與“銀冰鞋”放在了一起,再大些成了球迷,就又加上了荷蘭隊,還有鬱金香。但是這次去荷蘭,鬱金香還沒到盛開的季節。至於銀冰鞋與荷蘭國家隊,就更是虛無縹緲。
隻剩下了風車和木鞋。
到了專門製造木鞋的地方。一個年輕的男子,就像荷蘭童話裏那樣的打扮,在一個手工作坊式的地方,挖著木鞋的孔。木屑到處都是。周圍的貨架上擺著各式各樣的木鞋,還有各種藍白兩色的瓷器。木鞋和瓷器都很粗糙,不知是不是有意這樣粗糙。總之對於荷蘭的工藝品龍台很有保留。當然也有個別的很精致。伊芽就挑出一雙朱紅彩繪木鞋,隻有手指甲那麼一點點大,顏色卻豔麗得戳眼,當然價錢要比一般的木鞋高出七八倍來,伊芽剛一問價,龍台就伸手付了錢,伊芽向他嫣然一笑,龍台頓時就麻了半邊,心想,古人有“千金一笑”,現在一雙小木鞋就能博得美人一笑,他簡直太值了。
比利時的象征當然是那個撒尿的小男孩於連。小男孩周圍從早到晚圍了那麼多人,難怪小男孩的尿永遠也撒不完。但是龍台對比利時最深的印象卻是巧克力。比利時的巧克力,千姿百態,價錢從低到高有無數個檔次,即使最窮的窮人也能買塊低檔巧克力吃吃。龍台買了一盒包裝精美的巧克力,價錢也頗不菲,帶回來,與伊芽分著吃了,餘香滿口,都認為是一種享受。後來看了法國獲獎影片《巧克力》,就更加覺得巧克力魅力無窮,一塊鮮濃牛奶味的巧克力,咬上一口,真的會把所有的鬱悶,都丟在九霄之外!報紙上一會兒說吃巧克力會發胖,一會兒又說吃巧克力對男人特別好,最近又說巧克力不但不是發胖食品,還可以治療抑鬱症呢。伊芽說,要是事事都聽報紙的,就幹脆別活了!龍台想,還是伊芽說得對。
荷比盧幾個國家當中,給伊芽留下最深刻最美好印象的地方,是盧森堡。那一天大霧迷漫,大霧之中拿破侖的銅像依然是那麼戳眼。與拿破侖自然是要合影的。從很早的時候伊芽就喜歡拿破侖,不僅僅是因為他的霸氣與偉業,還因為他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人,一個有魅力的、漂亮的男人。最典型的拿破侖畫像是大衛所作的那一幅:麵孔清臒,略有些蒼白,挺直的高鼻梁和輪廓鮮明的嘴唇,還有那雙堅定、犀利、智慧的眼睛,略略有點長,眼角微微上挑,顯得魅力非凡。據說拿破侖永遠穿著一雙特殊的鞋子,因為他的身高隻有一米六八,其實這位年輕的統帥大可不必為他的身高憂慮,因為他實際上是個巨人,所有的高個子都對他高山仰止,拜倒在他的麾下。
伊芽對龍台說,其實從某種意義來說,這個世界是由矮個子來統治的。我們隻要知道孫中山隻有一米六七、鄧小平隻有一米六〇,巴爾紮克隻有一米五七,而中國的脊梁魯迅隻有一米五五,就完全可以說明問題了!伊芽說,惟其如此,所以他們才能成功。伊芽這麼一說,龍台就對自己一米七七的個頭非常慚愧,頓時恨不得把自己縮起來。
拿破侖銅像旁邊是個小賣店,龍台像哄小孩似的給伊芽買了一盒酸糖,伊芽嘴裏嚼著酸糖走進了盧森堡大公國的市中心。
這個小小的國家幹淨、安靜、美麗、平和、富裕,是一個非常適合居住的地方。相比之下,倒是巴黎一開始有些讓人失望。
走進巴黎市中心的時候,沒有什麼令人驚奇的。真的沒有。就像是走進了西單的商業街。那些建築,真的沒有當下北京或者上海的更漂亮。
不過巴黎是一點一點地揭開它迷人的麵紗的。
首先要去的當然是羅浮宮。龍台想,參觀羅浮宮一定要慢慢來,反正也沒安排別的事。可是一進去就身不由己了。那麼恢弘巍峨的宮殿,竟然擠滿了參觀者。人數最多的是來自各個國家的旅遊團,每一幅名畫麵前都是人頭攢動,和龍台想象中的優哉遊哉地觀賞有很大的差距。
但是沒有辦法。保安說,幾乎每天都是這個樣子。龍台和伊芽被人流裹挾著走過那些偉大的名畫,久久回眸不忍離去。伊芽在《蒙娜麗莎》前麵拍了照,伊芽與蒙娜麗莎離得那麼近,近得可以看見她臉上油彩細微的裂紋,不知為什麼,伊芽始終不認為這幅偉大的畫像中的女人很美。這是個非常一般的女人,伊芽甚至覺得,正是因為她姿色平平,達·芬奇才選擇她作為畫的對象,作為文藝複興時代的畫壇三傑之首,達·芬奇首先要衝破的是中世紀那種沒有血肉、沒有生命感的繪畫模式,因此他選擇了一個非常平凡的女人。
席裏柯的《梅杜薩之筏》、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導人民》,等等,都讓龍台想起他的青少年時代,那時,他從他的老師家裏借了那些畫冊,那些栩栩如生的人像讓他震撼不已。他曾經臨蓽了一幅俄羅斯畫家的《女公爵阿爾瑪托娃》。那時他醉心於描繪女性迷人的肉體。現在,站在羅浮宮中,看著德拉克洛瓦筆下的女性,那些飽滿而驕傲的美麗乳房,依然令他震顫不已。
塞納河當然是要遊的,遊塞納河的時候,已經感覺到了一絲涼意。遊船上站著或坐著來自各國的遊客們,有一些看上去十分相配的青年男女,臉上透著陽光燦爛的微笑,讓人覺得世界無比美好。法國女孩真的很美。最不同的是她們的皮膚,她們絕不像美國或者東歐女人那樣有著大毛孔和白絨毛,她們的皮膚,甚至比東方人還要細致。這除了她們真的天生麗質之外,還因為她們很會保養,法國的夏奈爾、蘭蔻,的確比資生堂的化妝品更加溫和。
香榭麗舍大道兩旁是巴黎的高檔商店。東西都貴,但是的確精美。伊芽買了一麵小鍾,是樹脂做的,鍾表的周圍全是做工精美的蔬菜玉米,特別適合掛在廚房的牆上。還有一麵小鏡子,是典型的19世紀風格,上麵是洛可可式的宮廷圖案。伊芽最喜歡的還是個洋娃娃。看著那個娃娃就知道為什麼該叫洋娃娃了,因為中國的工藝永遠做不出來,即使用了同一種模子,味道也還是會變。這個可愛的洋娃娃長著淡金色的頭發,穿寶石藍色的裙子,上麵用金銀絲盤成很精致的花,像是藤蘿又像是風信子。腳上穿一雙同樣淡金色的高跟鞋,一雙蔚藍色的眼睛可以隨意閉合,睫毛閃動,楚楚動人。伊芽對這個洋娃娃愛不釋手。
香榭麗舍大道直通凱旋門。凱旋門上空的藍天白雲令他們想起1998年世界杯時法國奪冠的場景,不過當時天色已經黑了,但是燈光把香榭麗舍大道映得通明,整個巴黎變成了一座不夜城。一輛花車從人們的頭頂緩緩而過,那上麵站著英雄齊達內、圖拉母、亨利、珀蒂……幾個月前,有誰能想象得到大力神杯的得主竟是法國隊?!
世界上的事情也真是奇怪得很。人說成者王侯敗者寇,可即使法國奪了冠軍仍然有很多人不待見他們。真的,比較起貴族味十足的荷蘭、陽光燦爛的英格蘭或者野性未泯的阿根廷來,法國隊實在是不那麼招人喜歡。整個隊中像樣的球星好像隻有齊達內一個,不過大概也正因如此,在現代足球中像法國隊這樣靠整體實力的才容易取勝,畢竟馬拉多納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當然,他們誰也沒想到是齊達內的光頭最終解決了問題,在北京時間淩晨五時許,上帝的手大概摸了一下齊達內的光頭。
可是現在站在香榭麗舍大道之上,這一切已經成為過去。下一屆世界杯究竟鹿死誰手,又成為新的懸念,大概正是這一個個的懸念吸引著人們有滋有味地活下去。
伊芽喜歡凱旋門旁邊那座玻璃的建築,那上麵有著許多的字母,看上去非常特別,她就在特別的建築前拍了一張照片。
在意大利他們去了威尼斯、羅馬和佛羅倫薩。
兩個人共同喜歡的地方要算佛羅倫薩,這個常常被譯作“翡冷翠”的地方。
到佛羅倫薩時已是黃昏。找了臨近郊外的一家小旅店。歐洲的旅店都是這樣的,不大,但是非常潔淨,恰如歐洲本身的風格。因為在京時剛剛做完裝修,就特別注意裝修的風格:似乎很簡潔,有些像北歐的簡約主義,但是材料卻用的是一流的,那種瓦藍色的大氣規整的瓷磚,在燈光下特別瑩潔堅潤,十分高檔。窗簾是乳白的剔空鏤花,微微露出一絲外麵的藍天白雲,有微風吹進,十分的溫和。
伊芽就忍不住叫了龍台一起走出去。
就在不遠處,他們發現了一家皮具店。走進去,一點一點地發掘,就像找金礦似的,真的找到了幾樣價廉物美的貨色:赭石色鑲金邊的小錢包,羊皮麵燙金的筆記本,雕出凹凸花紋的皮杯子……工藝上都是精美得難以想象。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皮匠被人圍著,人們拿出自己的皮帶請他燙金,他隻收很少的一點點錢,後來知道這種燙金工藝是這個店的招牌。也怪,隻消燙上那麼一點點金色拉丁字母或者古怪的花紋,皮帶就一下子顯得高檔了似的。
終於在許多的皮包裏挑出一個鏤空花的黃牛皮小包。鏤空的花形是玫瑰,襯底是一種暗米色的絲麻,伊芽把它拿在手裏看了又看,恰如捧著一個易碎的寶物,既愛不釋手,又無所適從。22萬裏拉,算是皮包裏最便宜的了,加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物件,一共是31萬裏拉,店裏規定超過30萬裏拉就打七折,於是龍台毫不猶豫地到櫃台去結賬,其中一個店員竟是從中國內地來的,他看著龍台笑眯眯地說,你很會挑東西,都很精美。龍台急忙謙虛地看著身後的伊芽說:“不不,這都是她……”“哦,原來是你女朋友挑的,品位真不錯。”趁著店員找錢的工夫,龍台迅速瞥了伊芽一眼,還好,她並沒有什麼不悅,這就是說,對於店員剛才的話,她已經默認了,龍台心中竊喜:這是個重要信號,下一步,他已經明白該怎麼做了。
如果在小攤上,意大利的皮具則便宜得驚人。頭天參觀比薩斜塔的時候,順便逛了那一連串的小攤,有各種各樣的小皮包掛在攤位上,紅紅綠綠的特別醒目,皮是極好的皮,做得也精致,價錢也便宜,龍台買了一個,當時還很高興,可是跟眼前的這個小皮包一比,可就差了些成色。說不出來是差在哪裏,就像在國內,在賽特和批發市場買了同一種衣裳,牌子花色都是一樣的,可看上去檔次就是不同。
在德國的時間很短,印象卻很深。當時正值著名的巴伐利亞啤酒節。但是這個著名的啤酒節似乎跟他們沒什麼關係。比較起來,倒是巴伐利亞的那些小鎮給他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小鎮上那一條條石子鋪成的街道兩側,都是小店。在街道的入口處有個非常幹淨的水槽,他們看見一個男人牽著一條狗來飲水。那個男人身材高大,有很藍的眼睛和很高的鼻梁,典型的大日耳曼血統,簡直有些像電影裏的那些黨衛軍軍官。他的狗簡直就是神界的寵物了:毛色雪白,頸項上一圈毛碧藍透亮,一雙藍得發綠的眼睛,吐著紅紅的舌頭,美得驚人,高貴得驚人,一看就是名種。他們默默地站在那裏看它飲水,它喝起水來從容不迫,非常幹淨,那個男人看著他的愛犬,眼裏全是驕傲。他們看了很久,待它起身的時候,和它打了個招呼,那個男人立即和他們打起招呼,告訴他們說,它叫PETER。也許龍台眼中的愛意打動了男人,男人讓PETER做了個動作,和他們告別,PETER做動作的時候,仍然是高貴無比,這就是狼狗與射狗的區別。他們久久站在那裏,直到PETER的背影完全消失。真的後悔沒有帶一個小型的攝像機,把PETER的一切都記錄下來。
走進小巷,兩側都是小店。走進一家,看見有賣各式杯子的,有一隻金屬製成的杯子,上麵刻著古典主義畫家畫的戰爭場麵,還有一隻鄉村風味很濃的木製盤子,上麵刻的紅、綠、棕三色的花紋,特別好看,就都買了下來。在另一家小店裏,龍台還買了一個古代軍隊的紋章。他很喜歡這種紋章,有兩把寶劍交疊著綴在一起,他把它掛在他的床頭,對朋友說,這是他的達摩克利斯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