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玄機之死(2 / 3)

隨著歲月的流逝,玄機與綠翹越來越不能相容了。玄機的容貌原是極好的,天庭開闊,眉目清秀,白如凝脂,氣韻生動,所以才有“女郎本是長安人,生長良家顏如玉”之說。但命運坎坷,大婦不能見容,丈夫又懼嶽丈權勢,不敢為自己做主,年輕輕的便被攆到這不得見人的去處,她原本是心高氣傲的一個人,怎咽得下這口鳥氣?來觀裏的幾年,每天都是三更方睡,五更又醒,以淚洗麵。想想將來,更覺前程渺茫,有時氣塞胸膛,血脈不通,經血不下;有時又血虛氣弱,憂思傷脾,月經淋漓不斷,長久下去十分毀傷容顏。先是眼下出現了烏青的眼圈,後來便麵帶菜色,雖然有脂粉遮擋,卻仍顯得憔悴不堪,精神不濟,哪比得了綠翹正值青春豆蔻年華,顏色豔麗?兩人越是在一起越是顯出差別。加上長安城常有名士來訪玄機,本是慕她詩名而來,但幾次之後,眼睛卻都轉向了綠翹。溫庭筠也不例外。玄機氣惱的是那綠翹明明知道這個,卻不但毫無收斂,反而越發洋洋得意,玄機總想尋個機會好好教訓她一番。

玄機到觀中三年,性情已是大變。過去的玄機雖有些清高孤傲,但仍有天真爛漫、不記舊恨的一麵。到了觀裏,除了綠翹也沒個說話處,連空氣似乎都是死的。先時玄機還常趁老道媼午睡時間,讓綠翹扶了自己到街麵上轉一轉,但轉一轉的結果,卻是看了外麵世界那些無拘無束的紅男綠女,自己心裏更加憂傷。後來索性不出去了,怕見人。怕見人的結果便是內心極度孤獨,孤獨到了有些變態的程度,平日裏常常莫名其妙地生氣,十分多疑,特別是對於溫庭筠,她心裏一直拿不定主意,這是周圍唯一可以吸引她的男人,可她知道自己把握不住。李億那裏,她已不作什麼指望了。她曾很想做個離了誰都能活的女人,可她最終發現她做不到。

那一天的事情發生在溫庭筠走後。在聽到月亮門吱呀一響後,她連聲地喊起綠翹來。恰巧綠翹喝得半醉,迷迷糊糊地沒有聽見。玄機心裏一口惡氣無法發泄,就將那屋裏能砸的東西,盡數砸碎,和衣倒在床上,並不曾入睡。那綠翹半夜醒來,心知錯了,便往玄機房中送茶。一手擎著蠟燭,一手端著茶杯,本是飄飄忽忽的不穩,不想剛進房門,便被玄機在黑暗處斷喝一聲,手中的熱茶早已燙了手,蠟燭也倒下,竟點著了玄機的帳幔,爆出熒熒火光。玄機氣上加氣,令綠翹跪下。偏綠翹是頭一個強性子,吃順不吃戧的,平日裏又被玄機寵壞了,哪把觀中規矩放在眼裏?!隻說:“溫老爺是姐姐的朋友,姐姐回屋躲了輕巧,我是躲不過去,替姐姐勞神費力了半天,姐姐不知疼我,倒擺出小姐的款兒來壓我。既這樣,明兒我就走了,倒看看誰來服侍姐姐有我這等忠心!”玄機啐了一口:“呸!死了張屠夫,就吃混毛豬不成?不要臉的死妮子!你拿走嚇唬誰!你走了也罷,就怕你舍不得走!你若走了,還有誰那麼大的麵子,能留住客,陪著客人喝酒賞菊呢?!”綠翹真個是不知進退,撇嘴道:“罷喲,姐姐這是說誰呢?若是說我呢,喝酒賞菊的本事是誰教出來的?是誰動不動就煩了,就倦了,把我當個幡兒打出來?跟了姐姐這幾年,就是個沒嘴的葫蘆也練出來了,何況我原先就會說兩句話兒。”玄機大怒:“你會說話兒,你能耐!要不然外麵兒的三老四少怎麼來了就是找你,可知你能耐嘛!你明兒一早就給我走!你走了,這觀裏也清靜些。或者找個小廝直接配了領走,豈不更幹淨!”

綠翹聽了這話,哭道:“姐姐說話,用不著這麼夾槍帶棒的,把屎盆子往人家頭上扣!姐姐的心思我豈不明白?便是那溫老爺上門,難道不是為了找姐姐的?我陪著那溫老爺喝酒賞菊,難道不是為了姐姐?姐姐是裝憨兒呢,還是真憨?姐姐若是真的怪我,不但我素日待姐姐的心白使了,就連姐姐素日疼我的心,也是白使了呢!”玄機聽了這話,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似的落下來,心下已是軟了,偏嘴裏不饒人。又想著這綠翹一張利口,主子說一句,她有十句等著,若都這等沒規矩起來,日後怎好管教?不如趁了今日撕破臉皮,管教一番,也是一勞永逸的事。遂拿了拂塵在手,喝道:“我打你這滿嘴跑舌頭的小娼婦,作死哩!這話也是你說的?還不快跪下受死?!”綠翹嘴一撅:“奴才今兒個就不跪了,要殺要打,聽憑姐姐去!”玄機氣得發抖,道:“這丫頭沒了王法了,我今兒倒要立立規矩!”說罷,舉起拂塵照著綠翹沒頭沒腦地一通亂抽。綠翹叫了幾聲,忽然就沒了聲。當時燒著布幔的火苗早已被踩滅,又沒有點燈,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忽然寂靜下來,玄機也害怕,忙去點了燈。一燈如豆地照在綠翹的臉上,但見她麵如死灰,一動不動,玄機先還自己壯膽,道:“還不快快起來?這等裝死狗賴在地上,成何體統?!”見毫無聲息,玄機心裏嗵嗵地跳起來,又細細一看,原來那拂塵恰恰打中了綠翹的太陽穴,可憐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就這麼被杖斃了,死得無聲無息。

玄機癱軟在地,半晌動彈不得。直到四更響過,院外有女侍在問:“煉師,師太打發奴才來問,聽見煉師房裏動靜不小,可是不舒服了?”玄機定了一會兒神,答道:“多謝惦記著。我身上好好兒的,哪有什麼不舒服的。”女侍正待離開,又聽裏麵說道:“告訴師太,打發個人過來,綠翹那妮子耐不得寂寞,已經離觀出走了。”女侍怔了一下,領命而去。

玄機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腳冰凍似的涼。戰抖著向綠翹身上一摸,似乎已經開始僵硬了,這才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將那綠翹的屍身,往園子裏拖。忙活了大半夜,才將綠翹掩埋了。

回來之後,天邊已有些曙色,她看到屋裏似乎有另一個女人!她驚魂未定地躲在了一邊,看見果然有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滿臉淚痕,臉色青白,眼露殺氣,怔怔地看著她。她急忙把香羅帶咬在嘴裏,才沒喊出聲來。再看那女人也咬上了一角羅帶,這才明白那原是前廳裏的一麵鏡子,鏡子裏那個羅刹似的女人,正是她自己!她一聲悲啼便解開了羅帶,係在房梁上,挽成一個活結,然後開始對鏡梳妝。

過去,玄機隻是在每天梳妝的時候有好心情,這是因為那個梳妝盒和各種首飾,皆是母親生前所贈,使起來常覺得心裏有種暖意。可今天一看那新榨的胭脂汁子,便不禁悲從中來。那是前幾日剛入秋時,一天太陽正好,綠翹興高采烈地挽了她出去采花。秋陽明媚,主仆二人采了兩大把花,進到房裏由綠翹來分。綠翹將茉莉用草葉穿了掛在梁子上,滿屋都是幽香;又把石竹、金菊等插了一大瓶;將那玫瑰和鳳仙花單揀出來,製成胭脂育子和染指甲的汁子。玄機試了一回胭脂,竟是十分的好,不但香,顏色也是頂好的,洇在腮上是天然的淡紅,且不用皂角洗便褪不下去;而用鳳仙花的汁子染的指甲,鮮紅而透明,玄機愛得什麼似的。她一樣隻賞了綠翹一瓶,餘下的自己都留下了,也未告知老道媼。

可是今天,玄機見了這些隻有傷心的份兒。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餘下的生命是綠翹給的,綠翹一走,是把她剩下的生命全帶走了。

盛妝的玄機依舊明媚動人,她畢竟隻有27歲。看著鏡裏的自己,玄機很想就這樣子最後見溫飛卿一麵,也好留些念想。看著梁上那香羅帶係成的結,她忽然覺得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她在充當夢中的角色。夢中的角色很好演,隻要把脖子套進那個活結,並不疼痛,一切就會結束了。

但是她似乎注定不會這樣輕而易舉地離開,命運對她沒有這麼慷慨。就在她要有所作為的時候,有人敲響了門。她知道是那個女侍送早飯來了。她幾乎忘了掛在梁上的那根香羅帶。女侍走進來,向她似笑非笑地道了個萬福,然後一板一眼地說:“師太惱著煉師,特地叫奴才去後園子摘些果子送來。師太說,要是煉師覺著好吃呢,過幾天中秋節,就和煉師一起到後園子吃果子賞月,再預備兩壺桂花酒,豈不比外頭做得幹淨?”玄機強笑道:“難為師太惦記著,如此甚好。”又拿出一瓶胭脂膏子,道:“這個是自己榨的,賞了你罷。”女侍歡天喜地地接過去,道:“師太吩咐,既是綠翹走了,煉師身邊缺人,就讓奴才暫時照顧幾天,不知煉師心下如何?”玄機暗暗叫苦,隻恨自己一時失口,隻好說:“如此委屈姐姐了。”眼巴巴地望著那根香羅帶,做聲不得。

長安京兆府尹溫璋在中秋這天擺了素宴,下了拜帖,派了一乘青衣小轎,把玄機接到了府中。玄機對此並不驚奇,數年來,朝廷大員、皇親國戚,沒少請她,但是用這樣的方式,似乎還是頭一次。欲要回絕,找不到理由,隻好硬了頭皮去。玄機與溫璋素無往來,聽說是以文會友,還以為溫璋也是翰墨場中人,及至見了,看到溫璋親自出迎,全無官場俗氣,心裏輕鬆了許多。

溫璋府內倒也清靜淡雅,玄機坐下來,溫璋隻敬一杯清茶,道:“聞煉師盛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三生有幸。知煉師素性雅潔,不敢造次,隻備得清茗一盞,伴以絲竹,以助雅興,煉師以為如何?”玄機微微頷首。溫璋立即發令:“動樂。”隻見十餘名歌姬絲弦輕撥,朱唇曼啟,演唱了一首魚玄機兩年前所作的流傳已久的《秋怨》。

自歎多情是足愁,況當風月滿庭秋。洞房偏與更聲近,夜夜燈前欲白頭……歌罷,眾清客一片恭維。玄機起身謝道:“原是我一時遊戲之作,沒想到竟驚動了府尹大人。大人見笑了。”溫璋捋髯笑道:“此詩早已傳遍了長安城。

誰人不知煉師是當今長安城內第一才女?隻是不知煉師近日又有何新作?”玄機道:“什麼才女,什麼新作,大人拿民女取笑了。民女寫詩,原是閨閣中互相和了玩的,哪就能認真起來?”溫璋嗬嗬大笑,又親自為玄機添茶,一雙眼睛,骨碌碌隻在玄機臉上打轉。玄機冰雪聰明之人,如何不省得?隻是怕得罪了他,便說:“大人,今日中秋佳節,觀中隻留了一位師太,我實在放心不下,就此告辭了,待來日再謝府尹大人的一片誠意。”說著便要起身,卻被溫璋攔住:“煉師且慢,溫璋不才,有一事想向煉師請教。”玄機心裏一驚,漫然應道:“大人請講。”溫璋立刻屏退左右,歌姬和清客們轉眼便消失了,玄機心裏咚咚地跳了起來。

溫璋自斟自飲了一杯,突然一繃臉,變了副麵目。玄機心裏有病,忙賠笑道:“大人有何吩咐,但說無妨。”溫璋回過頭來,滿臉獰笑:“煉師,你可知罪?”玄機臉色頓時死人似的蒼白,戰抖著說出:“民女何罪之有?”溫璋冷冷一笑:“煉師知書達理,不會不知道,無端杖斃侍女,應是死罪!”玄機全身已是軟了,兀自強撐著說:“大……大人不要聽信謠言……”溫璋嗬嗬大笑:“謠言?煉師難道非見到人證物證再認罪嗎?那時隻怕為時已晚!”一語未了,玄機戰抖不已,說不出話來。溫璋遂低聲道:“不過煉師也不必如此緊張,溫某迄今為止,並未聲張。此事可大可小,所以溫某才將煉師請來當麵商量。煉師果然名不虛傳,色藝雙絕,溫某愛才心切,不忍棄之,故想了一個萬全之策,不如請煉師到我府中暫避一時,躲過風聲再說。溫某雖非大富大貴,足可保煉師衣食無慮爾。今晚,煉師就不必、回觀了……”這麼說著,溫璋身子便往前湊,兩眼目光爍爍。玄機別轉臉,又怕又氣,道溫大人,你府內美女如雲,又何須顧念我一道觀女子!……”

話音未落,溫璋早已不耐煩了,竟一下子撲了過來,口中喊道:“我要的就是你!”緊緊將那玄機摟住。玄機羞憤交加,抵死不從,但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哪敵得過一中年餓漢,漸漸的軟了下去,不知不覺地,竟被他把中衣解了下來。溫璋自以為得計,如老鷹捉小雞似的,正想成其好事,不想被他壓在身下喘息不已的玄機忽然張口咬住了他的鼻子,而且死不撒嘴!溫璋大聲呼痛,全不濟事,直到揪掉一把玄機的頭發,玄機才鬆了口。溫璋怒不可遏,指著玄機的鼻子破口大罵:“你不過是一帶發修行的賤婢!老爺抬舉你,你是個人,若不抬舉你,你連條狗也算不上!況你現在還犯了死罪!既然給臉不要臉,那就別怪我姓溫的不講交情了!”說著抹掉鼻梁上的血,扯著嘶啞的喉嚨大喝一聲:“升堂!!”

兩廂衙役齊聲大吼堂威。但此時玄機已經不怕了,她想自己早晚也是個死,不如死個幹淨。

此時已近晌午,府衙內的光線裏浮動著許多灰塵,因此變得混濁。一身素衣的玄機在這種光線裏顯得若明若暗,朦朧不清。

衙役們從來都是拿著斷魂棒雙目直視,如果他們肯轉一轉眼珠,就會發現今天老爺鼻梁上貼著的白布條。

一個衙役奉溫璋之命用法繩綁縛了玄機,那個衙役立即感到玄機的雙臂柔軟得像麵條。他在捆綁她的時候悄悄摘去了她的手鐲,這是他的習慣,他覺得她似乎並沒有什麼反應,於是又悄悄擰了她的胳膊一下。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感到一口唾沫啐在他的臉上。他剛想發作,老爺的驚堂木“啪”的一聲拍響了。

溫璋用他那略顯沙啞的嗓子抑揚頓挫地吼道:“大膽賤婦!還不趕快跪下!”

被喝了堂威而不跪的,在京兆府裏,大概隻有玄機一人了。玄機原是十分傲氣的,此時已然參透了生死,自然更不把溫璋這等俗吏放在眼裏。麵對滿屋的殺氣,她倒顯得十分從容了:“民女無罪,為何下跪?”

溫璋冷笑道:“你無罪?!那我問你,你的侍女綠翹哪裏去了?!”

玄機道:“她不適觀中清靜,已經離觀出走了。”

溫璋緊逼不舍:“去了哪裏?”

玄機道:“她自幼失恃,無家無業,不知去向。”

溫璋道:“果真如此嗎?”

玄機一咬牙:“出家人不打妄語。”

溫肆忽然狂笑起來:“好個出家人不打妄語!……告訴你吧,你的侍女綠翹已經到了我這裏。”

一語未了,玄機的身子已如秋後黃葉一般抖了起來。溫璋見狀越發開心,笑得連鼻梁上的白布條也戰栗了起來:“來人哪,把綠翹請出來,讓她們主仆在這裏見上一麵吧!”

玄機退到一旁,把身子整個倚到大堂的柱子上,以免自己倒下。隻見四名衙役抬出來一卷白綾裹著的東西,那東西散發出一股異香,但異香裏又裹著一種腐臭,令人喘不出氣來。待到那白綾一層層打開來時,卻見一角綠衣一閃,玄機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景象:與自己曾經朝夕相伴的綠翹直挺挺地躺著,除了屍身的顏色有些發紫,那麵容竟然絲毫沒有改變,嘴角仍像生前那樣翹著,既調皮,又帶有幾分譏諷;眼睫毛因為太長,似乎還在顫動,仿佛隨時會睜開眼,用嘲笑和揶揄的眼光盯著玄機。玄機一時麵如土色,說不出話來。

溫璋臉一沉,斷喝一聲:“魚玄機,這個可是你的侍女綠翹?”

堂上幾十雙眼睛盯在玄機身上,隻見她一身素衣,臉色白得透明,如一張白紙剪成的人兒,弱不勝衣,仿佛連一陣清風吹來,也能將她吹走似的。

溫璋連問數聲,玄機並不回答,直到溫璋大喝一聲:“重刑伺候!”幾個虎狼似的衙役一下子架起她,將她牢牢按住,將那雙纖細嬌嫩的手放進了拶子裏,用力一拉,隻聽骨節咯吱吱的聲音,玄機慘叫一聲,昏了過去。

那一天,京兆府衙之外,黑壓壓一片圍滿了人群。長安城裏似乎一下子空蕩蕩的,連賣炊餅賣糖人的也都沒影了。人們一直等在府衙之外交頭接耳,耳語聲彙聚在一起,似乎像一陣陣潮起潮落。直到暮色將臨,月上東山,人們似乎才突然想起,這是中秋之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