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黃的大月亮如剪紙似的掛在天幕上。這時,兩個衙役把一個渾身血汙的年輕女人拖進牢房裏,把另一個死去的年輕女人依然用白綾裹住,悄悄下葬了。
溫庭筠在中秋之夜仍然習慣地在長安城裏遊蕩。近日他賦得好詩,心下自是得意。自那日起他有四五天都沒去鹹宜觀了,他原想三天之內玄機就會下帖子請他,可到了中秋,他真覺得有些奇怪了:玄機就像忽然消失了似的,連綠翹那小丫頭也是蹤影全無。在他想來,婦道人家拿捏幾日也就罷了,哪裏就認真起來?若是認真了,不但於情理之中說不過去,就連過去的情意也辜負了。
於是他便賭氣不去鹹宜觀。
長安城的燈會和歌舞都遠遠不及過去了。又是老一套的《蘭陵王》和《踏謠娘》。看到《蘭陵王》,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綠翹,有好長時間沒見到她了。
在他心目中,綠翹無比忠於玄機,玄機吃她的醋,真是太沒道理了。鹹宜觀是他十分心儀的所在,那種幽靜,那種愜意,那種菊桂之香,玄機的高雅機智和綠翹的美麗靈動都令他神往。他認為一個男人至少應當有兩個女人,特別是像他這樣的風流才子。但是兩個女人之間總是不能相容,像玄機這樣天下聞名的才女,也不能免俗。他和玄機在一起的時候,鬧別扭的時候總比愉快的時候多,和綠翹在一起時則恰恰相反。但奇怪的是,無論是鬧別扭的,還是愉快的,都令人回味,缺一不可。
而在這中秋的夜晚,麵對著那輪淺黃色的大月亮,那些閃閃爍爍的彩燈,他平時湧動的詩興反而一點也沒有了。溫庭筠就是在那時碰上老友餘懷禮的。
餘懷禮是溫庭筠的詩友兼酒友,但餘懷禮對女人沒多大興趣。餘懷禮是那種自詡為坐懷不亂的人,一般的女人,根本不在他的眼裏。那次溫庭筠拉他去鹹宜觀,他本以為又是溫庭筠的一段尋常的風流韻事,及至見了玄機,見了她寫的詩文,他大吃一驚。魚玄機他過去自然是聽說了的,盛名之下,他總覺得她大不了是那種長安城裏遍地都是的吟風弄月附庸風雅的女子。但直麵相對,玄機竟使他眼前一亮:她一身縞素,洗盡鉛華,卻有一種超塵絕俗之氣。她的詩,絕不同於那些小女子的閨閣體,而是悲風逼人,冰雪聰明,令人一詠三歎。而相比之下,綠翹不過是個甜淨可人的小丫頭而已。那一晚,餘懷禮竟然一夜都沒睡好,幾次掌燈起來,看著自己那鬥大字不識一升的糟糠之妻,眼前便三番五次出現玄機的玉骨冰肌。
但餘懷禮不是個善於行動的人。還在他鏡花水月、浮想聯翩之時,溫庭筠早已勇敢出擊。餘懷禮第二次去鹹宜觀是在三個月之後,他沒有邀溫庭筠,甚至連馬童也沒有帶。他在外麵整整等了兩個小時,玄機才款款地出來。玄機問他:公子來此何幹?他張口結舌答不上來,玄機便不悅。他隻好現編了幾句話,說正學著寫詩,想來請教詩中三昧。玄機冷冷地說了八個字便起身告退。玄機說的是:從拙入工,從工返拙。餘懷禮乃世家子,豈不知這一點粗淺的常識?加上那一天給他上的茶看上去竟像是隔夜的剩茶,玄機的美好形象便在一瞬之間打得粉碎。他拂袖而去,為他開門的綠翹和他招呼,他也不過是哼了一聲。
看著他那憤憤然的樣子,綠翹回到屋裏便笑得透不過氣來。後來把玄機也笑出來了。綠翹把帕子捂著嘴笑道:“姐姐也忒狠了些,這個相公也是好玩,等了兩個鍾頭,說了兩句話就走了。”玄機沉吟道隻怕這個人還有些真心。下次來了,不可怠慢。”綠翹邊為玄機梳頭邊說:“一個人名氣大了也麻煩,譬如姐姐,一天要應付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是姐姐願見的?願見的總是少的,不願見的,想什麼法子打發了去,到頭來也是得罪人。”玄機歎道:“可知是這話了,到底你明白。你打量男人是好的?十個男人裏能有半個知疼知熱的,就是萬世的造化了!女人也不過是這幾年,青春一過,就是有個皇帝老子也沒人理了。妹妹,我倒勸你,趁著青春年少,看上了誰,盡管和我說,別捱得像姐姐這般薄命!”說著便垂淚。綠翹忙勸道:“姐姐這又是怎麼了?倒是我這話說得不是了,引得姐姐傷心!依我看,姐姐這命也就算可以了,李員外難道不是‘有心郎’?難道不知疼知熱?雖然那楊氏是醋罐子裏泡出來的,姐姐不理她便是,凡事由員外做主,怕她做甚?偏姐姐太是個要強,青春年少的,躲到這鹹宜觀來,日子長了,李員外他一個男人,即便有那個心,也慢慢消磨掉了,姐姐豈不是自己把自己耽誤了?”一席話說下來,那玄機更是哭得硬咽難言。綠翹往玄機發髻上插一支簪子,又道:“姐姐也不必傷心流淚,事情過去了,也不必想它,天底下男人有的是。依姐姐花容月貌、才高八鬥,豈能找不到如意郎君?——眼下便有一個!”玄機啐道:“你這個沒臉的小蹄子!少說一句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你倒說說是誰?說得不是了,擰你的嘴!”
綠翹調皮地一笑:“姐姐要擰我的嘴,我便不說了。”玄機心下思忖,她必說的是溫庭筠無疑。說出來了,臉上須掛不住,不如不說。遂佯怒道:“梳一個梳個把鍾頭,倒把你慣出小姐款兒來了呢!還不快些?梳得差了,仔細你的皮!”
玄機萬沒想到,綠翹說的並非是溫庭筠,而是餘懷禮。綠翹出身教坊,從小什麼人沒見過?男人在她眼裏,三兩下便能看出個端的。論情分上,她自然與溫庭筠靠得近些,但她心裏明鏡兒似的:溫老爺這樣的男人是靠不住的!而餘懷禮,統共她隻見過兩次,卻發現了他與其他男人的不同:他不但對玄機是真心,且他心裏,隻有玄機一個!綠翹何等聰明,早已知道玄機的心裏,玄機豈止是要一個丈夫,她要的人必要對她情有獨鍾,別的方麵尚可商榷,唯這一方麵,玄機是半點含糊不得!這些年來,除餘懷禮一個,別的男人看綠翹什麼眼光,她心下自然明白。
但綠翹卻不知道,像餘懷禮這樣的真心男人最是受不得傷。就在綠翹把他作為一個人選提出的時候,餘懷禮早已恨恨地把玄機從自己的心裏抹去了。
最近,隻是在一個偶然的場合,餘懷禮得知了關於玄機主仆的嚇人故事。他的第一反應是吃驚,然後慶幸自己不曾攪在裏麵。心下又想,那魚玄機果然是狠,竟把自己那麼忠心的貼身丫頭殺了,若是娶了這樣的女人為妻,還不知生出些什麼事端來。這麼一想,眼前就出現了玄機那雙冷若冰霜的眼睛,那雙眼睛現在回想起來,真讓人暗暗膽寒。
就在那個曖昧不明的中秋之夜,書生餘懷禮把他所知道的關於玄機主仆的故事,悉數告訴了大詞人溫庭筠。玄機照例醒在四更天。又是那清冷淒惻的梆子聲,她這一生也逃不掉的梆子聲啊,原來從一開始便是惡兆。
這牢房裏是徹骨的寒冷。玄機動一動,周身便像斷裂樣的疼痛。如果此時有麵鏡子,玄機照見一眼,定會毫不猶豫地撞柱而亡:她的右側臉頰,因挨了打而腫起,腫得一隻眼睛隻剩下一條縫;額頭上的血已凝成了血汙,襯著那雪白的瘦臉,倒是一副半人半鬼的模樣。冰清玉潔的玄機是寧死也不願別人看見自己這樣子的,可大詞人溫庭筠偏偏是在這時走進了牢房。
溫庭筠的性子,最是忍耐不得。餘懷禮的一番述說,他聽罷如五雷轟頂,原來正是那一日攜了陳平阿容去鹹宜觀出了事!餘懷禮說那日陳平阿容去園中小解,無意之中發現了綠翹的屍體,那阿容的兄弟正是在京兆府裏當差的阿文,府尹大人溫璋立刻就知道了,旋即派了阿文混入觀中探察。阿文先買通了老道媼,掘出綠翹屍體運回衙內,溫璋卻令他不得聲張。
溫璋自然有自己的打算。玄機之名冠長安,他早有耳聞。這溫璋雖已年逾半百,女人上麵最是會動心思,府中雖有嬌妻豔妾,又時有歌伎伶人,到底隻是香豔之輩,溫璋一直想換換胃口。魚玄機這件案子撞到他手裏,他不禁竊喜,暗想:若是玄機答應了他,左不過是毀滅證據,再殺阿文以滅口罷了。這等遮人耳目的事他一生中不知幹了多少,又何必在乎這一兩件?
誰知那魚玄機不識好歹,誓死不從,倒讓溫璋有些替她惋惜了。溫璋也隱約感到,這女人一定有個心愛之人。女人若無心上人,斷斷不會如此剛烈的。溫璋在暖帳裏想,自己並不用急,這女人的心上人,這兩天之內就會自投羅網,那時再計議不遲。
果然這一天之內就來了兩個男人:先是溫庭筠,後是李億。
溫庭筠第一眼見到玄機時,簡直五內俱焚。那樣一個一塵不染的女子竟遍體血汙衣衫不整,這太不符合他唯美的心理了。在那一瞬間,他簡直想將那毀滅美好、汙高潔的家夥扼死。他撕下一塊綢巾,細細地為玄機揩拭,石化了似的玄機至此才癱軟下來,第一滴淚流下來十分艱難,接下來便是傾盆大雨了。
但是溫庭筠還沒有來得及傾訴他的感情,第二個男人就走了進來。第二個男人正是魚玄機的前夫李億。溫飛卿雖然是落拓不羈的大詞人,卻也脫不過三綱五常的規矩,隻好站在一旁,留又不是,走又不是,好不遮尬。
李億一把摟住玄機,哭得痛不欲生。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子,溫庭筠還是頭一回看到。李億如入無人之境,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大詞人的存在。玄機的入獄成了長安城的一大新聞,李億倒怕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玄機像做夢似的看著他們,他們是她這一生最親近的人,就是在昨天,在剛才,她還在盼著想著他們。他們就像遙遠的一道風景,他們應當是分開的,可他們現在竟然在一起,而且這樣近地站在她的眼前。她曾經朝思暮想而後怨憤不已的“有心郎”如今忽然出現,而且摟著自己痛哭失聲,她的餘光甚至能看到他那通紅的牙齦,這倒出人意料地令她止了淚。她的驚恐壓過了悲痛。
一切都不出溫璋之所料:詞人與補闕成了他的網中之魚。牢房的一側間壁是一座密室,他從密室的窺視孔中清清楚楚地看到兩個男人的悲傷,他心裏滑過一種類似快感的滋味。
密室的窺視孔這兩天成了他茶餘飯後的消遣。他看到清冷月光下傷痕累累的玄機仰臥在那裏,間或動一動的時候,能看到她胸衣中那小小的苦膽似的乳房。奇怪的是溫璋現在對她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初的欲念,好像是一個價值連城的寶物,開始大家都拚命爭奪,一旦在爭奪中被摔得粉碎之後,眾人便毫無憐香惜玉之心地棄它而去。溫璋現在眼中的玄機早已不是在長安城聞名遐邇的才女,而是一個蓬頭垢麵傷痕累累的瘦弱女子,一個坐以待斃的女囚而已,因此他不失時機地令獄卒收網。
玄機被綁赴法場的那一天,天空中呈現出淡淡的紅。那是一種奇異而危險的顏色,好像本來遙遠的天空一下子離得很近。長安城的人們都仰頭看天,都有些害怕,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似的。
玄機自己倒是很坦然,所有該了的事都了了。兩個她一生中最愛最敬的男人,都在自己臨終時趕了來,總算還是有情意的。
玄機並不知道那兩個男人後來分別被溫璋召了去,溫璋分別對他們講,要留魚玄機一條命還是有可能的,前提是籌來一千兩白銀。溫璋原想大概會有三種結果:一是兩人都答應,這樣他溫老爺就會發一筆橫財;二是有其中一人答應,這結果也不錯;最壞的結果就是兩人都拖著,嘴裏答應籌,將魚玄機的案子慢慢拖下來,以後看準機會再奏他溫璋一本。所以,溫璋此舉是冒了極大風險的。但是連他自己也萬沒想到,事情出現的是第四種結果:兩人都溜了。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拖延甚至沒有討價還價,兩條落入網內的大魚就那麼溜了。他不禁有些迷惘,原來是他過高地估計了魚玄機的身價,那兩位大人的眼淚是來自心靈的,而他們作出決策要通過他們的頭腦。頭腦和心靈從來不是一回事。想到這個,溫璋倒有些可憐起玄機來了,叫獄卒去問她還有什麼要求,想吃什麼。後來獄卒回話說魚玄機隻想沐浴一次,換一身幹淨衣裳。溫璋立即答應了,特地安排玄機回府衙內洗浴。一個老媽子蒸了滿滿一木盆湯,玄機在裏麵泡了個把時辰。她幾天沒有好好吃飯,身子極虛的人,出浴時幾乎暈倒。她揀了套幹淨衣裳穿了,入獄這麼長時間頭一回照鏡子,把自己也嚇了一跳。鏡裏的人兒竟像蠟燭芯似的飄飄忽忽搖搖曳曳,仿佛隨時都會突然熄滅。
第二天清晨,玄機覺著好了些,再照照鏡子,果然就好了些,就著那麵破鏡子她施了些脂粉,都是臨時向牢頭禁子借的。那牢頭禁子四十多歲的年紀,看上去倒像是六十歲,一臉的褶子。禁子的凶狠是遠近聞名的,對玄機倒是有些特殊。一來玄機不是一般的女犯;二來也是最重要的,是她親眼看見了溫老爺要占魚玄機的便宜,玄機不肯的過程。那一日恰巧禁子去內府尋侄子借錢——那侄子便是溫璋的內侍——姑侄二人從窗紙縫中看了個正著。這禁子見過多少人,誰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頭裏,她見那道姑年輕輕的竟如此剛烈,心裏暗暗稱奇。加上溫庭筠和李億來時都給她塞了銀子,還不是小數,因此對玄機格外看顧些。
玄機化了妝,幹淨衣服上又套上了紅色的囚服。就在套上紅色囚服的那一刹,玄機忽然覺得眼前紅霧一片,什麼也看不清了。她有些害怕,定定神,摸索著坐在那張破舊的木床上,口裏叫道:“媽媽,你把那燈挑亮些兒,我怎麼什麼也看不見?”禁子聽了害怕,道:“大白天兒的點什麼燈?你怕是急火傷身,一時的看不見罷了。坐那兒靜養養,隻怕就好了!”
玄機眼一閉,卻見眼前黑壓壓的一片,好像有無數人,臉上都塗了瀝青似的黝黑發亮,鬼魅似的跳來跳去,眼看著就要跳到她身上了。她躲,用袖子遮攔,怎麼樣也沒用,想喊,又喊不出來。就在萬般苦痛之時,忽見一人綠衣綠裙,隻把那寬寬的綠袖一甩,像是平地裏的一道綠色屏障。玄機頓時心安了。眼前清亮亮地出現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綠翹。綠翹竟比過去更美了,仍是一臉的嬌俏,濃黑的頭發上還比過去多了一支鳳頭金釵,兩個明晃晃的墜子打秋千似的晃蕩。綠翹一開口,便是滿口的清香:“姐姐,你來了!好歹又在一起了!你可好?”玄機喜極而泣,心想原來那些事都是一場噩夢,這不綠翹好好的,一切又可以像以前那樣了。不過以後對綠翹要更好些,再不可耍小姐脾氣了!心下這樣想著,便想執她的手,一抓卻是空的。
玄機定神一看,綠翹仍然笑嘻嘻地看著自己,便嗔道:“幾日不見,越發調皮了!”綠翹笑道:“姐姐不知,我們要去的那個所在,人人都有些本事的。姐姐去了就知道了,清清靜靜的,各自管各自的事,男女之間,也沒有那許多規矩,簡簡單單,大家相安無事,不知道有多好。譬如姐姐愛溫庭筠溫老爺,愛就是了,並沒有人管你,也用不著遷怒於我。姐姐打我,手好重啊,原是把姐姐的心事都發泄出來了,倒是成全了我。如今,我們姐妹又聚到一處了,我仍要服侍姐姐。隻是有件事要告訴姐姐,男人都是一樣的,到了危難之時,隻怕是還要靠我們姐妹自己相幫著呢!”說罷,不再笑,仿佛悵然而泣。玄機聽了,長歎一聲,不再言語。
玄機走在刑場途中的時候萬人空巷。人們爭相觀看這著名的才女“殺手”,卻見她神色安詳素淨如清潔的月光,囚犯穿的紅色衣裙雖然破舊,卻洗得幹幹淨淨,唯其這種陳舊的紅格外反襯出她的冰肌玉骨。直到她被捆在立斬樁上的時候,似乎仍然是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態,好像被什麼深深吸引著無法自拔,或者在與什麼冥冥中的人對話。
玄機的血顏色很淡,像噴泉那樣直直地噴射出來,噴了許久。而周圍的天空卻是紅的,好像她血中的顏色吸走了似的,直紅到像是燃起一片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