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白木馬與喇叭花(1 / 3)

5白木馬與喇叭花

在遇到殷平之前,李晴一向相信人可以貌相。起碼,“眼睛是心靈的窗子”這句話是對的。而現在,她簡直覺得眼睛實際上不過是掩飾心靈的毛玻璃而已。因為殷平長著那麼一對溫厚、坦誠的眼睛。

那是在龍慶峽的一次筆會上。湖光瀲灩,山色空濛。她和殷平乘著一葉小舟,漫然蕩去。殷平全神貫注地看著她,一雙溫厚坦誠的眼睛微笑著。

李晴是來自一家電視劇部的編輯。過去小說家們最討厭與影視搭界,所謂怕“觸電”是也。據說觸了電便有扯不清的皮,而且若論“厚黑”之功底,小說家們常自歎弗如。於是也就隻好做清高狀了。不過現時的行情卻已有不同:首先是價格全麵放開,鐵飯碗岌岌可危,爬格子動物們惶惶不可終日,靠小說致富顯然已成神話,而電視劇本的價碼卻正在日新月異地提高;其次是影視較之小說更容易被現代人接受,寫本子的如今更容易成“腕兒”,運氣好點兒的幾天之內便可家喻戶曉,頂不濟的也混在眾星裏過把癮,遠比那把胳膊寫殘了也不招人待見的小說家們劃算。

何況李晴有著很讓人放心的一種書卷氣,服飾又十分美麗優雅。自然便成為中心人物,倒把那些紅極一時的女作家們冷落了。

李晴自然不肯坐失良機,便委托了一位作家協會的男士幫她約稿。這位男士頗有些堂吉訶德遺風,竟不遺餘力以穿梭外交手法將作家們所帶作品統統繳來。加起來有十餘部之多。李晴夜以繼日地以高淘汰製篩選,最後隻剩了一部長篇《逝卻的潮汐》。

這本書令她驚歎、戰栗,她的摘去隱形眼鏡的眼睛濕了,又亮了,然後飛速旋轉起來。這本書的作者是殷平。

殷平大李晴兩歲。談不上漂亮,卻生就一副溫柔敦厚的樣子,個子高大壯碩,聲音也十分動聽,說起話來總伴著一種胸腔共鳴,好像那高高的胸脯裏藏著一個音箱,笑起來,便成為美妙的和弦,很能讓男士們莫名其妙地亢奮起來。

殷平斷斷續續寫了也有十多年,也曾有過小小的轟動之作,卻始終不曾出大名。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和文壇保持著距離,所以誰也鬧不清她的底牌。或許是她自己要造成一種神秘感。不過這種欲擒故縱的把戲對於現代人來講缺乏吸引力。在星漢燦爛、瞬息即逝的時代人們缺乏研究人的興趣。後來她終於決定改弦更張。但是改變談何容易。讓一個做慣淑女態的人忽變河東獅吼或低眉巧笑都不容易。她還沒選擇好自己的新形象。

女人和女人之間容易成為朋友也容易成為仇敵。做朋友心中也暗含嫉妒,做仇敵又難免某種吸引,總之憎愛不是那樣分明的。殷平平日很會與同性打交道,她甚至認為女人比男人要好哄得多。譬如正當女人盛怒之時你若真心地讚美她漂亮她便立即變為佯怒。而男人需要的卻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僅靠甜言蜜語無法真正占有男人。殷平覺得自己多年來在女人無法排解的嫉妒和男人無法實現的欲望的夾縫中生活,比較起來,似乎還是同性的危險性小一些。但李晴是個例外。

李晴一向對於別人的讚美持懷疑態度,特別是當這讚美來自同性的時候。

不知以前受過什麼刺激。李晴與殷平一拍即合隻是因為一個人——一個她們共同認識的人。自然,這是個男人。

他叫胡毅。是影視與文學的兩棲人。30年前便開始寫作,磚頭塊似的東西也掄了一些,隻是不知為何無甚反應。十年前,殷平在一次文學發獎會上頭一回見到他。其時,她剛剛在一全國重點刊物上發了一個頭條,且被圈子裏人認為很有希望獲全國獎。當時他笑嘻嘻地問她:“你是北京的作者,怎麼到南方去發稿子?”她覺得這話問得奇怪,便笑嘻嘻地反問:“你是南方人,怎麼到北京安家?”他便不再答話,轉頭去跟別人聊天去了。

但這兩句對話的交情並未就此結束。幾天之後,一個去外地上大學的朋友小呂回來,大講了一通胡毅的故事。原來胡毅是上世紀70年代初參加抗美援越的戰士,革命者的典型。連“四人幫”都挑不出毛病來的那一種。小呂是從一個短篇小說《喇叭花》發現這位不凡的作者的。撥亂反正時期常忽然湧現出一個令人矚目的大腕兒,而小呂雖是搞化學的,這方麵的預言卻是驚人的準確。在《喇叭花》出台的前一時期,小呂剛剛向殷平隆重推薦過一篇叫做《白木馬》的小說。殷平讀後覺得果然不凡。而且,《白木馬》的作者嶽雄很快便成為名噪全國的著名作家,並與殷平有了一次“孽緣”。所以殷平讀《喇叭花》讀得很認真,而結果卻是大失所望。

她覺得作者寫得很累,連讀者也跟著累。很多語言很拗口。既沒有飛上天去的空靈,又缺乏站在地上的堅實,而且在表麵的大氣魄後麵,似乎埋藏著一種陰暗的東西。

但是多年過去,那種感覺早已蕩然無存,當李晴提到胡毅的時候,殷平立即熱情洋溢地提到這一段往事,用一種調侃的口氣談到《白木馬》與《喇叭花》。

李晴過去做中專教師,教中文。作為三師的畢業生,這已是上乘的工作。但是漂亮表姐冰冰做的那份工作一直令她羨慕:冰冰在電視台做節目主持人,且不說那份收入,單是天天花枝招展地上鏡便很神氣了。李晴麵對鏡子裏的麵容,覺得一點不比表姐差。正巧電視台專題部要招聘主持人,李晴便托表姐聯係好了,精心修飾了一番,為了不吹亂發型,李晴特意打了一輛麵的——那時北京街頭剛剛出現這種黃色的小麵包車。

但是試鏡的結果很出人意料,看上去蠻漂亮的李晴在屏幕上竟驚人的難看。大約她這種臉型很不適合上鏡。李晴看了一眼屏幕上的自己便走了,連向表姐告別的禮節也疏漏了。三個月之後,李晴到這家電視劇部當了編輯。

《白木馬》與《喇叭花》很快把李晴和殷平拴在了一起,她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談話的高潮自然是性和隱秘。殷平大而化之地說如何把鏡花水月式的感情轉化成實實在在的性愛著實是一門學問。李晴聽了這話便一反常態地激動起來,李晴說她的需要恰恰相反,她希望一種有距離的愛,這樣的愛才能長久。殷平說她也懂得愛情瞬息即逝友誼地久天長的道理,但是人已經活到了這把子年紀,要是不過把癮就死,那也太虧了。中國人太注重生命的數量而不是生命的質量。李晴聽到這兒一下子呆了,李晴瞪著戴博士倫鏡片的大眼睛說這話你是聽誰講的,殷平笑笑說這話還要聽誰講嗎。殷平的潛台詞誰都聽得出來,殷平的意思是說,難道這點淺顯的道理還要聽誰講嗎?李晴讀懂了她的潛台詞,心裏便突然充滿仇恨。李晴低著頭說這話我聽一個人說過。殷平沉默下來。殷平靜靜地等著她說出一個人的名字。但是她沒有等到。這個名字始終不曾從李晴嘴裏說出來。但是殷平很快便猜到了,以她獨特的聰明。她想那人的名字一定叫做胡毅。

當時李晴一直以“他”作為代名詞,講述了一個十分平常的故事。李晴已經結婚數年,生有一女。婚姻雖然談不上特別美滿倒也相安無事。李晴調到電視劇部之後不久,便有一個“他”追逐而來。按照李晴的說法,他生得男子氣十足很像高倉健,對她一見鍾情。李晴說他是個著名人物,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他一見她就難以克製,連叫數聲答應我,然後就開始動作了。殷平饒有興味地聽著,聽到這裏不無羨慕之意。殷平說天哪,我怎麼就從來沒遇見過這種男人?我遇見的男人都溫良恭儉讓極盡克製之能事,就是有極好的機會時也能保持“慎獨”。李晴像沒聽見似的。李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之中。李晴說他對我是情有獨鍾,除我之外眼裏沒有別的女人。隻有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殷平產生了懷疑。按照殷平的判斷好像沒有任何男人可以對一個女人情有獨鍾,即使有,也是瞬時,這種瞬時充滿了危險和自我欺騙。殷平深深地看了李晴一眼,李晴屬於那種很典雅、很書卷氣的女人,但是缺少女人的魅力;殷平在看李晴的時候李晴也在看殷平,李晴覺得殷平身上有一種很強烈的氣味,那是一種籠罩一切的氣味,李晴在這種氣味裏略略有一點不自信,但是這種不自信很快就被那個“他”的強烈情感淹沒了,在殷平的羨慕眼光中李晴微微地有一點驕傲。接著李晴詳細地詢問了殷平與胡毅認識的過程,最後李晴說了一句幾乎讓她悔恨終生的話,李晴說你看胡毅這個人,總是那麼熱心,他還說你問問殷平願不願意到電視部來。李晴顯然說完這話立刻就後悔了,因為她緊接著找補了一句:我說人家活得好好的,到咱們這兒來幹嗎?然後李晴笑了一笑。李晴笑得十分困難,李晴那時還不太善於掩飾自己。

李晴的笑自然是想淡化她不留神露出的這句話的效果。但其實適得其反,這話對於殷平來說恰似於無聲處的一聲驚雷,她不可能不注意,不可能不震撼。她知道她要做到的就是調整好自己的表情,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殷平想換工作已遠非一日,近來這種願望尤甚。原因是單位開始對她層層加碼,讓她來組織寫作班子,培養筆杆子,等等。殷平的單位是個聞名中外的大廠,按說這種單位養個把作家完全不成問題,但壞就壞在殷平表現太好,以至層層領導都覺得若不重用殷平就對不起她。殷平的作品,他們都是不看的,唯其不看才愈顯得神聖。所以在他們的想象中,作家的作品和秘書的公文以及一切文字方麵的東西都是一回事,正因如此,他們一致認為應由殷平來抓這項工作,這樣做,既重用了殷平,維護了領導們的心理平衡,又可以為廠裏培養人才,何樂而不為呢?

哭笑不得的隻有殷平自己。在廠裏工作二十多年的經驗告訴她,對領導們陳述這兩種文字如何不同是無效的,推托是無用的,而接受這種工作又等於給自己的寫作判了死刑。唯一的辦法是表麵上與領導們虛與委蛇,暗中另找出路。殷平早已覺得這個大廠對於自己,已經非常陳舊了。

李晴的話仿佛開啟了一扇門,殷平似乎已經看到門裏邊亮閃閃的燈光了。

殷平靜了一靜。殷平換了個話題。殷平問你真的喜歡《逝卻的潮汐》嗎?李晴一下子睜大了被博士倫籠罩的眼睛:當然!我太喜歡了!殷平又靜了一靜然後說,那麼我把修改權給你你自己改好不好?李晴聽了這話一下子呆了。李晴不知道殷平是不是一直在真空裏活著。此前李晴一直在精心算計著如何開口談改編或購買版權的事,現在電視行情如此緊俏,作家們開價越來越高,電視部的編輯們使盡渾身解數也不見得能在這方麵如願以償。可殷平現在竟然主動提出由李晴來修改,並且隻字不提版權費的事,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李晴回答這話的時候聲音都變了。李晴說那太好了,隻是我從來沒寫過東西,我們……我們合作好不好?殷平想了一想,殷平說還是暫定由你來改吧,如果有什麼困難我可以幫忙——胡毅也可以幫你嘛!對了,胡毅的電話能給我嗎?老朋友了,問候他一下。殷平說得那麼淡然,以至李晴又犯了第二個錯誤。李晴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把電話給了殷平。

在接到李晴的欣喜若狂的電話的時候,胡毅正在電腦前寫著一部準備劃時代的長篇電視劇。胡毅在電視劇部幹了十年之久,寫過幾十部電視劇,卻沒有一部給人們留下什麼印象,以至胡毅這個名字在百姓中間還十分陌生。胡毅認為這一切都是部領導的不公正待遇造成的。胡毅因此對部領導十分失望,對那些馬屁精切齒痛恨,正是那些家夥擋了胡毅的路,以至胡毅在進入知天命之年的時候仍然一無所獲。胡毅認為自己有著巨大的潛力,包括各方麵的。

李晴的電話喚起了胡毅對於遙遠往事的回憶。對於殷平,他實在是記憶模糊了。隻記得她是個長相一般但說話刻薄的小姑娘。但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各種重要報紙雜誌上不斷看到殷平的名字。看到她的名字他心裏就生出一種十分複雜的情緒,說不上是羨慕還是嫉妒,抑或是一種完全的不服氣和不屑一顧。但是李晴的信息確實讓他驚異不已,這信息使他心裏忽然升起一種想與殷平重逢的願望。

胡毅小說的第一個讀者照例是李晴。當光線從半掩的窗簾外透進來的時候,李晴認真閱讀的臉顯得十分柔和。胡毅覺得此時的李晴非常可愛,就忍不住一把攬住她,在她頰上輕輕地親了一下,胡毅堅硬的胡須刺得李晴皺了一下眉頭,她本能地向旁邊一閃,這種躲閃的動作更刺激了胡毅的欲望。五十多歲的胡毅喜歡從年輕女人的身體裏聞到青春的氣息。他早已與和他同齡的老婆分居,或許他是個唯美主義者,因為即使欲望如火的時候,他也絕不再願與老婆同床——他不能忍受她鬆馳的皮膚和下垂的眼角,以及那兩隻小小的完全失去了彈性的乳房。

胡毅和李晴的關係也僅僅維持在肚皮以上。胡毅的膽量和欲望像許多中國男人那樣無法等同。胡毅真的不明白李晴為什麼要誓死捍衛那條短褲,好像那短褲裏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似的。胡毅下定決心說服李晴向他袒露全部的真實,如果實在說服不了就使用暴力一殷平的電話就是這時來的。

胡毅沒有得逞的欲望轉瞬間化作了一種交談的衝動。他嗓門兒的熱度把電話那邊的殷平嚇了一跳。殷平在做了一番習慣的道謝之後,胡毅開始一句連一句地宣講起電視部的好處來,胡毅在激動的時候完全不用標點,他一口氣說完了那許多話,直至完全喘不過氣來。等到電話裏的聲音完全靜止的時候,殷平才慢慢開口。殷平說既然這麼好,那辦辦試試看吧。這時胡毅才充分意識到李晴的存在,李晴的大眼睛牢牢地盯著他,胡毅何等聰明,口鋒立刻一轉,胡毅說這件事倒不是那麼著急,關鍵是你的影視作品還是少了點,這次聽說你要和李晴合作是嗎?殷平說我可沒說要合作,我是說讓她來改編,我看她蠻聰明的嘛。胡毅笑了,隔著電話殷平都能聞見一股異味——胡毅還是太不會掩飾自己的感情,在這幾秒鍾之內殷平斷定了自己的猜測。胡毅緊接著又說出一句愚不可及的話:還是要你多多指點嘛。儼然已是與李晴一家人的口吻,殷平在電話的另一邊冷笑了。

一向爭強好勝的李晴把三歲的女兒交給婆婆,開始夜以繼日地寫劇本,李晴一向自信自己不比任何作家差,認識胡毅之後這種感覺更強了,她覺得至今沒發過東西的原因隻是運氣不佳而已。兩個星期之後,第一集寫了出來,當然,第一個讀者是胡毅。胡毅不敢怠慢,當天晚上便秉燭夜讀,第二天一早就來了電話。胡毅興奮的口氣讓人覺得是發現了一個電視大腕兒似的,李晴接了這個電話便拋開了最後一點不自信,她按照胡毅的建議立即驅車去找一位叫做應玉雪的導演,她想隻要導演一點頭說服殷平接受便不是太難了。

應玉雪其人還是值得大書一筆的。首先,她在全國的知名度遠在胡毅和殷平之上。提起電視部的應導,這兩年真真是家喻戶曉。第一部轟動全國的電視劇便出自應導之手,那是寫一個家庭在“文革”時期悲歡離合的電視劇,當時是萬人空巷手絹脫銷,第二天一覺醒來,所有老太太的眼睛都是紅腫的。在車上、班上、公共場所,人們所談所議都跑不了那部叫做《情緣》的電視劇。《情緣》女主角留的那種懷舊型發式也立即在下至15歲上至50歲的女性中風靡一時。其次,應導出身名門,她的祖父是慈禧太後欽點的宮廷畫師。母係一族也絕非等閑之輩。這使應玉雪在血液裏便帶來了一種驕傲。這種驕傲使她的美麗帶有一種難以言傳的貴族氣。還有,當然就是她的美麗了。女導演風吹日曬心力交瘁,且需要像男人一般叱吒風雲開褲腰帶以下的玩笑,否則劇組就鎮不住,這樣便很難保持美貌。比男人更凶悍的女導演比比皆是,而像應導這樣的卻猶如鳳毛麟角。應導的美應屬梅妃、趙飛燕、林黛玉一類的,不但美,且有一種“閑情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之氣韻。胡毅初識應導的時候,頗有一種“恨不相逢未嫁時”(當然,“未娶時”更確切)的感覺。有很長一段時候他認為應導是完美的。直到那次與應導第一次合作。

那是應玉雪剛從電影學院畢業的翌年。也正是第五代導演大放光華的時候。作為老編劇的胡毅完全可以找一個比應導經驗豐富得多的導演來接他的本子。但是一種頑固的羅曼蒂克式的想法擄住了他。他覺得自己和這位漂亮的女導演之間似乎應當發生點什麼。

按照電視劇部約定俗成的做法,本子一通過編劇就不再過問了,但胡毅從來例外。無論多累多苦多忙,他都要和導演共同戰鬥到底。甚至要幫助導演挑演員,再打入劇組幫助演員糾正對白。對於演員的每一句台詞每一個眼神胡毅都絕不輕易放過。所有的導演都怕胡毅,因為他們知道胡毅在指揮劇組無效的時候會突然出現在部領導麵前,像秦香蓮攔轎告狀一樣無限冤屈地申訴:這群混蛋把我的劇本活活糟蹋了!!

但是應導自有一套硬派作風。她看過胡毅的本子,隻抓起電話輕啟朱唇:

給我補寫兩場戲。——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胡毅乖乖地補了兩場,三天之後應導又把本子摔回來:女一號那場重頭戲不到位,那是你們男人眼裏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

這下子可難了!到底什麼是真正的女人?“真正”二字如何定義?胡毅冥思苦想了一陣,恍然大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應導的這句話絕不能從字麵意義來理解,這是女人們慣用的伎倆——用極端的說法來吸引男人注意,這正是應玉雪向自己發出的信號啊!不行動,還等什麼呢?!

胡毅頂著酷熱直驅應導的宅第。胡毅帶著滿身太陽的氣味一團火球般敲擊著應導的門,而並不管門鈴在哪裏。但開門的時間太長了,長得讓人生疑。隨著吱呀地一聲門響,一隻強健的手臂從門縫裏出現,接著鏡頭拉開,一個光脊梁的強壯男人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從兩排猩猩似的齒縫裏蹦出兩個字:找誰?

由於意外的驚嚇胡毅的嘴半天沒有合攏。胡毅在這堵牆似的男人麵前一下子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以至忘了來此拜訪的初衷。胡毅囁嚅著說,請問應玉雪導演在家嗎?那男人聲如洪鍾地問:你有什麼事?胡毅聽了這話更慌了神,好像內心全部的想法業已曝光了似的。胡毅隻好強作鎮定地說有一個劇本需要和應導一起討論,那男人不等他說完便說你是胡編劇吧,實在對不起,應玉雪正在休息,如果她認為需要討論,她會跟你聯係的。他說著對不起便要關門,胡毅急急地扒著門縫艱難地探著腦袋:請問您是……那男人笑一笑說我是她丈夫,也是影視圈裏的,咱們圈裏人都知道規矩,本子交了,就讓他們導演去折騰吧,何苦那麼累!說完,就微笑著把胡毅孤獨地隔絕在陽光之中。

胡毅好久才醒過味來:原來應導是有丈夫的,怎麼一開始就沒想到這點呢?!

胡毅按照自己的理解把女主角的那場戲重新寫了一遍,交了之後便再不見應導蹤影。直到審片時胡毅才發現,本來20集的戲應導給拍成了12集!而且,他認為最最精彩的幾場戲被砍得麵目全非,這還不算,一條主線幾乎徹底拿掉,留下的倒是一條附線。他強忍怒火勉強看完,正想拍案而起,誰知部主任忽然站起身鼓起掌來。於是各處室的負責同誌都跟著站起鼓掌,應導也急忙站起來,應導美麗的臉被淹沒在掌聲之中。部主任緊握應導的手悄聲低語了一句什麼,應導嫣然一笑,隨後部主任回過頭來看胡毅:老胡,也祝賀你,作為編劇,你為導演提供了很好的基礎。胡毅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他咧了咧嘴說不出話來,這時部主任助理很委婉地說不過導演的分鏡頭本改動比較大。技術部門的負責同誌進一步說應該說這個戲的導演二度創作比原劇本有了飛躍。在對應導的一片讚美聲中胡毅逃離現場。他謊稱自己忽然感到心髒不舒服。但是當他回家之後心髒真的不舒服起來,他直挺挺地躺在那裏,給李晴掛了個電話,他在電話裏把一個男人能用來罵女人的話都化作傾盆大雨傾瀉出來,如果不是老婆按響了門鈴,這場大雨還不知什麼時候下完。

直到第二年該劇獲了亞太電視劇大獎。胡毅的臉才算多雲轉晴。胡毅對李晴說,盡管“那丫頭”藝術上不怎麼樣,但在政治上很會討巧。李晴注意到胡毅對應導的稱謂業已由“那小婊子”變成了“那丫頭”,知道暴風雨已然過去。胡毅清楚地表明他推薦應玉雪做導演的原因依然是:她在總體把握上會討巧。胡毅進一步說像我們這種人藝術上是不成問題的,隻要有人在政治上為我們把關,我們的作品就能得獲國際獎。

然而應導的反應大出兩人意料。那天李晴剛剛起床還沒來得及梳洗,應導硬邦邦的電話便摔了過來。這電話使李晴保持了33年的自尊毀於一旦。為了記住這筆仇恨,李晴憑記憶將這次對話記錄如下:

應:喂,李晴嗎?

李:是……是我。啊,是應導!應導你好!!

應:你好。你的本子我看過了。

李:怎麼樣?

應:怎麼說呢?還是直說了吧,不行。

李(此時心已忽然亂套):怎麼……不行?為什麼不行?部裏很有經驗的編劇也叫好呢。

應:我不管誰叫好,是我導演不是他們導,我說不行就是不行。編劇法13要素我們且不說了,連基本的創作規律你都不懂。我已經看了原作,你的劇本基本上是大段大段抄原作,而且原作究竟寫的什麼你根本沒鬧明白!你抄都給抄串行了!!

李(此時已臉色煞白,幾近暈倒,竭力抗爭):那麼按你的理解原作寫的是什麼?!

應(怔了一下):當然……當然是寫一種商戰時代的親情的……

李:那是你的理解!究竟是寫什麼,作者的回答才是最權威的!你和作者交換過嗎?!

應:那倒不見得,既然想改電視劇,導演就有二度創作的權力!

李:可作者是把改編權給了我,不是給了你!現在一切還都是未知數,隻不過給你看看本子,而且隻是一集!你願意接就接,不願意接,誰也沒勉強你!

應: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可笑!口口聲聲用作者來壓我,什麼作者給了你改編權,拿合同來我看。

李又驚又怒,一時說不出話來。

應:拿合同啊!這種事可是口說無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