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晴到底還是缺乏經驗,她脫口而出來了一句:你不相信可以打電話直接問作者嘛!
應:作者電話是多少?說啊,你怎麼不敢說了?
盡管當時李晴已經感覺到自己辦錯了件事,但還是被那輕蔑的口氣激得錯到底了,她像扔石子似的把電話號碼扔了出去,然後就砰地掛上了電話。
掛上電話之後李晴就知道自己是大錯特錯了。她急忙撥殷平的電話,撥號的時候她的手抖得很厲害,她想假如那電話占線就肯定證明應玉雪搶到前頭去了,如果那樣,她將立即驅車前往殷平家裏,雖是亡羊補牢也還算來得及,最好就勢兒把合同也簽了,那時不管怎麼樣心裏也踏實了。好在電話是通的。殷平那一聲懶洋洋的“喂”令她無比激動。
殷平當時正躺在床上看雜誌。殷平多年來寫的都是些嚴肅得不能再嚴肅的作品,卻專愛看些濃湯辣水的花花世界。殷平青年時代很受男人寵愛,那時她獨自生活在一群男人的世界裏。那是保衛西沙的年代,她當時正在西沙當電話兵,雖然容貌一般,卻因了年輕,更因是獨一無二的女人而成為無可爭議的女王。她養成了自我中心主義和一種強烈的控製欲,她常常對男人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她既是戰略家又是戰術家,一句話,是個天生的政治家。但是她的政治家麵目牢牢地藏在溫厚善良的眼睛後麵,使人難以識破。而她對於“含金量”的愛好,則更是從不為人所知,連與她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丈夫也毫不知情。她隻是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才顯示出這個愛好。
她此刻正在看的是一本美國攝影集PLAY GIRL。裏麵各種各色的性感女人在展示著裸體,一想起這些裸體被男人蹂躪她心裏就驀然升起一種蔑視。在她心底深處個人尊嚴至高無上,視別人卻如同糞土,特別是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她覺得她們天生就是作為性的對象供男人使用的。她從來就沒把她們放在眼裏。
李晴的電話來得很是時候,因為按照一般的規律,殷平再過10分鍾就該人睡了,一個半小時之後殷平又會起床吃茶點,殷平通常吃巧克力排和核桃糕,喝檸檬茶或者紅茶,這種習慣使殷平逐漸豐滿,以至她側臥入睡時看起來像是一尊臥佛難以撼動。
盡管李晴說得語無倫次,但殷平在開初的五秒鍾之內便明白了整個事情的就裏。殷平暗喜調工作有望。殷平繼續用一種萬古不變的聲調來對付李晴的激動。李晴說殷平你說實話你這部長篇到底是寫什麼的?是寫商戰時代的親情還是對理想主義的懷念?殷平問,你說呢?李晴說我覺得是寫一種對於理想主義的懷念,整個小說都充滿了一種懷舊情調,殷平淡淡地說你太聰明了,我確實是寫這個的。接著殷平聽見李晴的聲音因了興奮又高了八度:太好了!這證明我是對的!希望你能親口告訴應玉雪,這樣她就無話可說了!殷平微微一笑說沒問題,你就寫吧,我相信你的改編會成功的。李晴說你等著我我馬上帶著合同去你家。殷平說那你太辛苦了,不如在我們之間找個中點更好一些。兩人商量了一陣之後決定晚上到電影學院附近的那個酒吧去喝咖啡。那個酒吧的名字叫達達。
達達酒吧矗立在一條小河的旁邊。那條河終年被一種異香籠罩著,成為京都一大著名景觀。電影學院的學生們深愛此地,常常在這香河旁徘徊至深夜,如果正是戀愛季節,則河水分泌香氣尤濃。在這種香風裏談愛,很少有不成功的。
達達酒吧的老板就把這酒吧開在香風四溢的河邊,日進鬥金。
殷平走進酒吧的時候,李晴已經在一張小木桌旁等候多時了。殷平一眼就看出了李晴刻意打扮了一番:一條洋紅重磅真絲緊身裙,腳下是同樣顏色的絲麻編織鏤空涼鞋,全套珍珠首飾配鱷皮嵌珠小皮包,最搶眼的是她頭上的那頂帽子,帽形十分別致,像是一隻反扣的花籃,再加上那同樣洋紅的絹絲花朵,把臉蛋襯得如少女一般鮮豔,在幽暗的燈光中像一隻明亮的紅燭一般。殷平在心裏不出聲地笑了一下,然後衷心誇讚:你真漂亮。
殷平的著裝正好相反:簡單得不能再簡單這是殷平的風格。殷平講究實惠。殷平從不管別人飛短流長,她是少數活得真正舒服的女人之一。每逢開筆會或吃宴請她總是不忘帶上幾隻塑料袋,在最後的晚餐結束之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那些能帶走的美味盡數收集,橫掃一空。她對於美食的愛好使她不可避免地發胖了,但她從不采取任何減肥措施,她甚至很少戴胸罩腹帶一類的東西,現在就是,她一屁股坐在一隻簡陋的木椅上,任兩隻已經略顯鬆垂的大乳房沉甸甸地掛在抬起的大腿上。
李晴見到殷平就展露出那一臉的笑容,李晴一展露笑容就顯出了年紀。李晴說殷平你真了不起,你是那種真正了不起的女人,所謂大象無形大巧若拙是不是就指的你這樣的人。殷平聽了恭維完全不動聲色笑笑說不不真正招人喜歡的還是你這樣的女人,李晴,男人女人都喜歡你。李晴聽了這話特別是看到殷平那誠實無欺的表情心裏著實受用,李晴感到如果不想出一句話來說就掩飾不住自己的欣喜,於是李晴說不不喜歡我的隻是一小撮人可喜歡你的人成千上萬。殷平微笑一下說瞧咱們倆真是互相吹捧。兩人見麵的開場白遂告一段落。
李晴開門見山便講了簽合同的事。出乎意料,殷平答應得十分痛快。殷平連問也沒問是合作還是賣版權,錢的事更是隻字未提。殷平痛快得令人生疑。李晴轉轉眼睛心想還是多個心眼為妙,現在影視合作的陷阱數不勝數,不定哪步就栽在哪個人的手裏,所以李晴隨口扯了個謊說那咱們就說好了下個星期到我們單位去簽合同。其實合同書就在李晴的鱷魚嵌珠小皮包裏。
殷平打了個嗬欠說好啊,隨便你。殷平說得那樣漫不經心從容不迫有一種雍容華貴的懶散,殷平的這種態度更加讓李晴琢磨不透。李晴想一定要問問胡毅再做決定。兩人相視一笑,碰了一下杯,杯裏是長城幹白。輕輕抿了一口,殷平便不過癮似的要了兩杯人頭馬。殷平把酒遞給李晴的時候說喝得半醉的時候真是一種人生享受你真應當體驗一下。接著殷平便自顧自地喝起來,看著殷平那極為愜意的樣子李晴終於也按捺不住了。李晴先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喝了幾口以後便發覺這洋酒似乎比國粹更對她胃口,便開始作豪飲狀,一會兒她便酒酣耳熱,心突突地跳起來。
李晴說殷平你真是個好人,讓人佩服。真不知什麼樣的男人配得上你。你先生一定對你非常尊重。殷平笑笑說是這樣,但是我需要的其實不是尊重……我倒覺得,你先生一定對你萬般寵愛。李晴低頭說過去是的,可現在……殷平說夫妻時間長了都差不多,家庭生活的本質就是重複瑣碎。男人其實很重視家庭,即使外麵有一萬個情人他也不願意離婚,所以我覺得女人不能坐以待斃,女人也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李晴說你說得真對,難怪現在婚外戀越來越多。殷平不經意似的忽然問一句:胡毅這麼多年倒是很穩定的啊?李晴的臉刷地一下紅了。李晴的表情打消了殷平最後一點疑問。李晴說是啊倒沒聽說過他有什麼桃色新聞。殷平見李晴十分虛弱便適時轉移話題說那麼我們說好我下周三到你們那裏去。殷平坦然對著李晴詢問似的眼睛說:你不是讓我到你們單位簽合同嗎?
殷平回家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給胡毅打電話。殷平像對一個親密的老朋友似的把與李晴見麵的事說了,並說李晴說約好下周去單位簽合同。胡毅十分高興說太好了有你支持李晴就什麼都不怕了。接著胡毅又把嗓門提高到相當嚇人的分貝,胡毅慷慨激昂地譴責應玉雪,胡毅雖然沒敢把在李晴麵前用過的那些詞拿出來但也毫不留情地指出:應玉雪這個女人,雖然長了一副騙人的模樣,可是連一點女人的味道都沒有。說句難聽的話一看就性冷淡。這種女人的丈夫一定是世界上最可憐的。胡毅的談興大發,所有的積鬱都用後現代話語表述出來。如果不是殷平及時製止那麼胡毅很有可能作徹底不眠的燕山夜話了。殷平用一種老母雞對小雞的那種庇護態度表明了堅決站在李晴一邊,然後還沒等胡毅笑出聲來便話鋒一轉,殷平說不知道去簽合同的時候能不能順便跟電視部的領導談談調動的事,我去你們單位一趟好不容易的。電話那邊胡毅怔了半分鍾,胡毅說當然可以,我和李晴都陪你去到時候我們都會幫你說話。你準備一份簡曆,越詳細越好。
在殷平去電視部的前夜李晴失眠了。胡毅早已把殷平那天的電話內容告訴了她。胡毅因為怕引起李晴的疑心,便特意渲染了殷平對於李晴的那番好意。但這仍然不能減輕李晴對於殷平要與部領導談這件事的戒心。因此李晴的第一個舉措便是:把那份簡曆要來,扣下了。
那簡曆不看則已,一看不由得李晴心裏醋海翻騰。那殷平上世紀70年代末便開始發表小說,已有作品200萬字。大大小小的獎也得了十餘個,還進了劍橋名人錄。李晴一看這些心裏便驀然升起一種壓迫感,她覺得自己無法忍受和這樣的人共事,即使她一句話不說,李晴也會有一種中煤氣的感覺,何況,殷平很能說,而且殷平深諳兵家“哀兵必勝”的道理,所以她講起話來總是正題反說,先抑後揚。
但李晴同時既不願影響改編小說,又不想在胡毅麵前失分,所以李晴遇到了一個難度很大的問題。李晴想唯一的辦法隻有等待機會了。
電視部主任吳光已經六十有二,但頗有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氣概,一心想再搞一部全國轟動的電視劇,但現在早已不是當年,草莽英雄漸起,有槍便是草頭王。全國人民的興趣熱點不斷變化,誰也無法跟上那瞬息萬變的節奏,所以“轟動”二字談何容易。
吳光有心想進幾名實力派編劇,在他離去之前實現他的轟炸計劃。
就在這時胡毅隆重推出了殷平。
吳光看殷平第一眼的時候覺得興味索然。這種高大壯碩的中年婦人似已不大可能有什麼建樹。於是他心不在焉地聽著胡毅喋喋不休的介紹,心裏完全不為所動。吳光深知胡毅曆來巧舌如簧,能把八寶山的死屍從骨灰盒裏搬運出來。吳光還特別注意到李晴鬱鬱寡歡的眼神。吳光腦子裏在飛速運轉著,判斷著。不過沒有答案。不像是胡毅這小子的又一次什麼豔遇,也不像是受了什麼賄賂。
後來吳光站起來,想結束這場無意義的談話了。
吳光想結束得無怨無悔,於是他向著一言不發的殷平問了一個問題:你說說看,電視部的戲質量上不去,到底為什麼?要想迅速上去,得怎麼做?
吳光看見殷平像被塗白了的大玩偶似的臉動了一動,動一動之後就似乎煥發出一種神采。殷平講起話來有一種從容不迫、籠罩一切的氣氛。殷平說,您這道試題好難答喲。接著她說我倒是想過很久。貴部過去幾乎囊括了影視界所有的光榮。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當然,對我們這個時代來講,是數百天。數百天也很了不起了!因為現在是個多元化的轉型時期,魚龍混雜,諸侯爭霸,能爭取到一個層麵的觀眾就很了不起。如果讓全社會一致叫好,恐怕很難。看你到底要什麼?看你認為究竟什麼最重要。依我愚見,電視劇無非有三種:一是又有意義又有意思的,像前兩年的《圍城》、《南行記》,最近的《黑槐樹》什麼的,評委叫好,觀眾也叫好;二是隻有意義沒有意思的,這種電視劇太多了,舉出例子會得罪人,我就不舉了;三是隻有意思沒有意義的,港台的好多肥皂劇都是這樣,無糧瓜菜代,沒戲就靠耍喊頭來討好觀眾,須知討好觀眾著實是下策,觀眾隻能引導不能迎合,得走在觀眾前頭,這是題材是否討巧的關鍵……
當然,僅僅靠題材是不夠的,實際上,在一個正常社會裏,題材的作用應當是微乎其微的。什麼樣的題材在大師筆下都可能成為精品,在蠢材手下都可能成為垃圾,您說是吧。我覺得最關鍵的還是人物和故事,說到這兒我好像得吹吹牛了,我不是吹我自己,我是說在這方麵寫小說的要比專業劇作家要強一些,對小說家來說,塑造人物是強項,人物塑造成功了,戲也就成了一大半了,另一小半靠技術性的東西,什麼情節啦,懸念啦,節奏啦,笑料啦,等等。這些純粹可以通過操作來完善。我倒覺得,一個電視劇本,用不著有太多的底蘊、深度這些東西,電視劇應當是一種快餐文化,快餐文也有精美粗陋之分。快餐環境也有整潔髒亂之分。在一個幽雅清潔的環境裏吃花樣繁多製作精美的快餐與吃那些蒼姆當頭的大排檔的感覺當然完全兩樣。這麼看來,貴部真正需要的是編劇匠,是能按老板心思製作出精美快餐的短平快廚師。當然啦,這都是我的一些紙上談兵的想法,在您這樣的大師麵前,簡直是班門弄斧了。
吳光的眼睛炯炯放起光來。他萬沒想到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女人,一個影視的門外漢,竟把話說進了他的心裏。這女人絕非常人。他想。在她講話的時候有一種領袖風範,看得出她心裏根本沒把胡毅等人放在眼裏。但是表麵上卻非常客氣和周到。吳光想她太是他需要的那種人才了。吳光的決定就是在那一刹那做出的,吳光在做出決定之後一般不會動搖。
實際上,在殷平一開口的時候胡毅就後悔了。胡毅本來一心想幫殷平進來,因為第一,殷平從沒搞過影視,在她這個年齡重新上道,也絕非易事,絕構不成對他的威脅;第二,他和李晴在電視部已早有物議,他不得不防,出於對李晴的感情,他覺得殷平在創作上完全可以幫她,而兩人是同性,有些事將來可以通過殷平來辦,似乎比自己親自出馬效果還好些;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殷平此人沒有當官的欲望。凡此種種,他認為殷平如來部裏,利多弊少。但是殷平一開口談電視劇,他便一下子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個圈套。這女人竟然對電視劇有著如此細密的考慮,如此精到的見解!就連自己搞了十多年電視劇,也從來沒想過這麼多!這女人竟然把自己掩飾得如此徹底!她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一樣默默等待伺機爆炸,她爆得那麼漂亮,那麼精彩紛呈,她一開口,便有一種強大的氣場籠罩,誰也動彈不得,天哪,這女人太厲害了,她絕對是自己的潛在威脅!但是,從吳光的表情來看,胡毅已經明白大勢已去。胡毅暗恨自己雖已年逾半百卻依然幼稚,慌亂之中他看看李晴,李晴蒼白沉默得就像一種靜物,但那蒼白和沉默中似乎正在聚集著一種力量,一種仇恨的力量。
但是殷平的話還沒講完。殷平接著說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再試試回答第二個問題。應當說,這個問題比第一個難度還大。誰也不是預言家。而且,回答這種問題要承擔一定風險和責任,但是我想,最壞的結果無非是我預測錯誤,但我的錯誤絕不會導致您的決策失敗,因您是影視界的泰鬥,有豐富的經驗,如果我錯了,導致的最壞結果是我調動工作失敗,這是我個人的失敗,不足為慮;但如果我對了,哪怕有一點點可行的成分,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這麼說吧,您剛出了這個題目我就想起了一句話:第一個把女人比作花的人是天才,第二個把女人比作花的人是蠢材。您懂我意思吧?
吳光眼前一亮,連連點頭。吳光看到殷平的嘴唇有點發幹,立刻親自倒了杯茶放在她眼前,用的是他招待貴客的西湖龍井。殷平謝過之後悠然喝了一口,殷平說吳光老師想當年您策劃《情緣》的時候就是第一種情況,那時候武打片正火,從來沒有任何人要想到涉獵言情片,可您想到了,您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麵,您走出這一步就意味著成功。《情緣》之後有多少言情片問世,可觀眾真正記住的,隻有一個《情緣》。而現在,言情片已經臭街了,需要另起爐灶再創新意。我想,愛與死是永恒的主題,能把愛與死聯結起來的方式有多種,其中一種似乎我們還沒用過,那就是陰謀。我覺得現在的商戰片之所以寫得像小兒科,就是因為沒有涉及陰謀。陰謀又是和懸念等這樣技術性的東西緊緊連在一起的。我想不妨寫這麼一部電視劇:主旋律10%+愛情30%+陰謀20%+武打20%+性10%+死亡10%,這種操作方式當然以好萊塢方式為藍本,簡而言之就是主旋律加好萊塢。現在我們可以列出方程式了:主旋律加好萊塢等於成功。您同意嗎?……哦,要是您認為不妥,就算我瞎說好了。
吳光聽得眼睛裏要冒出火來。沒想到他輾轉反側不得其解的問題竟由這麼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女人用這種極其簡單直白的說法挑明了。簡直像皇帝的新衣一般有大白於天下之感。如果不是隔著桌子,吳光真想擁抱這女人一下。吳光本來是可以沉一沉再表態的。但吳光很怕眼前的這位智慧女神因等得太久而懷疑自己智商有問題。於是他說,對!今後我們就試試這個方程式,方程式裏的每一個素數比例都可根據實際需要調整,如果成功了,給你記一大功!殷平微微一笑:記功倒不必了,是不是可以在您的麾下效力呢?吳光此時已經完全被她折服,大嘴一張說:三個月!三個月之後,部裏要進幾個編劇,你算一個!
殷平知道自己已然大獲全勝。她慢騰騰地從沙發站起來。一種光在她變得明亮的臉上流溢。這時她看見胡毅和李晴麵如死灰地站了起來,她的鼻孔裏發出一聲輕微的冷笑。
殷平雖然也算修煉得爐火純青,卻在得意之中忘了“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的道理。她不知道就在她興高采烈地回到家裏給丈夫女兒做羅宋湯並且在飯桌上大侃自己戰績的時候,那一對失敗的情人來到了一家小館。小館以門丁肉餅著稱。一向精打細算的胡毅不由分說一下子買了三斤肉餅。兩人對坐,誰也不看誰,都悶頭大吃,油汪汪的瘦肉蔥花噴香撲鼻。李晴竟一氣狠歹歹地吃了一斤,仿佛那肉餅正是殷平的化身,不吃便不解氣似的。最後還是胡毅害了怕,硬把最後一塊餅從李晴油汪汪的嘴唇邊奪走了。李晴又一氣喝了一紮生啤,於是那一斤肉餅便在她的嬌軀裏翻騰起來。
胡毅看見李晴那一向平和的臉擰成了一團。一雙眼睛變成了兩口黑洞,黑洞裏毒火噴射。從李晴的眼中胡毅透視出自己也同樣如此。胡毅剛想說出一句什麼有分量的話,隻見李晴嘴巴一動如投槍一般射出兩個字:殺手。胡毅一時沒明白過來胡毅問:什麼?李晴瘋了似的號叫起來:殺手!殺手你不懂嗎?我們都被人家殺了!連個響兒都沒有地被人家殺了!!胡毅按住她瘋狂的手:不,我們還沒有被殺,我們還有機會!還有機會!
在那個春日的夜晚所有走進小館去吃門丁肉餅的人都記得,在最靠角落的地方有一對瘋狂的男女。那兩個人先是低語像是準備什麼密殺令,然後忽然大吼大叫同時狂吃濫飲,最後那女人吐了一地。那女人吐了之後服務小姐走了過來,那男人比比畫畫說了一氣,雙方表情都晴轉多雲然後急風暴雨,後來發展到拍桌子扔碗碟經理出麵的地步。但就在這激烈的戰爭中那男人仍沒忘了把剩下的兩塊肉餅裝進塑料袋裏帶走。
那個春夜給李晴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那是她真正的“春”夜。她和胡毅在一家招待所包了個標準房。生平第一次,她向除丈夫之外的第一個男人全部袒露了自己。胡毅終於夢寐以求地看到她褲腰帶以下的部分:原來那是因了剖腹產而留下的難看的疤痕。這使得唯美主義的胡毅一下子極度失望痛苦萬分,當然胡毅始終用最大的毅力克製著自己完成了做愛的全過程。完成之後李晴就抽抽搭搭地哭了。李晴的哭原因複雜,為了一種對丈夫的背棄一種自身觀念的更新當然更多的是感到了一種身心交融的巨大幸福。李晴的淚是幸福的淚。但是胡毅卻順水推舟地說你別哭了我們隻此一次下次再也不幹了好不好,他這麼一說李晴就真哭了,李晴哭得洶湧澎湃具有排山倒海之勢,胡毅慌了手腳胡毅說你別哭了好不好是你自願又不是我強迫的,李晴一聽說這話更是哭得奄奄一息,總之那個春夜李晴泡在了自己的淚水裏像一隻衰弱的海生物一樣散發出絕望的死亡氣息。
直到曙光初露兩人才冷靜下來準備共同對付殺手殷平。他們想了一條絕妙的計策以反圈套來對付圈套以殺手策略來對付殺手。他們可以不露痕跡地把殷平殺死。
接下來的幾個月殷平一直高枕無憂地等待佳音。也有兩次殷平曾想再給吳光掛個電話,又很怕畫蛇添足,節外生枝。殷平太了解官人們反複無常的本性。至於李晴和胡毅則一如既往地與她聯係著,好像一切都很正常。隻是有一天李晴似乎很不經意地問了她一句:如果不讓你當編劇,讓你當編輯你願意嗎?喪失了警惕的殷平以為李晴是泛泛而談便也不經意地回答了一句:那我就得考慮考慮了。殷平之所以這麼回答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應當適當拿拿架子。她聽到電話那邊李晴微微一笑,然後迅速轉移了話題。光陰似箭。桂花的甜香終於湧入了殷平的窗子。她打開窗,看到天空已經在數天內變得高而藍,空氣變得涼而爽。她知道那佳音已經近在咫尺了。
那個中午殷平剛剛從小憩中醒來,有新鮮的桂花糕和楊梅排在等著她。她是少數那種不怕發胖的女人之一。這時她醒來,赤身裸體地披了件深藍色絲綢睡衣,把禦鹿酒倒進意大利冰淇淋裏。這種加酒的冰淇淋有一種特殊的香味。假如就著精致的點心來吃,更是異常可口。她就那麼斜倚在寶石藍色的沙發上品嚐著,盡情享受美食帶來的感官快樂。這時電話鈴忽然響了。
電話那邊是個陌生女人的聲音。那女人的聲音客氣而高傲。那是導演應玉雪。
應玉雪是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才決定給殷平打電話的。自從和李晴通過那次電話之後,《逝卻的潮汐》便杳無音訊了。暇時她又細讀了一遍原作,作品中那種蕩魂攝魄的情感力量再次震撼了她。她發現這部作品令人難以置信地耐讀。而且人物十分鮮活,那一個個人物逐漸在她的腦子裏活了起來,使她有了一種想改造他們的欲望,也可以說是一種情結。做導演的一般都具有這種情結。所以編劇的劇本幾乎沒有一個能囫圇著進入劇組。應玉雪的這種情結又比一般導演更加強烈得多,因此那幾天她坐臥不寧火燒火燎廢寢忘食不知怎麼辦才好。她從沒遇見過這種事從來都是別人主動找上門來,她奇怪這個作者怎麼這樣無動於衷。她在等待了三個月之後終於放下架子撥了那個電話,那個由李晴無意中透露出來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