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吉爾的微笑(3 / 3)

佩淮第二天咬著牙仍然去上班,老板剛一走,她就摟著雄獅吉爾哭得昏天黑地。吉爾似乎對她很是體恤,不斷搖頭擺尾地討好她。佩淮從那天起心裏升起了一種模糊的陰暗的東西,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3#22

我按照佩淮的要求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可是在那一個周日,舅父母卻很意外地來家,曆數了佩淮的種種劣跡。佩淮在嫁人之後居然再也不跟他們聯係,這點被他們認為實在是大逆不道。更加可惡的是,佩淮居然和吳副部長的公務員勾勾搭搭,這完全是故伎重演。舅母說你們是怎麼搞的你們兩個也都算是高級知識分子怎麼生出這麼一個不要臉的女兒沒有男人就活不成是怎麼著?父母的臉色鐵青嘴唇哆嗦不知說什麼才好。母親哆嗦了半天才說不過我們家佩淮倒不是那種主動性格的人,舅母立刻反唇相譏,舅母說你就別為你的女兒辯解了吳副部長那位公務員可是大院裏有名的正派小夥子,再說人家哪方麵都比你們家佩淮強,不是她主動還是人家主動不成?吳副部長說過他對那小夥子很信任很欣賞正準備提拔他呢,你們可得好好教育教育你們的女兒別讓她再毀一個人了!

舅父母那天連飯也沒吃就走了。晚上佩淮回家,母親打了她。母親瘋了似的連續扇她的耳光,母親在扇她耳光的時候不免露出了幾句舅父母說的話,母親的疏忽在後來事件的發展中起了很大作用。

我永遠也忘不了佩淮在挨打時的那副樣子。她睜大了眼睛,驚愕地瞪著母親,她滿頭滿臉都滲出豆大的汗珠,把一縷縷的頭發粘到一起,唯獨沒有淚。

#3#23

許多年後我知道在那個夜晚佩淮去找了衛朋。佩淮把衛朋從圍棋子旁邊拉開,拉到夏夜的黑暗裏。佩淮就帶著那一臉紅腫哭得哽咽難言。佩淮緊緊地抱著他,他卻仍然很堅決地把她推開了。佩淮說不我不在乎你跟不跟別人好,隻要你心裏有我就行了,你就成全我一次吧。佩淮說著就自己解紐扣,佩淮剛解了第一個扣子衛朋就緊緊抓住她的手。衛朋說你別這樣聽我說你別這樣,你這樣最終隻能傷害自己。佩淮瘋了似的大吼我該怎麼樣我自己知道我自己負責!衛朋扯開她的手掉頭就走,佩淮衝上去再次抓住他,這時佩淮不知從哪裏掏出了一把刀,那不過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但是在夜裏顯得銀光閃閃寒氣濱冽。佩淮把那把刀放在自己的手腕處,佩淮說你要是走我就把靜脈切開。衛朋顯然是氣瘋了,他一動不動地立在原處,夏夜的風把他的頭發直刺刺地吹得立起來,完全是一副怒發衝冠的形象。佩淮再次撲上去佩淮剛剛碰到他的身體他就本能地閃開,就在這時佩淮毫不猶豫地用那把水果刀切開了自己的手腕。

佩淮其實並不了解衛朋這樣的男人,她永遠不會知道就在她切開手腕的刹那也就切斷了衛朋對她的最後一絲情感。連尊重、關心這樣的感情在衛朋這裏也完全沒有了,衛朋最討厭要死要活的女人,佩淮一切的努力在衛朋那裏隻是適得其反。但是當時衛朋還是受了相當的震動,衛朋一個箭步竄上去捏緊她流血的手腕把她像個口袋一樣地卷起斜挎在肩上,佩淮昏昏沉沉感到一種幸福和滿足一因為她終於接近了他的身體或者他的身體終於接納了她,可憐的佩淮!她就在昏迷的狀態中依然想著愛情,她試圖以死來換得衛朋的愛,但是這樣做的結果恰恰使衛朋原來對她的友情和憐惜也丟掉了。

佩淮出院後聽到的第一個消息便是:衛朋要求提前複員了。佩淮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感到心像被割去了一塊似的那麼疼。她驚奇地發現瀕死體驗並未能夠挽救她,那疼痛還是那麼新鮮敏銳無法忍受。

#3#24

佩淮出院後我去看她,她已不大願意再講什麼。我發現她明顯地變醜了,愛情使她變得美麗,而失戀使她變得難看。她的脾氣十分暴躁。吳限愁眉苦臉地把我拉到一邊訴說他的種種煩惱,吳限說他們夫妻已經無法相處再過下去兩個人都要得精神分裂症了,吳限在訴說的時候愁苦萬狀不能不引起人的同情,吳限在結束語時說了一句:你們姐妹真是太不一樣了。說罷很有深意地看了看我,那是一種讓人臉紅的目光。

此後的故事已經很難講清,按照後來法庭辯論的推理,充其量隻能算是一種可能性,而真正發生了什麼大約隻有死者自己知道了。總之衛朋在佩淮住院期間十分果斷地離開了吳副部長,不久,他結了婚,並進入了那個他向往已久的計算機公司。但是無論他怎麼樣,都始終未能逃離佩淮的眼睛,佩淮用一種隻有她自己才明白的方式盯著他。直到有一天,佩淮的休息日,她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接著用枕頭堵上半張嘴,用一種嗚嚕不清半男不女的聲音打了電話。電話是打給衛朋的老板向和的,電話裏說,向老板,我聽你公司的雇員衛朋講,貴公司要在郊區開辦一個類似紅燈區的娛樂城,我警告你,這樣不行。說完她就把電話掛了,接著撥另一個號碼。另一個號碼是衛朋的新婚妻子克麗的,她用一種職業性的冷酷聲音說:我是東城公安分局的小王,我們最近接到很多電話,對你愛人衛朋有很多反映,你愛人在外麵交了很多女朋友,而且,騙人家說他沒結過婚,你注意一下他最近的動向,配合我們把這件事搞清楚。

這兩個電話都收到了奇效。就在一個星期之內,衛朋被公司解雇了,理由是不適合在此工作。也就在那段時間裏,新婚妻子莫名其妙地不理他了,妻子回了娘家,把他一個人甩在痛苦之中。衛朋做了很長時間的努力,才從公司一個好朋友的口中得到他被解雇的真實理由。他百思不解,公司想在郊區開辦娛樂城的事連妻子都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人在暗算他呢?!衛朋又去尋找自己的妻子,嶽丈一家都對他怒目而視,他使出渾身解數,才使妻子說了實話。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被卷入一個陰謀之網中,他很難對妻子解釋什麼,他隻是一直在固執地想著:是誰?為什麼?!

男人在沒有辦法的時候總是酗酒,衛朋也不能免俗,他天天去那家離公司很近的小酒館裏狂飲。終於有一天,一位服務小姐為他端來一杯馬爹利,小姐指指臨窗的桌子說是那位女士為您點的。衛朋在幽暗的光線中看不清那個女人的臉但在感覺中斷定她是個熟人。女人站起身,飄飄搖搖地向他走來,衛朋在剛剛認出佩淮的那一刹那嚇了一跳,佩淮在他眼裏已經大變樣了,過去的佩淮雖不能算做特別漂亮但還應當算是生動可愛,可現在,她好像已經完全是一個中年婦女了,即使是在幽暗的光線下,也能看到她臉上若隱若現的皺紋。佩淮向他困難地笑了一下,然後坐下來。他們默默無聲地繼續喝酒。直到燈火闌珊的時間,佩淮告訴他,她已經搬出來住,佩淮建議到她的小窩去看看。出乎意料地,衛朋沒有拒絕。佩淮在大院之外租了一間農民房。房間裏很亂,桌子上放著各種各樣的酒。佩淮給衛朋倒了一杯人頭馬,給自己倒了一杯綠薄荷。兩個人繼續默默無聲地喝。佩淮這時在簡陋的錄音機裏放了一盤西貝柳斯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樂聲靜靜地淌過。佩淮清楚地看見衛朋眼眶裏的淚水。

佩淮這時慢慢地脫去自己的衣服。佩淮的身材,這時已經遠沒有過去那麼好了,但是依然很迷人。衛朋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摟住她吻了一下,當他的嘴唇碰到她時,她全身哆嗦了一下,這種強烈的反應肯定嚇了衛朋一跳,衛朋立刻看到她臉上的皺紋,他好像忽然清醒了,衛朋非常突然地抓起頭盔說對不起我還有事我得告辭了。佩淮好像突然崩潰了她掙紮著說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我有哪點不好難道我就比不上一個胡同串子柴禾妞兒?衛朋的目光又氣憤又輕蔑衛朋說我希望你自重一點不要傷了自己又傷別人!衛朋說罷回頭就走,佩淮用最後一點力氣拉住他可憐巴巴地說衛朋我求你你就騙我一回吧你就說你愛我聽了這句話就是現在立刻就死我也瞑目了!!衛朋冷冷地說我不愛你我不能騙你,你就死了心吧。衛朋走了。佩淮四肢冰冷地躺在那張折疊床上。她完全失去了感覺。在外麵最後一絲光線消失的時候,另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3#25

那走進來的另一個男人按照後來的推斷應當是陳誌。是的那時陳誌已經回國。但我寧願相信他不是陳誌,在後來的法庭辯論中,這一段說法讓我深受刺激。

按照他們的說法,陳誌正是佩淮安插在長星公司的一雙眼睛,長星公司準備在郊外搞娛樂城和有關衛朋妻子的情報正是陳誌提供的,交換條件可想而知。但是佩淮顯然高估了自己並低估了陳誌,陳誌並不像她想象的那麼容易糊弄。在那樣的夜晚陳誌像一個處在欲望之巔的雄獸一樣潛入了佩淮的臥室,而佩淮恰恰赤身裸體地躺在那張折疊床上。陳誌掀翻了那張床,他狂暴的程度使處在呆滯狀態下的佩淮在開頭的幾秒鍾便感到了疼痛。陳誌瘋狂地蹂躪著妹妹佩淮,他竟然用捆行李的塑料繩把她捆在床上,肆無忌憚地汙辱她,把她像一塊爛抹布一樣放在腳下踩。妹妹佩淮拚盡全力搏鬥的結果隻是換得加倍的粗暴,佩淮在暈過去前的那一刹那奄奄一息地給衛朋掛了電話,她隻說了一句快來救我就人事不醒了。

衛朋當時還沒有入睡,電話鈴響起來以後他立即拿起話筒,他以為克麗終於回心轉意。但是佩淮的聲音把他嚇了一大跳,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佩淮又在耍花招,是的他已經領略了佩淮各式各樣的花招,已經不再相信她了。他氣惱而又沮喪。但是很快他回過味來,他覺得不對勁兒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了,不然就是超一流的大明星也不可能裝出那種絕望。衛朋忽地坐起來抓起衣服衝到門口,但是他很快又折了回來,他把衣服扔在床上然後抓起桌上的話筒。

衛朋給吳限撥了個電話,因為他認為在這種時間地點能夠合理合法走進佩淮臥室的男人隻有她的丈夫。當然,還可以報警,但是衛朋搞不清這件事是否到了那麼嚴重的程度。

#3#26

然而還有一件事衛朋並不清楚,那就是說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吳限已經不那麼關心他的妻子了。吳限的情感轉移到了我的身上。這也許是一種輪回報應吧。吳限的情感,正是我所欣賞的那一種,淡泊而綿密,而且很有味道。但我一直矜持著,我不僅僅是顧忌著妹妹,實在是對男人們有些怕了。

按照後來吳限的說法,他接到那個匿名電話就坐車出去了,繞了半天才找到那間舊陋的農民房。他站在破碎的門前發了半分鍾的呆,他深感佩淮確實出了問題,他戎馬一生什麼陣勢沒見過,唯獨沒見過這種放著一幢小樓的女主人不當,偏偏跑到荒郊野外住草棚的人。他推門進去,看見一個赤身裸體遍體傷痕的女人,這女人的肉體曾經使他那麼崇拜那麼激動,但現在已經變得完全陌生,就像是一堆橫陳在那裏的陌生的肉,因為完全失掉了神秘感而變得俗不可耐,這是吳限的審美範疇裏絕對不能允許的。

吳限給醫生打了電話。不是給自己的保健醫生而是一個地方醫院的朋友。吳限覺得一切該結束了,在結束之前他不想留下任何把柄。

接著吳限寫了一張字條,大致是說希望佩淮盡快辦理離婚手續。醫生來了之後他就走了,他覺得對於這樣一個女人來說他已經仁至義盡,他對於醫生如何診斷如何處置毫無興趣,他做到的是給醫生留下了一筆超出應得收入相當多的錢,醫生很明白那多餘的錢裏包括著什麼。

#3#27

醫生在治療那個遍體傷痕的女人的同時,並不知道就在這同一個夜晚,這座城市裏的另一個男人也正在痛苦中呻吟。那是陳誌。陳誌受的傷一點不比佩淮輕,佩淮在搏鬥的時候咬傷了陳誌的鼻子,確切地說是咬掉了陳誌鼻子上的一小塊肉。陳誌幾乎疼得昏迷過去,在半昏迷中陳誌不斷地罵著“臭婊子”,好像每罵一聲那疼痛就減輕了一點似的。

陳誌覺得自己受了奇恥大辱。此前他並不以為那樁近似交易的事是一筆交易,他認為這裏麵包含了女人慣用的一種欲擒故縱的手腕,說白了就是佩淮想和他重敘舊情而又不好意思直說,所以想出了這麼一個法子。

他萬沒想到佩淮把他耍了,在她以死相拚的時候完全暴露了她內心深處對於他的憎惡和蔑視,可以說她根本就沒拿他當人,根本就把一開始的許諾給忘了,而最最讓他不能忍受的,是她做這一切的唯一目的是為了另一個男人!

作為男人,陳誌覺得自己的尊嚴被嚴重地傷害了,他要報複,他的心理創傷的愈合,取決於他報複的狠毒的程度。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衛朋,那個被監視了這麼長時間的傻小子。他撥通了電話,他要把所知道和並不知道的一切都告訴衛朋,那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他一定會殺了她。

#3#28

衛朋接了這個長達40分鍾的電話,第一個衝動真的就是想殺了佩淮。她把他給毀了,她怎麼能夠在給他的老板和愛人打過那樣的匿名電話之後還想著跟他做愛還假惺惺地說什麼她愛他?!女人到底是什麼東西?!他真是不懂了。他反省自己,實在是沒有什麼不對,在做公務員的那一段日子裏,他盡心盡力地照顧部長夫婦,尤其是對佩淮,簡直像是她的一個保鏢一個傭人那樣供她驅使。除了不愛她這一點之外,衛朋覺得自己把一切都做到了。衛朋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其實相當喜歡佩淮,他喜歡她的聰明、率真和俠義,而且作為一個男人,他不可能不注意到她的女性化十足的體態。如果她不是那麼熱烈,情感能夠平和一點,超然一點,淡泊一點,那麼他很有可能與她建立一種超出一般友情的關係,他雖然深愛克麗,但讓他這麼一個男人為誰守身如玉畢竟是愚蠢的。當然,還有很關鍵的一點:佩淮不該那麼強調她在性方麵的缺憾,那使衛朋有一種充當替補隊員的感覺,他難以忍受。

但是現在這一切都完了。他對於佩淮保留下來的感情隻有輕蔑和仇恨。他還是頭一次這麼恨一個人,他的夜晚完全被這個女人破壞掉了。他發自心底地吼了一聲,掄開右臂便隨隨便便地把桌上的壇壇罐罐掃到地上變成了碎片。他就那麼斜披著一件舊軍衣裸著帶血的胳膊走進夜霧裏,是的那天下著茫茫大霧,他跨上摩托車就被大霧淹沒了。

#3#29

那一天整個城市都淹沒在大霧之中。我半夜起來解手的時候從窗口看到外麵的霧,我站在陽台上呆了好一會兒,並不知道也就是幾乎在此同時,有一輛摩托車正穿雲破霧地從那條街道上駛過。衛朋駕著車仿佛在一片汪洋中飄飄搖搖,衛朋當時神情恍惚一副亡命天涯的樣子。衛朋已經完全看不清路僅僅憑著記憶他找到了那間小草房。是的當時那幢小草房已經無遮無擋,它可憐巴巴地裸露在一片深濃的霧氣裏,這座城市的老人們後來紛紛議論那場大霧不是什麼好兆頭,凡是那天夜晚外出的人似乎都聞到了一股近似毒氣的味道,幾乎都在第二天病倒了。

衛朋的摩托聲在那個大霧之夜格外震耳。但是那座破碎的草房悄然無聲。衛朋忽然想起佩淮割破手腕時湧出的鮮血,心裏突發出巨大的恐懼。他下了車,很輕很輕地走近那扇門,他看見屋裏有一線亮光,那是一個放在桌上的電筒。佩淮一動不動倚坐在床上,微弱的光線下,他看到佩淮亂蓬蓬的頭發和模糊的輪廓,佩淮一向明亮的眼睛黯淡無光,那裏麵有著一種欲哭無淚的絕望。

衛朋倚在門邊半天都沒動。他從來沒有在哪個女人的臉上看到過這種完全破碎的表情,這種表情比佩淮平時那種表現欲要迷人和強有力得多,一句話,這種表情一下子打中了衛朋,在這一瞬間他心裏所有奔突的岩漿都凝固了。他垂下頭,很久很久。在離開的時候他又向那草房看了一眼,那個怪物似的女人仍然像石像似的坐著,在黑暗裏,沒有淚。

漫天大霧把衛朋緊緊裹挾著,他緊握的拳頭慢慢鬆了下來。他第一次感覺到有另外一種強大的力量在冥冥中若隱若現,那不是他或者任何人可以左右的。這個怪物似的女人一定也是在受著這種力量的主宰,他們同是受害者。

#3#30

幾天之後,衛朋自覺已平靜下來。平靜下來的衛朋找到原來的老上級吳限。他原來是準備以一種不經意的方式提醒吳限,讓他好好關心愛護自己的妻子,讓他對佩淮好一點兒。可是事與願違,他剛剛提到佩淮兩個字吳限的表情就變了。他很快發現吳限知道所有的事。吳限幽深的眼光微妙地射向他,吳限說難為你了衛朋我知道你是無辜的。那時你提出要走我還真覺得有點突然,現在我總算明白了。我謝謝你衛朋。吳限這麼一說,衛朋把事先準備好的所有台詞都忘了。

於是衛朋說,吳副部長,我不知道你的消息來源,但是我得對你說,事情沒你想得那麼嚴重,佩淮隻是心情不大好,她並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吳限冷冷一笑吳限說衛朋你不要替她辯護了,過去有句古話叫做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讓她自作孽去吧,誰也管不了她。吳限冰冷的口氣連衛朋也打冷噤,衛朋一時說不出話來。這時吳限客氣而冷淡地擺出了送客的姿勢。畢竟,眼前這個英俊的年輕人使吳副部長感到屈辱。

衛朋走後,吳限背著手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地想事情,看不出他的表情。這樣過了大概半個小時的樣子,吳限對衛朋之後的公務員小黃說他要出去辦一件事,如果有人來電話,就說他一個小時之後回來。

#3#31

吳限的要求盡管讓我吃驚,但我還是滿足了他。他說他有個老戰友昏迷了兩天一夜有變成植物人的可能,他說他聽說我們的藥房裏有一種刺激性很強的藥這種藥對於治療昏迷很起作用。因為他說不出藥品的名字,我就把所有刺激性強的藥物的名稱作用等都給他講了一遍。最後他認定了一種藥,他興奮地說對就是這種,當時我對他說這是一種很少用的刺激性藥品,這種藥是不隨便出售的一般都需要單位證明,他笑笑說那麼我就給你開單位證明好了,隻要你覺得有這個必要。我看看他那樣子忽然覺得自己十分愚蠢,於是我也笑了我給他拿出一瓶藥說用剩下的再還給我。他很鄭重地點著頭說放心吧,然後就站起身來,在門口的時候他輕輕吻了我一下,我竟然一點沒覺得有什麼不自然。

那是出事前的星期天,晚上11點鍾。

#3#32

我最後一次在家裏見到妹妹佩淮是在星期三的晚上。佩淮刻意梳洗打扮了一番,臉上抹了很厚的粉,但厚粉背後的臉又憔悴又難看。她的體態也像個中年婦人似的臃腫,佩淮過去對我說過她克服內心焦慮的唯一辦法就是多吃,據說碳水化合物可以使人的心情平靜下來,多吃的結果自然就是長肉。終於有一天佩淮的上司找她談了話,上司委婉地提醒佩淮,他說有不少人反映佩淮已經不大適合於目前的工作了。佩淮點點頭說她自己也這麼想,佩淮說她沒有什麼要求隻希望能最後搞一次告別演出。領導們很快研究同意了這一要求。佩淮那天回家正是給我們送票。但是她並沒有說那是她的告別演出,她隻是不經意似的跟大家聊了聊關於職業的事。她問爸爸如果她做一個小學教師好不好,爸爸說如今小學教師也不是那麼好當的,像佩淮這種文化程度頂多隻能考慮做一個幼兒園教師。我怕佩淮不高興就說做小學教師也不是不可以,佩淮如果教小學音樂完全可以勝任。媽媽就說教小學音樂可不是隻教教唱歌,佩淮連五線譜都不識怎麼能教音樂呢。佩淮倒是一點沒有不高興地笑笑說那我就當幼兒園的音樂老師吧。

那天那頓飯吃到好晚,好像大家都知道這是“最後的晚餐”似的。家裏好長時間都沒有這樣平靜和諧的氣氛了。佩淮走的時候告訴我,吳限最近去看了她,還買給她一瓶很高檔的進口發膠,她說她正在考慮同吳限和解的問題。我聽了這話有點迷迷糊糊的,但是很快有件別的事轉移了我的思路,我也就沒再琢磨琢磨這裏麵的文章。

#3#33

我現在隻能感謝上帝我的父母沒有參加佩淮的告別演出,否則他們可能會當場暈厥。那獅子的血盆大口張得那麼大,好像要把整個劇場都吞噬下去。我在刹那間覺得好像自己也被吞了進去,我相信在座的每一個人在當時都會和我有同樣的感覺。等我清醒過來,我的妹妹已經消失了,在妹妹原來站著的地方,是一攤殷紅色的血肉。還能看到她的裙子,還能看到她的雙腿。但是她的頭已經不見了,那雙曾經火一樣明亮的大眼睛正被雄獅吉爾慢慢吐出來。是的吉爾在那一瞬間含著微笑。

#3#34

兩年以後此事才被提起訴訟。那時我已成為吳限的夫人。起訴者是父親,而整個幕後操縱者卻是一位青年律師。律師說他很早就是佩淮的崇拜者他暗戀她大概四五年的光景了。這位律師儀表不凡氣質遠在衛朋之上,我見他之後在心裏暗中感歎了一番,我想如果這位律師能夠勇敢一點向妹妹示愛,也許一切都會是另一個樣子,輪回之中的確報應不爽。

這位律師從小就喜歡讀福爾摩斯可以說是一位業餘偵探,學了法律之後更是樂於此道。盡管他已經自認為百煉成鋼,但是在那次佩淮的告別演出中他依然受到極大的打擊。他說他當時完全呆了在一片混亂之中他滿腦子都是血肉模糊的肢體,直到現在一想起這件事他心裏依然有一種鈍痛。一個他隻敢遠遠欣賞的夢中情人在一刹那間死於獸王之口,這事實讓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

一個巨大的問號籠罩了他,因為佩淮做了十多年的馴獸師與吉爾早已建立十分良好的互相信任的關係,如果不是有非常特別的原因是絕不會出這種事的。他注意到當時吉爾那十分神秘的表情:近似微笑,卻又像是要打噴嚏或者嗬欠的樣子——他從來沒有在任何動物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於是他開始調查,經過一番鍥而不舍的努力,終於得出了謀殺這個讓人心驚的結論。

首先,就在當時現場那一片混亂之時,他沒有忘記以一種特殊方式拿走了佩淮的一縷頭發、幾顆牙齒和撕碎的布片,他開始研究這些東西,他試圖找到謎底。

後來他斷定說,在演出前佩淮的頭發上抹了一種刺激性很強的發膠或香水,而在與死者用的同一種牌子的發膠或香水中完全沒有這種氣味。於是他大膽斷言:有人在佩淮用的發晈中摻進了一種特殊的刺激性很強的藥物,由於這藥物的刺激吉爾要打噴嚏,它張嘴打噴嚏的時候是無法控製自己的,它張開血盆大口把自己的老夥伴吞吃了。

#3#35

我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官司還在繼續著。我自然會保持緘默。但是我已經不願和吳限的眼睛對視,我們分室而居了。我每天收拾房間的時候總能看到他枕頭上的大片落發。

我憂心忡忡地看到自己麵臨的第二次婚姻危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已經不敢一個人待在房間裏了,我去掉了房間裏所有的鏡子,我害怕鏡子裏會反射出一個幫凶或者同謀的麵孔,在那張麵孔後麵,一定會有一雙火一般明亮的洞察一切的眼睛。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所有的一切都在劫難逃。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碰見了衛朋,他和他的小妻子早已和好如初。但是看上去他的神情十分落寞,他的整個相貌也遠沒有以前那麼英俊了。他把我拉到一邊,低聲問佩淮的案子怎麼樣了,我跟他說了說情況,他的神情更加悵然,他重重地歎了口氣。我問他過得怎麼樣,他勉強笑笑說又能怎麼樣呢,婚姻還不就是這樣,重複、瑣碎和平凡。其實說到底,和誰結婚都差不多。說到這裏他就不再說什麼,向我點點頭告辭了。

至於陳誌,後來我再沒有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