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青芒果(1 / 3)

7青芒果

那時你還年輕,隻有21歲,像風一樣,時而熱烈時而溫柔,一飄就是好遠。你從東北去了海南島,飄了萬裏,飄了萬裏的風總會挾帶一些塵土,但一到了那片海邊,便又清明了。

那片海的顏色是深的鈷藍。你開初不懂,一見到那藍就往裏麵鑽,結果被三亞的太陽灼傷了皮膚,現在你右頰上還有隱隱的褐斑。後來你知道在那片地方隻能在晚間下海,在那種很難說清顏色的紫光燈下,所有黑色棕色白色的皮膚都變成了一種混混沌沌的色彩,每個人的臉似乎都被那種色彩染得很陰險,像是50年代電影裏的特務在對接頭暗號似的。你依戀那片海,因為在開初的時候,隻有那片海接納你。

漸漸地,你不滿足海裏的自由了。你得找你自己的位置。你在海邊的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開辟了一個果園。之所以能開辟這個果園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一位當地的官員。這位官員叫做趙有誌,比你整整大20歲。老趙長著一副厚道的模樣,一開口就笑,那麼親切和善,那種笑容在異鄉簡直是一種不可多得的財富。他很快就成了你最親近的人。你凡事都要同他商量,你覺得他不知道哪一點使你想起了死去多年的父親。他對你是有求必應。你和其他21歲的少女一樣有著一份女孩子的虛榮心。在那個人情荒僻的島上,他成了唯一可以滿足你一切願望的上帝。

果園裏栽了芒果、荔枝、香蕉、菠蘿……這許多的熱帶水果濃香四溢。你每天沐浴在強烈的光照和香氣裏,一身雪白的皮膚變成了一種充滿性感的醬紫色,眼睛像熱帶的野獸一樣熱烈而美麗,不變的隻有那一口細小的白牙齒,它使你的微笑還帶有幾分稚氣。趙有誌用一根牙簽插著三角形的菠蘿塊就放進這細小的白牙齒裏,那菠蘿的味道比北方偶然吃到的強多了,有一種馥鬱的甜香凝聚在嘴裏無法散去。後來那甜香消失,你從野菠蘿樹的帳幔裏探出頭來,看見兩隻鴿子正在交合,熱帶的野鴿子毛色斑斕力大無窮,撲棱棱的鴿翅擰絞在一起在太陽下虹彩流溢。你注視良久心有所動。你回到房間。房間裏有一麵極大的鏡子。你對著鏡子看了又看,慢慢脫掉自己的衣服。鏡子裏的影像你無論如何也不滿意。你從小就喜歡苗條秀麗的女孩,可你自己,卻是肌肉發達、膚色黧黑的那種類型,這類型如果在二十多年前是最討巧、最被推崇的一種,少說也能成為鐵姑娘隊隊長。

即使是在今天的西方,那種膚色也是被認為很美的。有多少白人夢寐以求想把自己的皮膚曬成這樣的顏色,為此他們一天一天地在海灘上躺著,祈求紫外線能對他們更慷慨一點。你若去了西方,肯定是個健美冠軍的苗子,老板會花大力氣培養你。可你自己,卻無論如何不喜歡那電視上的健美比賽,那些與男人相去無幾的女人。你認為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那些參加健美比賽的女人看上去男不男女不女的,根本不能給人以美感。你為自己的身體感到悲哀。尤其看到南國那些小巧玲瓏的美女,你更是有一種莫名的自卑,正是這種自卑使你加倍珍惜趙有誌——你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一種真的愛意,那是年長人對年少者的寵愛。那位《尼羅河上的慘案》裏的名偵探波羅先生的名言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女人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別人愛她!——波羅先生大概還有一句潛台詞:她們並不在乎愛她們的是誰!

總之那一天那對交尾的野鴿子讓你覺得心裏有了一種古怪的動蕩。從鴿子的羽毛你想到了你家鄉那美麗的野雞。你母親年輕時曾經做過動物園的管理員,是專門管理鳴禽的。那些動物園裏最美麗的鳥類,那些孔雀,那些丹頂鶴、鴛鴦和鷺鷥……成了你兒時不可少的夥伴。但是你最愛的似乎還是些野雞:那一身華麗的七彩錦緞,你說不清那些色與色之間的過渡,你隻覺得那過渡很神秘,你永遠無法描述那些顏色,你不知道那淡金色的頭如何過渡到深青色的頸,那頸上絲鍛一般光華可鑒的羽毛又怎樣被一種鮮豔的朱紅取代,那種紅是自然的造物,是人工絕對調配不出來的,在太陽下,那紅豔得仿佛隨時可以流溢出來,一滴滴燦爛地化掉,像血一般洇紅大地。

最美麗的還是那一根長尾。那是一根鑲金嵌銀的拂塵,大概還有珍珠珊湖夾雜其間,它使你想起一個美人的長辮。那是個畫上的美人。從很小的時候她就進入了你的夢境,她的一切都完美無瑕成為你的楷模,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你覺得自己的形象與她離得越來越遠。而這時,在天涯海角,你想起了這根美人般的長尾,心裏忽然有了一種靈念:何不將那冰天雪地中的野雞卵拿一些到這南國的豔陽中,或許,會有新的生命誕生出來?

你是被母親嬌寵慣了的女兒,在家時常常說一不二,恃寵而驕,想起一出是一出。如今也是這樣,你立即打了長途給遠在北國的媽媽,讓她給你捎來100枚野雞蛋。好在你們是北亞航空公司的家屬,野雞蛋在三周之後如期乘著飛機來了。野雞蛋在南國破土而出,但是生出的小野雞極端醜陋,它讓你想起剛剛生出還沒長毛的老鼠,那形象讓你惡心。你就坐在那個小窩棚裏,守著那麼一堆讓人惡心的家夥發呆,你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你不知道那麼些美麗的羽毛是如何生長出來的。你覺得一切都變得遙遠而虛無,你望著那片蔚藍的天無所適從。

趙有誌就是在這時進來的。他給你帶來了一本書,一本關於如何養殖野生動物的書。那本書裏有張照片掉了出來。那張照片上是老趙的全家。你看見老趙的太太坐在他的旁邊。那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打扮得像當年的婦救會長。你抬眼看他,他就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羞慚無比,他說這是孩子他媽,是家裏老人給配的。他說的“配”這個字眼使你想起了牲口的配種,以及前兩年實行的賣瘦肉搭肥肉什麼的。這時你看到他眼睛裏的淚,那眼淚雖然渾濁但不可欺騙。

你心裏忽然感到有點兒疼。你不知怎麼的就伸出一隻手,用一隻小手揩掉他那一滴淚,那淚沉甸甸的,你覺得它富於一種質量,在這瞬間你對他充滿了同情。

自那天起老趙天天來,一起幹活,也偶然聊天。你發現老趙那雙青筋脈脈的手好像會將所有的腐朽化為神奇。你的家像個家了,你的果園枝繁葉茂充滿生機。晚上,所有的樹都在幽暗中張開自己的鎧甲像衛士一樣護住你,你在冥冥中覺得是老趙在保佑你,他是指揮著這些衛士的將軍。

令人惡心的小野雞慢慢蓋上了一層毛,那是一層淡青色的絨毛,在南國的光線下那絨毛顯得幽暗無比。那是負麵的丘陵。那是月亮上的環形山,覆蓋著一種巨大的陰影,你當時並沒有看到這陰影,你被那層生命的絨毛迷住了。當那續毛變成七彩交疊的時候,你庭院中的芒果發黃香甜了。那個有月亮的晚上老趙走進來了,和你一起吃起了芒果,有一種青色發酸的芒果特別好吃。老趙把它用糖醃了,切成片放在小碟子裏,那一種滋味又深又長令人回味。總之在那個有月亮的晚上你本來似乎期待著發生點什麼,但是後來什麼也沒發生。你麵對老趙的背影輕輕歎息了一聲。這一聲輕歎有釋然更有遺憾。

但是你分明看到了他戰抖的雙肩,那欲說還休的嘴唇,你們雖然什麼也沒說,但彼此都知道了。其實你那時根本沒鬧清楚知道了什麼。你隻是覺得離不開他,在那個封閉的環境裏,他是你唯一的親人。

那天晚上的月亮帶著青芒果的芳香鎖進了你的記憶深處。許多年之後你吃到酸甜可口的青芒果,依然總是想到月亮,你記憶中的月亮好像青芒果似的懸在天上,碧綠而芳香。

老趙離婚又與你結婚的事發生在兩年之後。沒有什麼特別的契機,一切都順理成章自然而然。老趙的農村媳婦沒哭也沒鬧。老趙把所有的一切都給了她,包括一對眼珠一般珍貴的兒女。你那時驕傲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卻完全想不到這一切日後會成為你永遠還不清的債務。

你在一切定下來之後才通知你母親。你母親讀完信後就暈倒了。她老人家含辛茹苦把你撫養成人,為的是你能夠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但現在你卻突然嫁給了一個年逾不惑的窮措大,還是個二婚頭!你母親不顧一切乘機到了天涯海角。她老人家到達的時候正是夜晚,一輛中巴一直把她載到鹿回頭。她看到的第一眼景色就是在紫光燈下的那個極其巨大的石雕。她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她並不知道那石雕源於一個美麗的傳說。她隻覺得那巨大的石雕少女在陰暗的燈光下無比猙獰。她那陰險的石頭的眼睛茫然凝視著夜空,確切地說那是一片眼白,沒有曈子,那塊突起的石頭的陰影如此巨大,那陰影籠罩著旁邊那隻巨大的梅花鹿,那梅花鹿同樣隻有眼白沒有瞳子,這種隻有眼白的石頭眼睛在紫光燈下令人無比恐懼。

你母親對於海南的印象來源於這尊鹿回頭的雕像。這尊雕像像是什麼預兆似的使你母親感到了什麼,她忽然覺得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她見到你之後改變了初衷,她不再想說什麼,她覺得一切都是命定。她有滋有味地嚐了你果園裏的各種熱帶水果,然後看了那些已經進入青春期的野雞。她驚奇地發現那些野雞在南國已經改變了容顏,它們的色彩似乎更加濃豔,更加接近陽光,但是當她說出看法的時候,你微笑著糾正她:媽,別說野雞,這話難聽,還是改叫山雞吧。你母親怔了怔,對你的話似懂非懂,她恍惚覺得,你是怕“野雞”被人誤解為另一種雞,另一種雞常常在三亞的夜間出沒,她們守候在那些燈光閃爍的歌舞廳前,帶著一種厭倦的職業性笑容瀏覽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