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青芒果(2 / 3)

那天晚上是你母親在海南的最後一夜,老趙卻忽然神秘地消失了。正是因為他的消失,你才犯了你一生中最大的錯誤:你忘了除了那袒胸露臂透明裝之外還有另外一族。那一族更具有欺騙性,特別是對於你這樣來自外省的姑娘。

在那之前你們曾經說好,在你母親走後的第三天去登記。老趙想啊想啊想不出送你什麼做聘禮,你露出那口細白的小牙一笑:就送我一碟兒青芒果吧,要糖漬好了的,切成片。老趙的眼睛睜大了,又眯成縫。你似乎看到那眯著的眼睛裏映著月映著天,映著那天的星星,那天晚上的星月好亮啊。老趙眼裏似乎有淚水遊動,不再混濁,像月光一般澄明,活了40歲,還是頭一回有人這麼疼他,他沒法兒不感動——他說,好,三天之後,就放在院子裏的那石台上。你見了就迎出來,別忘了拾掇拾掇。

你真愛我?你問。

真。

一輩子對我好?

一輩子?兩輩子三輩子哩!!……

要是我得了病哩?要是我殘疾了哩?

瞎說!要那樣,我給你端屎倒尿,伺候你一輩子!

要是……要是我一時糊塗走錯道了哩?

說的都是啥話!

真的,一輩子長著哩,難保有啥事兒等著哩!

老趙眉頭一緊,再也說不出什麼來,隻把一雙粗手箍緊了你,好像生怕你跑了似的。

一碟兒青芒果,切成月亮一般形狀,芳香碧綠。

那天晚上你去一家歌舞廳去找老趙。那是一家你們過去常去的歌舞廳,你猜想他一定在那裏悶悶地抽煙。但是其實你沒有找到他,沒找到他令你無比沮喪,你正在那裏絕望地徘徊的時候,有一個穿黑衣的女人走入了你的視線。她的黑衣上綴滿了金箔和亮片,濃妝豔抹,帶著一種雍容華貴的微笑向你走來,那種微笑發出一種亮光,那光線洞穿了你,使你粹不及防。

那個女人牽著你的手來到一處所在,她撩起一麵巨大的絲絨帳幔,那裏麵蒸汽沸騰籠罩著許多赤身裸體的女人,女人們像是得到口令似的一起向你微笑。你根本來不及想什麼便被裹挾進這赤裸的一群,你忘了是誰把你拉進去的——是她們還是你自己。

你被裹入絲綢一般的水中如魚一般湧動,千萬條金色的魚尾扇麵一般甩動像金的溪流你被那金光晃花了眼睛。你的肉體融化在金的溪流中你隻覺得一種燥熱和狂歡。一小時之後你被那股金色的溪流拋棄在一片平整的沙灘上,那沙灘的基調是淺灰色的,沙灘旁站立著一個男人,那男人形銷骨立,毛發濃重,眼睛裏沒有一絲表情,隻是在他需要有所表情的時候他的嘴角處才綻出一絲假笑。這一絲假笑暴露了他的靈魂,本來他的眼睛是完全沒有靈魂的。

你還沒有來得及害怕,就看到那男人小心翼翼地伸出雙手,那男人的手觸到你的頭發上,就如一隻蝴蝶棲在你的發際,是的那男人的手輕柔得像蝴蝶,他那骨頭暴露的手原來竟然如此綿軟,你微微地抖了一下,那男人的雙手像是攜帶著電流一下子就使你全身震顫,你一下子明白了男人和男人之間竟然有那麼大的不同,你就在那一瞬間失去了感覺你被一片灰沙眯住了眼睛,那灰色的沙灘其實是一塊灰色的地毯,你躺在那裏覺得自己變得很小,除了繈褓時期你從來沒覺得自己這樣小過。你在老趙粗壯的手裏那麼強壯,卻在這雙瘦弱的手中變得柔弱無骨。你變成了水,水一樣地流淌過那灰色的沙灘。水浸淫著沙變成了一種黏液。你浸泡在暗灰色的黏液中像糖一樣融化。

你清醒過來之後已是淩晨。你看見那形銷骨立的男人穿著白色的晨衣坐在臨窗的椅子上像一個幽靈。你吃驚地捂住嘴把一聲驚叫按進嗓子裏,你的嗓子裏充滿了一種奇怪的來蘇水的味道,接著你就感到滑過你皮膚的絲綢的涼意,那是一種裸露的涼意無法欺騙。你在冰涼的手指後麵悶叫了一聲就痛哭起來,你哭得天昏地暗肝腸寸斷,但是那個白色的影子像沒聽見似的毫無反應無聲無息地坐在那裏,像德爾沃筆下那些藏在月光陰影中的樹木。

直到你再也哭不出聲音來,你一停住哭聲就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懼:四周靜得出奇,那是一種非人間的靜。你看見窗簾在慢慢地起伏移動,那窗簾卷著透明的涼意拂著那個白色幽靈,那幽靈也好像跟著慢慢移動起來了。這時你才注意到幽靈一直在盯著牆壁,牆壁上掛著一口鍾。當時針指向一個鍾點的時候,幽靈像一架機器一樣向你伸出了手。

你茫然望著他,好久沒明白什麼意思。等你明白過來,憤怒和眼淚再次籠罩了你。你發瘋似的大喊著:你要幹啥?!你這個混蛋你要幹啥?!難道你還要錢嗎告訴你,我就是把錢撕爛了也絕不會給你一分的你這個臭無賴是誰準許你這樣做的?我要告你們告你們!你等著吧你這個臭無賴!……

你不知罵了多久。等到你的聲音嘶啞得再也聽不出來的時候,幽靈慢慢站了起來冷冷哼了一聲:好沒風度。忘了晚上樂得叫喚的時候了,你才是無賴。

幽靈說完這幾句話便飄然離去。這幾句話像槍彈一樣擊中了你。你覺得窗外的太陽一下子陷落了,暈眩如血的速度籠罩了你的頭發,你站起來便倒了下去,軟綿綿的像一枝單薄的文竹。

你醒來的時候是在黃昏,黃昏和黎明初看有些相像。但是黎明給人涼意黃昏卻給人以溫暖。你想了很久你覺得曾經做了一個噩夢。夢中出現了奇形怪狀的妖魔和幽靈,你看著那個掛在樹上的橘黃色太陽,那純金般的溫暖似乎正在驅散著夜間出現的幢幢鬼影。夜晚的一切變得不那麼真實了。

這時你隱約聽到喚你的聲音,那是母親。你從她的臉上沒有看到焦慮,你放心了——或許那一切根本不曾發生。母親像平常那樣嘮叨著:這麼大丫頭了,也沒個規矩,日照都三竿了,還不給我起來,將來嫁了男人也這麼的?……告訴你,天底下男人都一樣,頭三年讓你,後三年治你,以後就像沒你這人兒似的了,你有個兒算你的造化,那些沒兒的娘兒們,苦哩!……

你聽出來,母親雖是嘮叨,調門兒卻是歡快的。你這才注意到有一個巨大的東西橫亙在地上,足有三個大西瓜那麼大,黑黃相間的皮像穿山甲的皮一般厚重而富於質感。你知道那叫菠蘿蜜,很嬌貴的熱帶水果,就連當地人也難得吃上一回的。你聽見你的母親在繼續嘮叨著:這麼沉的東西,虧他咋拿的……媽,你說啥?

我說,這麼沉的東西,也難為他了。

……是老趙送來的?

我說你這丫頭是咋的了?小小年紀,也不至於連昨晚的事都忘吧!你昨晚不是和他一塊兒去給我找菠蘿蜜去了?說是到果園泡了幾個鍾頭才找了一個,他說菠蘿蜜那玩意兒醉人,你叫那玩意兒給熏醉了?瞅他那樣兒,左邊扛著你,右邊摟著菠蘿蜜,真夠15個人看半拉月的!

你這才一下子清醒過來。大夢初醒般盯著母親:他還說啥了?

他還說,明天叫個人把菠蘿蜜給我直接送上飛機,他說這玩意兒就得吃鮮,可嬌貴得了不得,7個鍾點兒就得爛,所以他讓空姐兒給照顧著點兒。也就是我前兩天嘮叨了一句,說沒見過菠蘿蜜,他就記著哩!……要說這人除了老相點兒,還真是個實誠人兒!這年頭兒找個實誠人兒可不易!

他還說啥了?

瞅瞅這丫頭是咋了,他還說啥了他還說啥了,你咋不問你媽今兒就要上飛機,還要點兒啥不了?……一個女婿半個兒,還真不如他哩!

後麵這話雖說得輕,還是叫你聽見了。要是在一天前你聽見這話一定會樂得發癲兒,可時隔一天,僅僅是一天,一切都變了。你的眼淚刷地一下子流下來,你心裏明白,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無望了,一切都成為往事了。

可是母親以為你的淚是為她而流,她走過來撫著你的頭發,頭發濕潤明亮像一匹黑鍛子:傻孩子,咋越來越嬌哩?娘有誰?娘不就你一個寶貝蛋兒嗎?要不是為了你,娘撐著了跑萬裏到這疙瘩來?好在娘沒白來,娘放心了……你哇地一下子哭出了聲,痛徹心肺。

母親走後的那三天你足不出戶。明知無望還抱著希望,這也許是世上最苦的事。肥碩美麗的山雞如七彩雲霞一般圍繞著你,它們毫不理睬你悲痛欲絕的神情,像平常那樣悠閑地踱著步子,它們浸泡在你的淚水裏嗅著你青春的氣息,你從初夜等到黎明,看到熱帶的月亮在火紅的雲彩裏遊走,在這裏連月亮也變得火辣辣的一切都像是在燃燒,那些黃昏的雲毫不像列維坦的油畫而隻有使人想起蒙克想起那些滾燙的色彩濃烈的旋渦。

第三天的晚上終於到了,你鼓起勇氣照了照鏡子,你覺得鏡子裏的你變得很醜,兩隻眼睛腫得像一種叫做“水泡眼”的名貴金魚。你懶懶地洗了臉,準備做最後的掙紮。你活了23歲頭一次用化妝品,你隻是薄薄地上了一層粉妝便神采煥發起來,畢竟你年輕,年輕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財富。武則天大帝晚年對年輕的上官婉兒說我可以把整個朝廷讓給你來換你的幾歲青春,人總是缺什麼就想要什麼。可是幾乎所有人在年輕時都不懂得珍惜,他們拚命揮霍青春,羨慕那些年長者,把自己打扮得老氣橫秋。你也毫不例外,你總是在心裏羨慕母親你覺得隻有她那個年齡的女人才有一種不敗的魅力。母親當時47歲,夏天愛穿一件米寥色絲綢大褂,頭發全部梳向後麵,在腦後挽成一個沉甸甸的發髻,你覺得發髻韻味無窮連母親雙頰的蝴蝶斑都是美麗的,你認為隻要母親再抹一點唇膏就會非常像宋慶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