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給過你一件旗袍你一直視若珍寶地收藏著,在那個晚上你把它從箱底拿了出來,燈光下那些絞絲盤金大花亮閃閃地向你發出樟腦的氣息,那些氣息紛紛揚揚彌漫了整個房間,那些陳舊的花朵一朵一朵地在你的頭頂上綻開掀起層層波浪,那些波浪把你卷了進去使你驀然顯得苗條了許多,在鏡中你覺得自己變成了你曆來向往的那種女孩,你這才猛然想起已經有整整三天水米未沾,你的這種惡性減肥收到奇效:你再次走向那麵巨大的鏡子,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在鏡中看到的分明是多年以前畫的長辮美人。那種美呈現出一種古舊的魅力,那恰恰是你過去缺乏的美。鏡中的美人像是一個陳年舊夢,盤金的花朵像舊照片那樣發出赭石的顏色,美人的臉色由於蒼黃而更加動人,有一種說不出的韻味掛在赭石色的嘴角,而最最美麗的還是掛在腮上的一顆清淚,那麼生動而透明,使人想起那個青芒果之夜的月光。
門是敞開著的。從那麵鏡子裏可以望見窗外的風景。你清楚地看見月亮已進入午夜的狀態,你把鍾表的發條上得足足的,隻要12點的鍾聲一敲響,你就將知道那最終結局了。
第一聲鍾響的時候你全身抖了一下。你閉上了雙眼半天不敢睜開。那鍾聲像鋼釺一樣鑽入你的心裏。但是與鍾聲同時響的好像還有另一種聲音,那聲音帶來了一種光照,你被那道光逼得睜開了眼睛。
鏡子裏分明映出院子裏的那個石台,石台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碟青芒果:切成一鉤月亮一般的形狀,芳香碧綠。
那個芳香碧綠的夜晚至今好像還在眼前。你覺得老趙的身上也縈繞著青芒果的芳香。月亮下的一切都顯得年輕。你饑餓的身體在他身上化成了一團水,水一樣頑強和柔鈕地彙入了那片汪洋。失而複得的快樂使你覺得他如此完美,那些沉睡的山雞被你們的快樂驚醒撲棱著翅膀在你們身邊飛來飛去,那一片七彩的光亮照亮了你們的新婚之夜使你們的回憶變得那麼絢麗,後來那些山雞累了就匍匐在你們身邊,那些青芒果被壓成了汁水像烈酒一樣發出濃香,你們就在那一片濃香裏悠然入夢。
如果故事到此結束自然十分完美。但上天是殘酷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有缺憾。
婚後兩年,你們都認為該要個孩子了。老趙興致勃勃地買了很多優生優育的教科書,就像當年飼養山雞一樣耐心,你和他都相信,隻要有胚胎,就會有生命。
可是孩子卻遠遠不像山雞那樣聽話。你們做到了書上的一切要求,卻沒有一絲來自子宮的消息。生命把日子折疊起來揣入懷中,受傷的花期注定需要有人來收拾殘局。你和他都萬沒想到歌舞廳的那一夜付出的代價如此沉重。那個白色幽靈把一種病菌帶給了你,那病菌雖然對你的生命無害但卻可以使你終生不育。這對於子嗣觀念很強的老趙絕對是毀滅性的打擊。
有一天清晨,你從夢中驚醒,發現老趙不見了。你蓬頭垢麵不顧一切地追到外頭,聽路人說他是騎車向西北方向走了。你驀然明白了一切。是的他是回他過去那個家去了。你立即坐上一輛三亞的腳踏車在後麵瘋了似的追趕,那時天還沒有大亮,那種迷迷蒙蒙的感覺一下子把你帶到了那個可怕的記憶之中,你在車裏止不住地流淚,一直哭到他的家門口。透過淚眼你看到他緊摟著他那一對長大了的兒女,他好像也在哭,當然和你的哭完全不同。那時正趕上三亞多雨的天氣,你忘了暴雨是什麼時候來臨的,你久久地站在他家的院門外站在暴雨中,你那時已經完全看不見聽不見什麼,但是在你的想象中他正坐在他家客廳的沙發上,一雙兒女圍繞著他,前妻正把一杯滾燙的熱茶捧給他。
你那天完全混亂了。你不知道你是怎麼回到家裏的。你覺得你的雙腿被什麼鋸斷了。剛邁進家門你就暈厥過去,你倒下的時候砸碎了那麵鏡子。鏡子粉碎剝出了月光。山雞們騷動著竊竊私語,那時所有的果樹都麵目猙獰,你在那一片猙獰的目光注視下覺得自己正在死去。
當然他後來還是回來了。但是你們再沒有住在一起,你才26歲便喪失了自己的婚床。你隻好去種你的果樹養你的山雞。你的果園蓬蓬勃勃地發展終於成為三亞一景。你也因此成為連續三年的勞模人了黨提了幹,當地人提起你來個個都說你是真正的女強人。可他們完全不知道一到黑夜就會有花環一般的鮮血脫落到你的身下,你周身都是寒冷徹骨的火焰,你的痛苦已經穿透月光進入黑暗的深處,你幻想中的玫瑰死去了,你夜夜看見那個白色幽靈在窗外守望著你。你的淚水枯竭了,那個同床異夢的男人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你知道如果挨近他他就會像獅子一樣暴跳起來,他在暴跳的時候會大聲怒吼:別碰我!而在平時偶然心平氣和的時候,他會望著窗外新長出來的青芒果說:這日子越過越沒念想兒了,真想到五台山當和尚去!而在外人麵前,他仍然一如既往扮演一個賢夫的角色,所有人都以為你們伉儷和諧事業有成是模範夫婦。省電視台還特地來做了專訪播了長長的8分鍾節目,你們的臉上一直掛著微笑盡管那微笑很僵硬。當天晚上你們都徹夜未眠你在外麵的石台上坐了一夜,你聽見他重重的歎息聲。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像你們的新婚之夜,你覺得你的血正在冰涼的石台上化為熔岩,一切都那麼相似,隻不過石台上沒有了青芒果。
你哭著衝進他的臥室,跪在他的床邊:你說過你是真愛我,愛我兩輩子三輩子,可現在一輩子還沒過完哩!……
他的聲音冰一樣冷:……我咋不愛你,不愛你能和你結婚?!實話告訴你,那天是我把你從那鬼地方領回來的,我親眼看見了……我這心裏刀拉一樣疼,可我怨過你嗎?!我他媽說過一句怨你的話嗎?!……
你哭得喘不過氣來:可你現在……
現在咋啦?!現在你生不下娃!過日子,沒個娃,能過嗎?!
我去治,我不信就治不好,就……就是萬一治不好,沒娃也能相愛一輩子的夫妻,不也……不也有的是嘛!……
你胡說哈哩!!沒娃的日子能過嗎?!為了你我扔下那麼兩個好娃,你……你……你對得起我嗎?!
他的聲音哽咽了,一翻身,任你千呼萬喚,再也不理你了。
他回過去那個家的頻率越來越高,後來索性調動了工作到海口去了。龐大的果園耗得你精疲力竭,發展到三千多隻的山雞隊伍更是讓你費盡心血。你萬不得已貼了招聘臨時工的告示。
在三亞六月的一個黃昏,你家的門被敲響了。你打開門,看見一個年輕男人正站在門口。他一頭長發人高馬大風塵仆仆,手裏拿了個灰撲撲的大手提包。黃昏的光線勾勒出他肩膀的輪廓。一雙好像來自天國的黑眼睛像水銀一樣亮。你的心裏忽然一動。
你……你找誰?
就來找你,我在電視裏看見過你。你不是要找小工嗎?看我行不?
話沒說完,他就把那髒兮兮的大手提包放在門口,抹一把汗,直怔怔地看著你。你的心忽然狂跳起來。
又過一年,同一個六月的黃昏。你在天涯海角接待一個來自北京的電視台女記者。那是個著名的記者。那時,椰林的綠色在黃昏中湧動,就在那片鈷藍色的海邊,餐廳搭起了長長的一隊涼棚。女記者慕名而來,想把你列入半邊天節目,作為巾幗英雄在世婦會期間隆重推出。可她剛來到此地便聽到了許多閑言碎語,說你靠你的丈夫起家,而現在功成名就,卻想把丈夫扔了,有的人甚至說你當初結婚就是有目的的,說你是個不要臉的女人,為了自己不擇手段……女記者想和你聊聊,憑自己的感覺判斷一下。
你那時剛30歲出頭,可看上去十分憔悴,女記者覺得你心裏有難言的痛苦。於是她使勁勸酒,想聽你酒後真言,結果一無所獲。直到上來一盤青芒果,正是切成月牙形的片,被糖漬過的那種。女記者嚐了一塊,連聲叫好,說是比所有的菜都好吃。你這才抬起心事重重的目光認真看了她一眼。你告訴她這東西怎麼做,接著,你給她講了關於青芒果的故事。
以上正是你給她講的故事,可女記者覺得,這故事剛剛開始。
你向她真誠地發問:如果事業和愛情不能兩全,那麼對一個女人來說,什麼更重要?
女記者默默不語。
這時,一個身材高大的小夥子急匆匆走來,你的眼睛立即一亮。小夥子在,你耳邊耳語了幾句,你立刻站起來,微笑著向女記者說:真抱歉,果園那邊出了點問題,有隻山雞死了,不知是不是染上了什麼傳染病,我得去看看。
女記者立即猜到了那小夥子在故事中的角色。她站起來,目送著兩個年輕人的背影。走了幾步你轉回頭來:你啥時走說一聲,我給你拿上兩箱青芒果!
此時天和海藍得像整塊的水晶,夕陽把餘暉抹在他們的背影上,金黃金黃的,燦如雲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