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做絹人的孔師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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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出的那些月份牌,凡畫著女人頭像的,似乎與三十年代上海灘的沒什麼不同。也是一律的柳葉眉、丹鳳眼、檀口含丹、香腮帶赤,像是初學工筆的人畫的畫,連衣褶的線條都是一樣的。段家的人除了書茵以外,沒有哪個對這種月份牌感興趣。可是十二歲的書茵卻歡喜得了不得——媽去合作社買回來的這張月份牌,她揣在手裏看了又看,才舍得掛在牆上。
月份牌上畫的是個古裝的姑娘,拿一把宮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最別致的,是旁邊一個架子上踏著一隻鸚鵡,毛色斑斕得很,好些年後書茵才知道,那是鸚鵡中的名貴品種,叫做琉璃金剛鸚鵡。
如今月份牌已經掛在牆上一個多月了,已經到了舊曆年的年根了。家裏從來重的是舊曆年。奶奶忙著醃臘魚臘肉,蒸包子,做梅幹菜、糯米酒……兩隻手洗得通紅,青筋暴著,左手戴的銀鐲子碰得瓷盆哐啷哐啷,嘴裏嘮叨著:“……老話哪有錯的?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年辦足。二十七樣樣齊。二十八,洗邋遢。二十九,樣樣有。三十夜,桃花謝。初一早,年拜了,屁股一躬,手一托,襦米糍把就到了手!……”本是說笑的,偏就有人認真。媽半捂著鼻子似笑非笑地哼一聲:“三十夜桃花謝,哪有冬天開桃花的?可見是不通了。”爸說:“費那麼大勁賺一塊糍粑吃,不吃也罷。”說得奶奶十分無趣。
書茵知道奶奶隻盼著孔師母來。孔師母那時四十出頭,是圖書館長孔先生的太太,本人也是大學畢業,不過上的是家政係。孔師母有極好的人緣,並不算特別漂亮,但是很會打扮,很有風度,皮膚微黃,但是很細,連嘴角邊的紋路也是精致的。平常,她臉上要撲很多粉,所以顯得一雙眼睛很明亮,總像睜不開似的看人,不但不難看,還很媚氣。微笑起來也要半捂了嘴,走路沒有一點聲音,步子軟軟的,就像戲台上的青衣那樣斯文。書茵覺著她有些像月份牌上的人物,如果再年輕十歲,就很像那個鸚鵡姑娘了。
孔師母娘家姓邊,五十年代的大學家屬院,依然時興隨夫姓的叫法,某太太,某師母,都是隨夫姓。那時明哲大學的出名,和家屬院的兩樣事情有關係,一是絹人,二是玻璃紗繡。明哲大學家屬院攬下的這兩樣活,都是五十年代不多的出口產品中硬邦邦的項目。恰巧這兩樣活又都和孔師母有關。在明大,即使有些後勤員工不曉得孔師母,一提“做絹人的”,也就都隻有點頭的份兒了。
孔師母有兩個兒子,大的上初三,小的上初一,都是名牌中學。人都說,那是孔師母的一對眼珠子。又養了一隻叫做華麗的小京叭。華麗全身雪白,胖胖的看不出脖子,吃雞蛋隻吃蛋黃,喝牛奶隻喝一層奶酪,從不吃沾醬油的東西,所以奶奶和媽生氣的時候就說,孔太太家的狗,比你們家的人還幹淨。書茵曾有意聽一聽,奶奶和孔師母說那麼熱鬧到底說的是什麼,細聽起來,才知道主要是奶奶在說,孔師母在聽。說的都是過去的事,因此媽媽說,是在講古。但是書茵奇怪奶奶講古不找個老太太,偏找個四十多歲不老不小的女人,偏那女人又是極文靜、極寡言的。日子久了書茵才知道,孔師母不講便罷,講起古來,奶奶可不是她的對手。孔師母是老北京,最知道老禮兒的,到了年根底下,就送來各色絨花、絹花、紅綠掛錢兒,“氣死風”的大紅燈籠,孔師母一來,書茵一家的女眷就笑著出來揀絨花絹花戴。都是孔師母親手做的,精致得很。書茵手慢,有一隻粉紅色的,眼睜掙看中了,卻被四姐搶了去,自己隻好揀了一隻杏黃掛銀的,幾天都不高興。
#3#2
書茵兄妹七個,她最小,最得老人心疼。她嘴又乖,行動又伶俐,是媽心尖上的人。兄妹幾個,隻她最了解媽的性子。她心又細,常常連爸爸也想不到的事,她為媽想著。媽有什麼忌諱,她最清楚。譬如奶奶一提孔師母是家政大學畢業的,書茵就急忙把話頭差開,她知道媽最不愛提哪個女人大學畢業,因為媽隻念過幾年會計中專。四姐就說,媽好嫉妒,書茵說不是,是媽太要強。
當然最不能提的是哪個女人漂亮,除非媽自己提,媽提了別人也不能提。譬如有一次媽在餐桌上興奮地說:演《五朵金花》的那個女孩子,真漂亮。爸爸就接了一句:聽說她叫楊麗昆,才十七歲。媽眼睛裏的光當時就暗了下來,並沒有說什麼,隻看了爸一眼,爸立即就蔫了。媽的那雙眼睛分明說:你倒知道得清楚。但媽分明又什麼也沒說。在大多數情形下,媽是非常體貼爸的,總給人一種夫唱婦隨的形象。
媽年輕時據說相當漂亮,有照片為證:梳一個簡單的鵲尾頭,穿陰丹藍士林旗袍,眉眼和嘴巴非常美麗,可以說,段家的幾個女孩,都沒有真正承繼那種美麗。那種美,一點也沒有危險,讓男人感到非常安全。並且有一種小家碧玉式的精明,讓中產階級的男人覺得,要找就得找這種老婆。
姐兒五個比較起來,當然是四姐書棣最漂亮。也是和媽年輕時一樣的眉眼,嘴巴像爸,很大,但並不難看,一口美白得可以做廣告的好牙齒,有些西洋女人的味道。媽對書茵說體己話的時候就說,五個姑娘裏,我最擔心小四的婚嫁。書茵笑道:媽媽真是為古人擔憂,四姐最好看,哪兒還嫁不出去?媽抿抿嘴:你知道什麼?古話說紅顏薄命,一點兒不會錯的。書茵就說:那媽媽這麼好看,難道薄命了?誰不說媽媽有福氣?媽粲然一笑:小鬼頭!偏你會說話!你四姐要是有你一半會說,媽就不會為她擔心了!她雖然繼承了我的相貌,卻沒有繼承我的脾氣秉性兒,你哪知道一個女人活在世上有多難!媽活到現在平安無事,還不是靠一個忍字?你四姐那個性子,將來有的磨煉呢!年輕輕的姑娘,模樣兒倒在其次,第一就要性格兒好,我看你倒是個樂天的樣子,性格兒好,一生無憂呢。
書茵知道媽接下來就該說奶奶了,急忙岔開話兒,讓媽躺下:那天你說腿疼,我給你捶捶?媽就躺下,說:真是媽的心肝寶貝兒!才多大,就知道心疼媽媽了,可見媽沒白疼你!說著往上擼褲腿兒,因太窄擼不上去,隻好把褲子脫了。書茵從小就愛看媽的白腿白屁股,白得連裏麵青青的脈管也看得出,什麼香水也沒噴過,天然就有一種肌膚的香氣。看見媽的白腿書茵就想起小時候曾經有一回,媽洗屁股的時候,書茵失口叫道:媽媽的屁股好白啊!就這一句話,把奶奶也引來了,奶奶說了個笑話:從前有個女孩,到姑媽家借鍁,半路摔了個跟頭,就把事兒給忘了,直到晚上姑媽洗屁股的時候,女孩說:姑媽的屁股好白啊!姑媽罵她一句家鄉話:敲死啊你!女孩才突然想起,自己是來借鍁(與敲同音)的。這個笑話讓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媽也笑。但是一轉臉,奶奶剛走,媽就沉下臉來:在孩子們麵前拿我開心,安的什麼心?!四姐就悄悄對書茵說:哼,媽就是這樣,兩麵派!書茵說:你懂什麼?這正是媽懂禮的地方,媽忍著背後說,從不當麵撕破臉,這樣才能跟奶奶相處,要是背後也不說,怨氣積起來,不撕破臉才怪呢,像媽和奶奶這樣的人,一撕破臉,就再也別想過了!四姐呆了半天,說:難怪媽和奶奶都那麼喜歡你,小小的年紀,怎麼這樣世故?書茵說:一家子相處,總該有些謙讓的地方,說作偽也行,就是不能事事依著性子來,譬如咱們家,光孩子就七個,老人要操多少心!要是個個都依著性子來,還不把媽媽累死?所以說,做人處事,還是有規矩的好。四姐書棣聽了,默然不語。
#3#3
書茵照著那張月份牌畫了一幅《鸚鵡姑娘》。孔師母看了,說:明兒到我家去吧,我收你為徒,可好?書茵呆了半天才笑起來:您說的可當真?孔師母說,當然當真。書茵瘋了似的在屋裏飛跑了一圈兒,震得牆灰沙沙地掉。
第二天,書茵采了小院裏剛開的鮮花,有玫瑰、百合、康乃馨……滿滿地裝了一花籃——這是媽媽的主意,拜師總要送禮,“孔師母什麼沒見過,我們哪送得起,隻有送花,又不花錢,又高貴,料想她也喜歡。”媽媽果然猜得不錯,孔師母見了那些花兒,果然看了又看,聞了又聞,害得那小京叭都生了氣,才叫傭人拿了瓶子裝起來,瓶子是鈞窯的大花瓶,裝了那一大束帶露水的花,好看得很。孔師母就端出點心匣子,一盤盤地倒了出來,讓書茵挑著吃。荒年剛過去沒多久,書茵的胃腸還沒放開,哪見過這麼多好吃的東西?又怕被人家笑話,隻揀了一塊馬蹄酥和一塊核桃糕,小心翼翼地用手接了吃。那時發高級點心票,有個童謠叫做“高級點心高級糖,高級老太太上茅房”,書茵當然也是知道的。孔師母又叫人倒了水,說:“有好茶,隻是你小人兒吃不慣茶,這茶要你奶奶來,慢慢地品。”吃了喝了,孔師母才領她進裏屋,看她做的絹人。
書茵還是頭一回見到孔師母親手做的絹人,隻有搖頭咋舌的份兒,哪兒還說得出話來?分明是一出出的戲,隻是那行頭太搶眼,穆桂英穿大紅平金的大氅,繡花鞋竟是金絲編的;崔鶯鶯穿玉色馬甲,湖藍長裙,上繡銀色仙鶴;鐵鏡公主戴的冠上,密密麻麻鑲了各色珠寶和花朵;還有杜十娘的百寶箱,裏麵那些袖珍的首飾真不知是怎麼做的。書茵還在發呆,耳邊已聽得孔師母在問:“知道這是出什麼戲嗎?”“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嘛。”“這個呢?”“《四郎探母》。”“那個呢?”“是《打漁殺家》吧?”“是,難得你這孩子竟都知道。是奶奶告訴你的?”“不,是媽媽。”“唔?媽媽還教你這些?”孔師母有些意外似的微微一笑。“是啊,她高興時還唱兩段呢!”“有沒有教過你?唱一段給我聽聽。”
書茵就真的唱:“……聽他言嚇得我渾身是汗,十五載到今日他才吐真言,他本是楊家將把名姓改換,思家鄉想骨肉不得團圓,我這裏走向前重把禮見,不知者不為罪你的海量寬……”孔師母聽了更加喜歡:“沒想到你小小的人兒,戲唱得這麼好。好,我更覺得沒有錯看了你。來,我今天就給你上第一課,畫絹人臉。”
書茵看見一個模子做出的幾個絹人頭擺在桌上,孔師母拿起一個,看了看說:“就讓她做白娘娘吧。白娘娘有什麼特征?”書茵說:“白娘娘長得很美。也很善良。”孔師母說還有呢?”“還有……就是有點軟弱吧?”孔師母喜道:“說得好!白素貞的特點就是美麗、善良、軟弱,不,也不盡然,她其實是個外柔內剛的人,譬如‘水漫金山’一節,明明知道不是法海的對手,可是為了愛情,還是拚啊,還懷著小孩子。所以呢,白娘娘的眉毛特別重要,一定要彎下去,要這樣子,比小月亮還長一些;眼睛呢,不宜過大,但是要含情脈脈,還要有點憂鬱。”書茵聽了這許多形容,有些慌神兒,一筆下去,眉毛就畫粗了。孔師母“呀”的一聲:“怪我,不該說那麼多的,說得你緊張了,好,你在這裏畫,我去叫保姆準備中飯,一會兒在這裏吃飯好了。”沒等書茵說出不字,孔師母已經進了廚房了。
到吃中飯的時候,書茵已經畫好了四個小人頭,孔師母細細看了,喜道:個個都好!傭人仇嫂端著菜走出來,笑道:難得孔師母說好,從今後總算多一個幫手了。說得孔師母和書茵同時一怔,孔師母旋即笑道:哪有讓書茵姑娘做幫手的道理?書茵急忙應道:要是能讓我當上孔師母的幫手,就真是我的福氣了!正說著,孔先生回來,孔師母急忙走上去為他寬衣,換拖鞋,又敬一杯茶。書茵見了,暗想原來孔家還有這套規矩,爸爸下班何時見媽媽敬過茶了?難怪孔家從不吵架,原來這便是所謂相敬如賓了。
於是坐下來吃飯。書茵這才看清孔先生是小棗核腦袋,戴深度近視眼鏡,倒像是滿臉隻有一副眼鏡似的。孔先生隻向書茵打了個招呼,坐下來就心無旁騖,一心吃菜,菜一定是孔師母夾到碟子裏的才吃。旁邊一小杯酒,吃得有滋有味。菜是淮揚口味:無非是一個清湯獅子頭,一個油浸魚,一個菜心,一個豆腐,兩碟開胃小菜,一大碗烏魚蛋湯。孔師母說,獅子頭和魚是專門為書茵做的,都是典型的淮揚菜。書茵嚐了嚐獅子頭,果然鮮美異常,孔師母笑道:也沒什麼竅門,不過是加了一點馬蹄而已。後來書茵才知道,所謂馬蹄,其實就是荸棄。那天書茵隻看到孔師母忙不迭地布菜,自己好像隻吃了一點點飯。吃過了,又拉著書茵的手進了房間,把那四個小人頭擺在桌上,一一評點。
誰知仇嫂就在外麵叫:段太太來了!話音未落,書茵見媽已經閃了進來,穿銀灰明繡絲綢旗袍,梳S頭,還打了一點粉。孔師母急忙讓座,嘴裏說道:段太太今天好漂亮的!書茵見媽滿臉堆笑,道到孔府來嘛,哪敢怠慢?自然要梳洗了才能來,怕的就是這個傻丫頭給您添麻煩!”又叫書茵:還不快回家吃飯?下午不是還有自然課?仇嫂在一旁笑道書茵姑娘已經吃過了。”媽頓時一臉慚愧:這是怎麼話兒說的?這個傻丫頭!還真叫我猜著了!晚來了一步,就給孔師母添麻煩了!說著就去拉書茵的手還不快走?難道孔師母這裏好,你就長在這裏了不成?”一頭說一頭笑,說得仇嫂也咕咕地笑。孔師母急忙說:“是我硬留下的,我隻兩個兒子,就稀罕個姑娘!書茵又懂事兒,巴不得給我做個伴兒呢!”
出了門兒,書茵就見媽的臉一下子拉下來,冷若冰霜。書茵知道自己這下子犯了媽的規矩了,嚇得一聲不吭,等著挨說。誰知媽一路上一句話也沒說,隻是死死攥著書茵的手,走得飛快,書茵幾乎要小跑才能趕上。
#3#4
有一天,孔家大哥哥孔令勝看見那幅《鸚鵡姑娘》,皺皺眉頭說:“不好。”問他為什麼,他說,觀鵡隻會學舌,有什麼好?說得書茵幾乎落下淚來。急得孔師母直說:書呆子!瞎說什麼?
孔家客廳裏有一架舊風琴,平時隻有孔師母自己彈彈玩的,到了節假日就歸孔令勝了,弟弟小乖是從不問津的。開始孔令勝也不過是玩玩的,後來竟入了迷,有天晚上彈《致愛麗絲》,孔師母聽了以後就不再彈了。小乖看見媽媽坐在堂屋的角落裏,平心靜氣,慢慢地,有迷茫的淚水沾濕了睫毛。小乖真的猜不出媽媽為什麼那麼傷感。
華麗也對孔令勝最好。小狗華麗絕頂聰明,對每個人態度都有不同:孔師母是喂養它的人,它自然要對她好,但隻局限於吃飯的時候,小華麗又搖尾巴又作揖的,為的是那點兒好吃的,但小舌頭把好吃的一舔完,就一陣白旋風似的跑了,孔師母叫都叫不應,氣得孔師母直說:太功利了!但下次仍然照喂好吃的不誤,小華麗似乎摸透了她的脾氣,越發肆無忌憚。要玩兒的時候,就找小乖,小乖可以和它玩紅白兩色的皮球,可以和它翻倒在床,盡情瘋鬧。唯獨對於孔令勝,它卻是真心的喜愛,似乎不帶任何功利色彩,忠心耿耿,鞍前馬後。每到周末,小華麗就等在走廊上,孔令勝不回來不吃飯。清早,華麗就躥上孔令勝的床,用小舌頭把他舔醒,讓他帶著出去玩。他洗完腳,它就立即把他的拖鞋巧來。有時孔先生吼兒子一句,小華麗就幾天不理孔先生。孔令勝彈琴,華麗就一動不動地趴在風琴蓋上,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孔令勝對華麗卻是有一搭無一搭的,氣得小乖不高興時就揪它耳朵:“哼,單相思,剃頭挑子一頭熱!”孔師母聽了這話,就要訓小乖:“你別以為它是沒嘴的畜生,就欺負它!跟你說,它懂!什麼都懂!”書茵到孔家學畫,自然也要過華麗這一關。開始她有些怕,她不是單怕華麗,是所有的小動物都怕。她怕它們的眼睛,因為它們的眼睛不會笑,顯得很陰險。但是日子長了她發現,華麗的眼睛雖然不會笑,但它會哭。孔令勝一彈琴,它就眼淚汪汪地趴在那兒,好像聽得懂似的,一副小布爾喬亞見花流淚望月感傷的樣子。漸漸地,書茵也帶些棉花糖、花生米之類的哄哄它,它很愛吃花生米,但是一定要書茵嚼碎了它才吃。小華麗漸漸喜歡書茵了,書茵一來,它就嗬著她的裙邊,領她轉遍所有的房間,見過所有的人,才算放心。書茵做絹人,它就乖乖趴在她的腳邊,偶爾也用那還沒長牙的小牙床咬咬她的腳指頭,怪癢癢的,書茵忍不住,就格格地笑。
#3#5
明大的孩子們都很會玩。差不多大的孩子,聚在一起竟有二三十個,組織起來是很不容易的,偏偏就有很出色的組織者,一個是書棣,一個就是孔令勝。孔令勝當時已經上了男四中,書棣也上了師大女附中,但都玩心不減,每逢周末回來,隻要不是太忙,是一定要玩一場的。
書茵最盼著周末的一天。除去喜歡玩的兒童心理外,還有一重隱隱約約難對人言的:她有點喜歡孔家大哥哥孔令勝。孔令勝是明大孩子們裏邊學習最拔尖兒的,長得也好,比他的父母都漂亮,就是瘦了一些。小哥哥孔令遲,小名叫做小乖的,長得就遠不如他哥哥,但是小乖因為和書茵年齡相近,常常在一起玩,所以大人們都以為她和小乖最好。
這次玩的遊戲叫“救人”,是書棣設計的。把一個女孩藏在一個秘密地方,讓男孩子開動腦筋去找,其餘的女孩則給他們布下重重陷阱。那個藏起來的女孩自然就是公主,找到公主的男孩就是騎士或者俠盜,總之就是男孩裏的大哥大了。若是在規定時間裏找到了呢,女孩就歸男孩統治了,或唱或跳,點到了就得表演,若是不過關,還有懲罰。若是沒找到呢,女孩就可以向男孩提出任何條件,譬如,要小禮品,像那時時興的彈球、洋畫什麼的。這個遊戲多少年前玩過一次,興師動眾的,那次是書棣當公主。那時,靶場還沒修建起來,那片地方還是一片處女地,高的喬木矮的灌木都被青草藤子纏繞到了一起,間或還有花,有一種花,上麵鋪蓋了很厚的絨,沾一點在手指上,手指就變得亮晶晶的,有一種奇異的香味,據說有劇毒,孩子們給這種花起了個極其恐怖的名字,叫做“死人骨頭花”。偏偏那條清亮的小河邊就長滿了這種花。那條小河一清見底,隻是靠近岸邊的地方有碧綠的苔浮著,下大雨的時候,全校的孩子都跑到這裏攔魚攔蝦,是極小的魚蝦,但是裹了麵炸,極香。傍晚的時候,孩子們都端了炸魚炸蝦的小碗出來,比著吃,沒有攔到魚蝦的,在這時就會嚐到均貧富的樂趣。
那一次,一直到夜晚,男孩子們也沒能找到書棣。但是天幕越來越黑的時候,一個男孩看見在一棵野麻果樹那裏,聚了一群亮閃閃的螢火蟲,像流星似的飛來飛去。男孩跑過去一看,書棣真的就躲在那棵野麻果樹的後麵!大家都奇怪著:為什麼書棣的頭頂上要飛著一群螢火蟲呢?!一個喜歡書棣的男孩說,書棣肯定不是凡人,一個嫉妒書棣的女孩說,書棣的血招蟲子,於是兩種說法都不徑而走,明大的人便對美麗的書棣有了些疑惑。
但是書棣在孩子們中間依然有很高的威信。這次玩救人,依然是通過抓鬮兒來確定“公主”的人選。書茵恰恰抓住了那張寫著“公主”的紙條。書茵並不怎麼高興,她更多的是惶恐,恰如一個當慣了丫頭的人,硬要她當小姐,她怎麼也找不著那種感覺的。
不過惶恐之後還是相當興奮的。特別是在四姐書棣親自給她化妝的時候。小小的書茵還是頭一回化妝。媽總是說,女孩兒家,小小年紀千萬別用化妝品,倒把好好的皮膚給毀了!但書棣一向對媽的話置若罔聞。書棣不但給妹妹擦了粉抹了口紅,還給她戴上了精致的骨質項鏈和手鐲,穿上了繡金線的新疆緊身背心,細細地編了十幾條小辮兒。書茵從鏡子裏看到,自己完全成了個漂亮的新疆姑娘!
多少年之後書茵還記得那種感覺,每當不如意的時候,她就麵對鏡子,不停地化妝和卸妝。
另外還有個念想兒在纏繞著她,要是找到她的人偏巧是大哥哥孔令勝,該有多好!書茵的胸口一直仆仆地跳著,她的腦子裏一下子閃過許多念頭:若是他找到了我,讓我唱歌,我該唱哪一首?《上學歌》?《快樂的節日》?《讓我們蕩起雙槳》?還是《美麗的田野》?想起唱歌,她不由得沮喪。應當說她的聲音還是蠻好的,可惜走調兒,也就是媽說的,左嗓兒。那麼還是跳舞吧。正好穿著新疆服裝。那時很時興新疆舞,無論是中學還是小學,在學校裏風頭最勁的姑娘,一定是會跳新疆舞的姑娘。女孩們都學著動脖子動肩膀,會動的,就令人羨慕。
書茵有個毛病:一緊張就想撒尿。記得剛開學的頭一天,放學的時候,她沿著鐵路走了很遠很遠,怎麼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她一緊張就尿了褲。雖然隻是九月的天氣,媽已經給她穿上了薄棉褲,一尿,棉褲就透了,粘在身上,冷風一吹,變得硬硬的,把兩條腿都磨出了血印。書茵回家就哭了。媽哄了又哄,心疼得不得了:“都怪媽沒去接你,媽該死。”書茵邊哭邊說:“不怪媽,都怪我笨,我怎麼就不認識回來的路呢?”
那一天,書茵躲在靶場的一個彈坑裏,風一吹,就條件反射似的尿出了一點。她就在風裏害怕起來,怎麼辦哪?周圍又沒有廁所。越這麼想那尿越鼓脹起來,膀胱變得越來越硬,像是要爆了似的。沒辦法,她開始數數,自己騙自己說數到一百就好了,就憋回去了,但是到了一百仍然不行,越來越急了,她開始跳,兩個腳換成一隻腳,一隻腳又變成兩隻腳,怎麼著也不行。小肚子開始痛,隱隱約約地,越來越劇烈,天哪,那種疼痛已經竄了上來,變成一種全身性的痙攣,要出事兒了要出事兒了,她想。看看周圍沒人,她幾步跳進彈坑裏。不行,新疆服得脫掉,那美麗的粉紅紗要是沾了尿可就完了,但是脫衣服似乎又耽誤了兩分鍾,她已經感覺到褲襠裏濕漉漉的了。終於蹲了下去,因為憋得太久尿出來得很緩慢,又一陣秋風吹過,她打了個寒戰,尿水突然像高壓水龍似的噴射了出來!——全身的疼痛和痙攣,一下子緩解了。
但是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空中炸響:“投降吧書茵,可找到你了!”但聲音的尾音已經變了,這是個時間差,孔令勝在刹那間已經看見一點模模糊糊的白是一種缺乏質感的純粹印象上的白色。他下意識地往後一閃,還沒容他有進一步的反應,後麵的孩子們已經跑過來了。
書茵在呆了一呆之後接下來自然是女孩子們的看家本領——哭。書茵的嘴巴癟了又癟,本來是想光流淚不出聲的,可是她從模糊淚眼中看見了四姐書棣,頓時又害怕又羞愧,哇地就哭出了聲。
那個秋天的傍晚,明大的孩子們看到的是這麼一幅圖景:女孩書茵半提拎著新疆大裙子,裙子一頭擰著麻花卷兒,顯然是慌亂之中抓起來的,褲衩還沒來得及提上來,露出兩條光腿和小半個屁股。臉色慘白,鼻涕眼淚一塊流,而孔令勝的模樣兒更是尷尬:滿臉血紅中還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一副準備逃跑卻又跑不掉的樣子。
許多年之後書茵想,這一切全都是冥冥中的安排,太巧合了!假如書茵沒有一緊張就要尿的毛病,假如那時沒有冷風吹來,假如在冷風吹來之前他們就找到了她,假如第一個找到她的不是孔令勝,假如……
如果假如確實存在,世界上的事或許會好辦得多。
#3#6
書茵哭了整整一晚上,痛不欲生。但是第二天就好了,還是奶奶給辮的辮子,擦的梳頭油。學校因為是明大的附小,離得近,老師們也都知道了,生怕書茵傷心,說話就特別注意,大夥都裝不知道,倒讓單純的書茵覺著,學校裏的人都不知道。這樣膽子就大了些,慢慢兒地,一切也就都恢複正常了。孩子們總會有些新鮮事兒,新的事兒代替了舊的事兒,興奮點轉移了,見著書茵也就不起哄了,書茵是天生的綿性子,最是息事寧人的,事情過去了,就不再去想,有點掩耳盜鈴的意思,隻是孔師母家,從不再去。媽看了心疼,就特特地從家委會接來十字繡的活,讓書茵暇時也有事做,不胡思亂想。
過了秋分,天氣一天比一天涼,倒是孔師母沉不住氣,主動上段家來找書茵。書茵見了孔師母,又羞又矂,無地自容。孔師母倒是很大度,一個勁兒說自己兒子的不是,說:“他從小就毛毛躁躁,顧東不顧西的,書呆子一個,瞧不出眉眼高低!全是他的不是!哪兒有書茵姑娘的錯兒!如今你不去我家了,別說是我,連小華麗都想得慌,倒把你送的那個鈴鐺叼來叼去的玩兒,想是聞見你的味兒了!段太太,我看書茵學絹人是塊料,還是讓她繼續學吧,別荒廢了才好
書茵媽媽聽了這話,微微地把嘴一抿,說:“孔師母,孩子們都大了,咱們都做不了孩子的主是不是?你問問書茵,她願意去就去,我不攔著。”書茵把頭一扭,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媽,我學繡十字布挺好的,接了活,就不動彈了。省得到時候交不了活,還要挨罰。”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孔師母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自己覺著待不住,就到廚房找奶奶說話,奶奶正切臘肉,有現成自己發的蒜苗,準備中午做個臘肉炒蒜苗,一個熬小白菜,一個辣醬爆柿子椒,金裹銀兒的花卷兒蒸在鍋裏,起了這麼好聽的名字,其實不過是棒子麵裹白麵而已。即使這樣,也比那時的一般人家吃得好得多。奶奶就照老一套嘮叨:“哪天不是買了回來做,摘洗切炒,樣樣都要我做,臘肉也是自己做的,書茵的爸掙那幾個錢,要養活一大家子人,哪買得起?她們做的,我又瞧不上,真是天生的勞碌命!”孔師母見切開的臘肉紅白相間,肥肉都是透明的,又新鮮又勁道,極口讚道醃的好臘肉!像是上等的火腿了!等空閑了,伯母也教教我?老孔饞臘肉饞得不得了呢。”奶奶聽了,就在案板上切下一塊臘肉,用張片葉紙包了,硬塞給孔師母。兩人你推我讓了一陣,孔師母千恩萬謝出了門。
書茵媽半天沒做聲。聽見廚房裏鍋鏟響罷了,這才命書茵拿一根煙來。書茵就在書架上拿一根紅雙喜,點了煙,媽吸了一口,清清嗓子。媽說:“她這是怕了,來道歉的!她心裏沒鬼怕個什麼?可見她那個兒子不是好東西!”書茵最怕提這個,眼裏含著淚叫一聲:“媽!”意思是讓媽別往下說了。可媽就像沒聽見似的,說:“告訴你奶奶,如今買肉都要憑票兒,一人一月才半斤肉,自個兒還不夠吃呢,還送人!送個好人也就罷了,送這樣的人家兒,不如喂狗!”孔師母走的是後門,這會子才走到窗前葡萄架子底下,聽了個正著。手裏拿著那塊臘肉,拿著又不是,扔了又不是,喉嚨裏咽下一口氣,回到家,把臘肉往小華麗那兒一扔,氣就往上頂,眼淚就刷地流下來,嗚嗚咽咽了一會兒,小華麗連臘肉也不吃了,就上來拿小舌頭添她的眼淚。孔師母一把抱過小華麗,見兩個兒子呆若木雞地坐著看書,越發覺著委屈:“養個兒子不如養條狗,你們從小到大給我惹了多少事!現在可倒好,人前人後抬不起頭,讓人家戳脊梁骨!”孔先生原是坐在書桌前的,聽得太太哭了,急忙走出來,點著孔令勝的鼻子:“你就是禍根兒!老大不小的人了,誰讓你跟那幫孩子玩的?!眼看要高考了,不好好複習,我看你考不上大學怎麼辦?!別以為進了男四中就萬事大吉了!告訴你,你還差得遠著哪!你算個什麼東西?!老子當年總分第一考進輔仁大學,你爺爺還嫌我國文功底淺呢!老子十幾歲就離開老家,一切都靠自己,你們靠誰?還不是靠老子?!今天我還就把話說明了,你們兩個都聽著,滿十八歲,就給我滾蛋!多一天都別待!!老子沒有義務養你們!老子夠了!!……你還在我眼前晃什麼?還不快給老子滾得遠遠的!……”
孔師母先還聽著,後來聽著不像,就想去攔,哪知孔先生越攔越來勁,暴跳如雷地抄起一個衣架,照著孔令勝就沒頭沒臉地打,那孔令勝也呆,竟不知道躲,就那麼幹挨著,幾下之後,衣架上的鐵鉤子就沾了血。孔師母慌了,上去抱住衣架,哭道不能打了!再打,就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大家幹淨!”孔先生哆嗦著說這倒怪了!我不管,你又嘮叨!我管了,你還不滿!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這個家也沒法過了,散夥了算!”孔師母哭著,心裏覺著奇怪,老頭一定是有了什麼不順心的事了,借題發揮,不然,家裏的事就是再大,他也一向不管的,就是管,吼兩句也就罷了,從來也沒見他像今天這樣——一定是出了事了,出了大事兒了!
直到晚上孔師母才明白出了什麼事:丈夫的一大堆文件夾裏,有一本油印的明大右派言論集,打頭的七個人都是明大的老教授,每人都有一幅漫畫像,畫孔先生手握一條九頭毒蛇,每個毒蛇頭都吐著芯子,冒出一句話,每句話都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一句話就可以讓孔祥仁一家子掉腦袋。不過實事求是地說,孔師母最初的反應卻不是害怕,她半張了嘴端詳了那幅漫畫好一會兒,驚奇地發現:那個核桃仁兒似的、戴著大眼鏡的小腦袋竟如此逼真,原來這個人就是她的丈夫,是這個人跟她生活了二十年,還跟她生了兩個兒子!
這時她才知道害怕。冷汗涔涔流下來,流得人發懈,癱軟了下來,沒有力氣了,但心裏頭是明白的,恍惚覺得,還有一件更可怕的事在慢慢發生著,她覺得腦子很亂,梳理不清自己的思想,定一定神,細細地想著,是了,是孔令勝,她的大兒子,沒吃晚飯就出去了,出去後就沒回來。
也可能是一氣之下提前回學校了,今天是周末,宿舍傳達室沒人值班,連個接電話的都沒有,去找吧,現在末班車怕是也已經過了。
孔師母打開台燈,柔軟的燈光流瀉了一地,台燈還是粉紅紗罩子,畫著四季美人,最老式的那一種。孔先生曆來對燈光敏感,燈一亮,就把胳膊一彎,擋住眼睛,哼道:“不好好睡,又犯什麼神經病?!”孔師母呆了一呆,氣道:“別說這麼難聽好不好?兒子到現在沒回來你知道不知道?”孔先生原是個真鬆假刁的人,心裏有氣專會往家裏人身上出:“他回不回來關老子屁事!哼!死在外頭又怎麼樣?!”孔師母是大家閨秀,從不會說一句重話的,這時隻氣得全身發抖:“好好,你不管你不管,但是你也不必管我!”說著,就下了床,本想外邊套一件旗袍的,誰知手哆嗦得厲害,竟然半天都扣不上扣子,情急之下,隻穿著睡衣睡褲就奔了出去。
夜風有些涼,睡衣褲是五十年代出的那種棉絨小花布的,一出去就吹透了。平時很注意保養的孔師母也顧不得許多了,邊走邊喊著,喊的是孔令勝的小名。孔令勝的小名叫大乖,大概除了孔家的人沒人知道。孔師母這麼叫兒子,當然為的是最後一點自尊,其實完全是掩耳盜鈴。
孔師母轉遍了明大的家屬院,特別注意那些邊邊角角的地方,她記得前些年鬧別扭小乖就是躲在極不顯眼的水泥管子裏的。明大後麵就是農村,那時叫做菜園子,孩子們平時愛從幼兒園的牆翻過去,到菜園子去玩。管菜園子的叫菜園子老張,有個瘋兒子,那時明大的孩子誰不聽話,當媽的就說,瘋子來了!就這一句話就管事兒。
孔師母平時最怕瘋子。不是怕,是心裏硌意。孔師母是有潔癖的,最怕髒東西,偏那瘋子一年四季都穿一件衣裳,滿是鼻涕嘎巴。孔師母遠遠見了就要躲開,百米開外就聞得見味兒的,這會兒卻也不怕了,明大找遍了,就奔菜園子而去。
菜園子的燈自然早就滅了。菜地裏好像是剛剛灌過水,到處濕漉漉的,一踩一腳坑兒,有幾次,把孔師母的鞋也粘下來,她這才想起,腳上穿的還是拖鞋。
看見菜園子老張家的門了,那是外麵的一道柴門,她想也沒想就撲了過去,但是幾乎是在撲過去的同時,柴門裏麵也有個什麼東西撲了過來,黑糊糊的有半個人高,發出一種嘶啞的汪汪聲,在黑夜裏格外瘳人,平時溫文爾雅的孔師母嚇得三魂走了七竅,心下隻有命懸一線的感覺。天哪天哪。小屋裏的燈驀然亮了。
就在這時,從靶場方向傳來一陣槍聲。
#3#7
其實,對那件事反應最強烈的是書棣。
明大所有的孩子都記著了書棣捂著臉狂奔逃離現場的那個瞬間,但是誰也不知道少女書棣為此付出的慘痛代價。從那時起,書棣竟然停了經。本來紅撲撲的臉變得蠟黃蠟黃的。性情兒也變了,書棣一輩子也忘不了,孩子們在怔了片刻之後,由壞小子王三兒帶頭兒嘻嘻一壞笑,轟的一下散了,遠遠的,像是有人在起哄:噢喚喚!報告司令官,有人沒褲子穿!……噢噢噢!那哄笑聲常常像一把刀,在書棣沒有防備的時候,突然竄出來,在她嬌嫩的胸膈處,致命一擊。
當然,這一切的理由隻有一個,那就是,書棣和孔令勝一直在悄悄地相愛著。
在那個年代常常被忽略的情感,隻有在突發事件中才會顯出本色。在那之前,書棣隻是覺著,在街上行走的時候,滿街的行人似乎都是孔令勝。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候,她哼著歌,總是不知不覺地反複哼一首歌的旋律,可以從家門口一直哼到學校,等她坐在課桌旁,清醒著的時候,她才突然想到,她哼的那首歌就是孔令勝最近常彈的一首曲子。師大女附中和男四中結成友誼班之後,他們的關係更微妙了。有一次去頤和園劃船,大家起哄叫書棣唱歌,書棣悄悄盯著正在劃船的孔令勝,信口唱起電影《兩個小足球隊》插曲:有一天夥伴們來到海上,共同度過快樂的時光,我們的舢板迎著晚風破海浪,親愛的朋友們要去遠航,你看這天空多麼晴朗,你看這海鷗自由飛翔,你看這劃船的小夥子多麼健壯,就像那真正的水手一樣……
看上去孔令勝沒有在聽,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一個遙遠的國土。但是從他漸漸變得溫柔的目光裏,書棣知道他在聽。在她和他的關係中,他一直是聽者。那一架古舊的大風琴,湧動著太多的月色溫柔,還有潮汐與船,他從小就能清晰地分辨和弦與琶音,卻聽不清她在傾訴什麼。她說的總是太多,雜亂無章。就像初學寫作的人,總是想把每個字都變成華彩樂章,於是華彩樂章就不存在了。
但最終他還是聽懂了。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借著大風琴上的光線,他們的眼睛第一次筆直地相對,眼睛裏映著的小月亮閃著迷人的寒光,像鑽石一般犀利地把五線譜分割開來,於是他懂了。從那天起,他看的所有小說的女主角都變成了一個人,少年所有的幻想都集中起來,那一切都與眼前的少女有關。
但是月亮、風琴、潮汐與船都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那是海市蜃樓的幻影,特別是在那樣一個奇怪的年代。
#3#8
孔令勝伏臥在靶場的秋風裏。多少年之後人們還在爭論: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要自殺?無論如何,他自殺沒有道理嘛。一件小事情,純粹小孩子的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大家都快淡忘了,為什麼他還要自殺?不可能。即便被父親吼兩句,也不至於就尋短見。但是如果不是自殺,他為什麼大晚上的一個人跑到靶場?特別是跑到靶子那裏,那不是活活的要人當靶子打嗎?不,不對,持反對意見的又說了:他怎麼知道那天大學生要在那兒練夜間射擊呢?!不錯,明大家屬院裏是張貼了告示,但是像孔令勝這樣一天到晚窩在家看書學習的人,是絕不會注意家委會門口張貼的告示的,豈止是孔令勝,幾乎所有明大的孩子都不會注意那一塊專門貼各種告示的塑料板兒,他們曆來認為,那是老太太們的事兒,與他們無關。
但是孔令勝的確是死了。不管人們如何猜測,結果總是一樣的。孔師母一見到孔令勝的屍體就昏過去了。小華麗撲上去,悲傷地舔著孔令勝蒼白的臉頰,粉紅的小舌頭一伸一縮的,一雙大眼睛顯得很驚恐。孔先生狠狠打著自己的耳光,把自己牢牢鎖在房間裏,後悔不該對兒子說出那樣絕情的話。小乖一聲不吭縮在牆角,好像一下子人都風幹了似的,變得很小很小……當然有很多前來悼念的人,都說著同樣的話,然後帶著同樣的表情離開。家委會的主任黃大媽回到家裏,把幾個兒子都叫到一起說:“你們可得走正道兒,看看當流氓有什麼好?他自己也活得沒臉了吧?沒臉了,就隻好走這條道兒!就隻可憐孔師母,白白把他養活這麼大!”說著忍不住,掉下淚來。
書茵的奶奶也在家流著淚,數叨著:“年輕輕的孩子誰不犯錯兒?偏這孩子想不開!可惜了的,長得多好一個孩子!孔師母在家不定怎麼哭呢!”又催著書茵媽還不快瞧瞧去?孔師母好強的人,可別再出人命!”
書茵媽一直埋頭在織毛衣,頭也不抬地說:“我看就別趕那個熱鬧了!誰家出了事願意別人摻和?何況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一語未了,誰也沒想到一直悶頭寫作業的書棣一下子跳起來,直逼到媽媽的臉上:“人都死了!你還要怎麼樣?還要怎麼樣?!……”
書茵媽因為完全沒有精神準備,手一抖,毛衣就掉在了地上。書棣的聲音又高又尖利,把正在哭著的書茵也嚇得跳了起來,書茵就往外拉書棣,就在這時,一直關門寫檢討的爸走了出來。
爸一走出來,媽的眼淚就像自來水龍頭打開了似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爸正在心煩:前幾天教研室又把火燒到自己頭上,說是自己已經走到右派邊緣了,需要別人大喝一聲,才能猛醒。幾遍檢討稿也通不過,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寫得很投入了,沒想到一聲尖嗓門兒,一下子把他的思維攪亂了。爸對孩子曆來的政策是兩個極端,慣麼慣得要死,凶起來又凶得要命。爸一凶也沒什麼別的本事,就是摔東西,逮著什麼摔什麼,這時隨手抓起一個從蘇聯留學帶回來的鉛筆盒,也不管是誰的,狠狠往下一摔,再一踩,嗚呼哀哉,鉛筆盒變成了糖耳朵。
書棣蒼白的臉呆了幾秒鍾,突然用瘮人的音調尖聲哭了起來,痛哭中喊了一句:“你們是不是要我也去死?!”就轉身向外跑去。
一大家子都呆若木雞地立在了原處。半天,媽問:“四丫頭說的什麼?”奶奶和爸互相看看,都不做聲,唯書茵答道:“四姐說的是,你們是不是要她也去死!”媽就止了淚,悄然無聲地走到盥洗室,對著鏡子洗洗臉,搽搽雪花膏,又仆了點粉,走出來說:“你們誰也不許去追小四兒,誰追誰負責!”說罷把爸的衣角輕輕一撚,兩人進了裏屋。
媽軟軟地靠在爸爸的肩上,皺著眉:“這可怎麼好,看來小四是出事了!”爸還在發呆出什麼事?”媽說:“你這書呆子,還問出什麼事!這還看不出來嗎?幾次說孔家大兒子,她護在頭裏,跟要了她命似的,我也是傻,早該想到的,前些年她不是老去孔家學琴嗎?兩個人一來二去的大了,都有了心事兒了,怪不得孔師母見麵總那麼客氣,想是她也知道點什麼了,就單瞞著咱們兩個老傻子!”爸就嗔怪:“哪來的事,你也太多疑了!孩子才多大,就操這個閑心了!”媽說:“你知道什麼?如今的孩子懂事兒都早,再說也都不小了,孔家老大都十九了,咱們小四也十七了!看她最近臉黃黃的,我還以為是胃口不好。鬧了半天……要是再大點兒倒也罷了,怕的就是這麼半大不小的,最容易出事兒!……”
後來媽真的查清書棣的秘密了。知道了這個秘密之後媽就嚇了一跳:這孩子停經了!還真是這麼回事兒!一點兒沒冤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