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做絹人的孔師母(2 / 3)

媽親手挑了十字繡的桌布,送到校醫室王大夫家裏,求王大夫給四姑娘做個尿檢。王大夫很好地掩飾了冷笑,答應了。但是書棣死也不去校醫室。沒辦法,媽隻好連哄帶騙地拿了女兒一點尿樣,自己去了。當然結果很出意料,媽呆了一呆,算是放心了,立即後悔著那塊十字布,繡了四天四夜啊,漂亮得很,連自己也舍不得鋪呢。

但是從那時起,四姐書棣就有些神叨叨的了。一年之內,從班裏的尖子學生滑到了補習生,第二年,索性就休學了。慢慢地,書茵發現四姐連長相也變了,臉還是那張臉,五官還是那個五官,可精神氣兒沒了,一種灰禿禿的東西慢慢侵蝕了那個青春勃發的形象,就連個子也像是變矮了似的,美麗離她而去,再沒有人說,看人家段家四姑娘,夠多美!

書茵生平頭一回從姐姐身上發現了美麗有多麼脆弱!閑來無事媽常常暗自垂淚:“紅顏薄命,到底讓我說中了!”

#3#9

日子一下子過去了八九年,一九六六年八月的太陽好像格外燥熱。世界一下子翻了個個兒,對於明大的孩子們來說熱鬧極了,好玩兒極了!哥哥姐姐們臂上的紅袖章讓小孩們羨慕壞了,滿腔熱情不知道如何發泄,好不容易盼著一個大哥哥出來挑頭說,要成立革命造反兵團,先把明大反動權威的家抄一遍,孩子們一片歡呼不能自己,當晚就去了段書茵的家,書茵的父親現在是二級教授,自然該算反動權威了,何況她家裏沒有男孩,反抗能力弱,正是批資產階級反動權威的最佳突破口。

但是誰也沒想到結局並不美妙。

那天晚上,也是太急了些,一衝進去,大哥哥就把貼在牆上的一幅畫一把扯掉,那時候牆上好像隻能掛毛主席像,何況那張畫上人的穿著猛一看好像是過去的軍閥,但是扯完之後大哥哥就知道大禍臨頭了。他突然認清了畫上的人穿的是元帥服。書茵媽靜靜地坐在一邊,悠悠地說:把林副主席穿元帥服的像撕了,怕是不大好吧。就這一句話,小將們都呆了。

雙方默默地對峙著。後來大哥哥說:“我們走吧。”驚呆了的孩子們一下子作鳥獸散,走到門口的時候,大哥哥低著頭向裏麵甩了一句話:“是我的錯,我會向毛主席請罪的。”

階級鬥爭雖然如此複雜,孩子們的革命熱情卻並沒有就此被撲滅。第二天,大家又風風火火地找到家委會的新負責人,說是現在全國的革命烈火都被毛主席點燃了,唯獨明大家屬院還捂著階級鬥爭的蓋子,其實家屬中間也一樣有曆史反革命,有黑五類。出身三代貧農的新負責人說,說得對,還是小將們覺悟高。於是立即召開會議,把資產階級教授太太的名字列了一個表,首當其衝的,就是做絹人的孔師母——因為孔先生不但是反動學術權威,還是摘帽右派;何況還有一段關於孔令勝的陳年老賬:一級教授的兒子耍流氓,盡人皆知。過去隻敢在背後指指戳戳,現在廣大革命人民終於可以揚眉吐氣當麵鑼對麵鼓地與壞人壞事作鬥爭了!

石台本來是個乒乓球台子,孩子們要打球就在中間放上幾塊磚,現在成了開批鬥會的最佳場所。把反動權威臭老婆押上來的時候書茵媽就在台子邊上站著,因為林副主席頭像事件書茵媽一下子揚眉吐氣,立即從資產階級臭老婆的隊伍裏解放了出來,而那個戴著袖標去造反的大男孩一夜之間成了現行反革命。書茵媽暗歎如今這反革命也太好當了。

書茵卻不以為然。二十歲的書茵剛剛考上了清華大學建築係,對於風起雲湧的革命造反運動非常沒有興趣。但是逍遙派也不是那麼好當的,書茵隻好躲在家裏看看書,做做家務。這天中午是書茵做的飯,一個肉末雪裏蕻,一個蒸蛋羹,一個酸辣白菜。書茵被辣椒嗆得邊咳嗽邊說:“媽,批鬥會您就甭去了,不是什麼好事,沒的現眼。”媽淡淡瞥她一眼,不吭氣。書茵又說:“風水輪流轉,您怎麼就能知道現在挨批鬥的將來不翻身?最好別摻和這些事兒。”媽又看她一眼:“你怎麼年紀輕輕地說這話?我看連你奶奶都比你積極。”八十歲的奶奶耳朵還挺好使,躺在床上接茬兒:“是啊,活到老學不了嘛。前幾天書德回來還告訴我,階級鬥爭複雜得很哪。”爸在裏屋就說:“書茵說得對,最好別摻和這些事兒。”媽就急:“家委會通知的,不去行嗎?我表現不積極,頭一個就對你不利。你是豬腦子啊,這點事兒想不明白?”這些年來媽越來越厲害了,過去奶奶在場她還有所收斂,現在可管不了那許多了,常常出口傷人,對別人還好,唯獨對老人,是寸土必爭,寸權必奪。那個年月的人說話都是高聲大氣,生怕別人聽不見,事實上說話聲音小了也是聽不見,因為高音喇叭一天到晚開著,噪音汙染已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不過那時的人們絕對想不起向有關方麵索要擾民費就是了。

可是就在一片噪聲喧嘩中,突然有一個細悠悠的聲音如一根細絲一般飄向空中,眼看就要斷了似的幽幽歎一聲氣:……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好像京戲裏青衣的念白。段家人對這種念白已經習慣了,並沒有什麼驚奇。這自然是書棣的聲音。這些年來,書棣的病越來越沉重了,不梳頭,不洗臉,更不洗操,偶然媽強迫她洗一回,竟像殺豬似的號叫,街坊四鄰都以為出了人命。結果她頭發結成了鋼筋似的絡兒,沒一個鍾頭絕對梳不通。她自己竟還編了個大辮兒,上麵紮著三寸長的紅頭繩。紅頭繩都變黑了。大拇指蓋裏麵全是黑的,還常放在嘴裏嗍。媽曆來要強,哪兒見過這個?索性把她往小屋裏一鎖,三頓飯時候才放出來。吃飯時也並不省心,眼瞅不見,她就能把菜飯撒上一地。然後嘻嘻笑著,端著空碗邊跳邊唱:“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鬧得現在當媽的嚇唬小孩子不說菜園子的瘋子來了,隻說一句“段家四姑娘來了”,就嚇得孩子們雞飛狗跳。

當時書棣拿個小凳子擺在堂屋正中。一邊吃酸辣白菜一邊往地上甩肉末,然後用腳踩。心疼得媽直搶,奶奶在床上躺著哼唧造孽喲!天打五雷轟喲!一個月二兩肉,就這麼糟蹋喲!她不懂事,難道你們當老家兒的也不懂事?!”這話媽聽了自然不受用,立刻說:“這話是說給誰聽呢?難道是我願意讓她瘋的?十月懷胎,自己的親生女兒我疼還疼不過來呢,現在小四這樣子,難道不是剜我的心割我的肉?你老人家就省點事,別在我傷口上撒鹽了!”一番話把奶奶鎮下去了,又抹淚:“哪個缺德的!把我的寶貝漂亮女兒逼成這樣,他們一家子都不得好死!”

多少年之後書茵想起媽當年說這話的樣子還心驚膽戰。當時媽咬著一排細牙齒,文雅的臉微微有點變形,平時一向冷漠美麗的眼睛裏躥著火苗。事情的發展真的證實了媽的話。媽媽的話在那個燥熱的八月,成為一個可怕的讖語。

#3#10

那天明大家屬批鬥會的排列次序出了一點問題。最後還是決定把前家委會負責人趙蘭芝放在第一位,孔師母放在第二。當三代貧農張玉桂大姐一聲高呼“把反動權威的臭老婆邊秀芷押上來”的時候,書茵媽打了個怔兒,一時沒反應過來“邊秀芷”是誰。待到“邊秀芷”真的押上來了,她才突然明白,原來這個起著美麗名字的女人就是孔師母。可不是嘛,早知道她娘家姓邊麼。這個女人今年該是五十歲了,但是看上去一點不老。她大兒子死後就沒怎麼見她出來過,按說受這麼大刺激應當老啊,她怎麼還是那樣兒呢?書茵媽下死勁地盯了那女人兩眼,像錐子一般刺人她的骨髓,奇怪啊,竟然沒發現什麼破綻。那張著淺色雀斑的臉還是那麼白淨,有幾絲皺紋,眼皮低垂著,看不清她的表情。身上幹幹淨淨穿了件灰褂子,雖然極普通,可穿在她身上就另有一番風韻。

這個安靜又幹淨的女人和周圍的氣氛是那麼的不協調,以至於她被“押”上來之後所有的人都怔了一下,就像是一幅紅旗招展凱歌震天的畫裏,突然走來一個老月份牌式的人物,讓大家恨又不是愛又不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但是那種猶豫和踟躕僅僅延續了一刹那,三代貧農張玉桂同誌就身先士卒,率先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大桶糨糊往孔師母——邊秀芷身上澆去,讓你幹淨,讓你安靜!我讓你幹淨不成安靜也不成!!大家都黑憑什麼你白?大家都高聲大嗓憑什麼你細聲細氣?!大家都髒兮兮的憑什麼你又幹淨又安靜?!老娘不到四十就一嘟嚕一串憑什麼你五十歲了還有身條兒?今兒老娘就得把你一勺兒燴嘍!讓你比我們還髒還醜!不然顯不出老娘我的手段!——張玉桂同誌內心想的正是當時明大革命家屬的共同心聲,張玉桂同誌喊出來的口號倒是堂堂正正:“堅決把反動權威的臭老婆邊秀芷鬥倒鬥臭!”“熱烈擁護革命小將的革命行動!”“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站在台邊的書茵媽也跟著揮胳膊喊口號,看著台上那張白白淨淨的臉在慢慢變樣,灰乎乎的糨糊正沿著前額打了絡兒的頭發,慢慢地淌下來。像是浸淫了許多汙淖的黑雨,淋遍了她的全身,沒有一個部位躲得過。然後,火爆的太陽就把那些汙染的糨糊留在了她臉上和身上,變成了別的物質,侵蝕著她的肌膚,讓她也慢慢變成了別的什麼東西。她真的變成別的了,像一棵色彩斑駁的樹或者別的什麼,唯獨不像人。

“現在……揭發批判開始!”張玉桂的嗓兒在空氣中像是要劈裂了。

家屬老太太們一個個地跳上台去發言,跳得很輕盈。後來連仇嫂也跳上去了。摻雜在眾人中的紅衛兵小將們暗中敬服:原來這些大媽大娘們的階級覺悟這麼高,身體這麼好!是革命讓她們重新煥發了青春,怪不得說革命人永遠是年輕呢,看她們沒日沒夜地練忠字舞,那架勢哪兒像五六十歲的人哪,活脫兒像被愛情燒糊塗了的純情少女!當然,她們愛的是偉大領袖,這是一種高尚的愛,一種純粹的愛,一種有道德的愛,一種脫離了低級趣味的愛,一種有益於人民的愛!

有愛必有恨。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但是孔師母邊秀芷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夜之間人們對她充滿仇恨。要命的是她不會恨,不知道什麼叫恨。

小時候她在教會學校念書,首先學的就是愛、忍讓、原諒、寬容……這些字眼。她記得老師把愛字寫在黑板上的時候,特別強調了“要用心去愛”,老師說。她把這句話記得很牢,五十年來,她沒和任何人紅過臉,遇到事,她隻有一個忍字。“張公百忍得金人”——這又是老師說的一個典故,說的是古時有個叫做張公的人,經常受人誤解和欺辱。一天,張公家來了個瘋子,吃飽喝足後,非要在他床上睡,那人滿頭瘌瘡,全身膿水,看著就惡心得發昏,但是張公還是忍受著同意了,他睡到了馬廄裏。等他醒來一看,天哪!他床上躺著的,竟然是一個十足赤金的人,沉得搬都搬不動。張公於是家道中興,晚景火爆。原來是張公的忍耐與仁義感動了上蒼,上蒼給了他補償。

孔師母想,假如是她,她不要這補償。她一定會把那些金子分給窮人。她天性愛可憐人,又膽小怕事,最怕得罪人,就連對一個孩子,她也是小心翼翼的。遇到事情,總是先想自己有什麼不對,隻要不是自己不對,便很釋然。因為凡別人的錯誤,再大她也能原諒。從沒想過,一個人還需要與人爭執,還需要自我保護。

也許是看到孔師母那種奇怪的神情,批判中斷了一會兒。張玉桂同誌氣呼呼地開始點名吳輝呢?吳輝上哪兒去了?書茵媽,你還不發言?!”點到“吳輝”的時候大家怔了一下,連書茵媽自己也沒反應過來。稱呼也是隨著時代變的,五十年代叫段太太,六十年代叫書茵媽,“文革”一開始,一切都革命了,大夥見了都叫名字。

書茵媽走到台子上去了。

#3#11

幾年之後的“紅衛兵成果展覽”裏有張照片,題目是“把黑五類分子鬥倒鬥臭”,選用的正是書茵媽指著孔師母悲憤控訴的那一刹那。書茵媽見著孔師母就想起死去的孔令勝,進而想起因孔令勝而發瘋的四姑娘書棣。“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書茵媽盡量沉著地開了口,然後就一個轉身,有些像京劇裏的“搶背”,悲從中來,用蘭花指指定了孔師母:“邊秀芷,你還認識我嗎?”那姿態很像一個著名連環畫畫家畫的“白毛女”。當時,剛剛從深山回來的白毛女指著黃世仁和他媽說:“你們還認識我嗎?!”那時一般苦大仇深的人都這麼開口。但書茵媽是有文化的人,水準到底不同些,她說完這句話之後就話鋒一轉說:“看見你我就惡心!邊秀芷,難道你忘了,八年前,你的寶貝兒子因為耍流氓,沒臉活著,自殺了,那樣不要臉的東西,死了也就死了吧,可他害得我好好的姑娘死不死活不活的,一輩子都完了!我們好好的一個家,就這麼完了!……”說著,淚如雨下。底下老頭老太太們,都跟著欷歔。可是誰也沒想到,一直深埋著頭的孔師母這時竟抬起頭來,嗚咽著說:“書茵媽,怪我教育無方,是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們全家!!我在這兒再次向你道歉了!假如有什麼可以補償的,就是傾家蕩產也可以……”書茵媽先是一怔,書茵媽一怔是因為她先前控訴的那些話,她說出來的時候心裏實在沒底,實在發虛,她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其實是準備著孔師母反擊的,但是一拳打在一個軟棉花包上,倒讓她平添了許多勇氣,她想,她說得對,她沒冤枉這個女人,下麵的口號震天價地響起來,她看見那個女人被小將們拉到一張條凳上,人們讓她在那張細長的凳子上跳忠字舞。

孔師母的臉青了,青了又變白。她蠕動嘴唇好像是在說什麼,但聲音太吵了什麼也聽不見。悄悄來到會場的書茵看見站在條凳上的那個女人好像一下子變得非常瘦小,瘦小得可憐,那個瘦小的身子與其說是舞動不如說是在掙紮,掙紮了幾下子,就軟綿綿地倒下了,那一天,驕陽似火,好像要把那瘦小的身子烤化了似的。書茵下意識地撲了上去,但很快就被身後的無數雙手拉住了,書茵覺得自己像是一隻想要掙脫蛛網的蜘蛛,後麵無數雙手構成的蛛絲使她的掙紮變得徒勞。

#3#12

孔師母的死法和她心愛的兒子幾乎一模一樣。一年之後,鬥批改進入新階段,學生們開始學軍。又一次明大學生的夜間打練習。據事後當事人回憶,他剛剛舉起槍,就有一個影子飄進了他的射程,他按動扳機的手已經來不及有任何反應了。恍恍惚惚的,他覺得自己打中了一隻小野獸,那隻野獸瘦小而羸弱,好像還沒撞著子彈就倒下了,軟綿綿的。

對於明大人來說,這個消息引不起任何刺激。孔師母早就在他們的視野中消失了,他們的視線,早就盯上了新的、更有意義的東西。火葬場的車是深夜來的,因此,整個明大的人都沒看到孔師母的遺體。孔師母就這樣悄悄消失了,如同生前一樣,沒給旁人帶來一點麻煩。

倒是書茵,因為始終惦念著陳年舊事,第二天一早,聽到消息後悄悄地去了孔家一趟,看見家門大敞著,好像要搬家的樣子。書茵靜靜地走了進去,這套曾經那麼熟悉的房子好像變小了,書茵明白這大約是她人長大了的緣故。家裏亂得很,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抄走了,隻剩下一排排白色的絹人頭,在地上床上淩亂地堆積著,那些沒有頭發沒有五官的白臉,很恐怖。

書茵正發呆,一個黑影忽地竄出來,撲向她的腿,她恍惚間竟不知道害怕,半天才認出那個黑乎乎的小髒狗兒是華麗,華麗長大了,瘦了,當然沒以前好玩了,但伸出的小舌頭依然是粉紅的,多少年了,它竟還認得書茵,一竄一竄地要抱。書茵心裏一熱,也顧不得髒了,把它抱起來,它把毛茸茸熱乎乎的小身體深深地埋進她的領子裏,小舌頭一下一下舔著她的細頸子,很有勁道。書茵感覺到抱在手裏的這個小生命,眼淚就忍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看見小華麗的眼裏,竟然也有淚——她記起小華麗雖然不會笑,但卻是會哭的,小狗的生命最多十三年,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它也應當哭一哭了。

後來,書茵在一個紙箱裏發現了那幅《鸚鵡姑娘》的畫,還保存得很完好,她心頭一抖,把畫折了起來,放進衣兜裏。回家之後,照例被媽搜了出來,媽看了皺皺眉頭說,撕了!書茵回答,不!口氣彳隆決。這是書茵第一次對媽說不。

書茵發現“不”說出口之後反而輕鬆了,她知道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大概要常常用到這個字。

#3#末日的陽光

有一件神秘的往事我始終無法對你啟齒,我十三歲那一年忽然對於黯淡的猩紅色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我躺的那張床對麵掛著一片姐姐拾來的楓葉。楓葉的枝莖葉脈都呈現出一種老化的網狀特質,顏色卻泛著紫黃透亮的猩紅色,即使黑夜也抹不掉那種古怪的顏色。那楓葉在黑暗中通體晶瑩猶如被施了巫術。那時我眼前常會有一片猩紅色突然撲來,即使閉上眼睛也逃不掉那一片顏色的襲擊。後來那黏稠的猩紅在我眼前碎裂成無數不規則的脆弱色斑,很有規律地成幾何形狀向下遊動。那一片片浮動的猩紅呈現出一種險惡的挑逗意味。有一天我麵朝下緊貼著那張鋪得很薄的棕繃床躺下,膀恍漸漸發脹,仿佛有許多熱流在淌向全身各處,那一種酸脹奇癢的感覺排斥了我的全部思維。後來漲滿的膀胱忽然突突地跳動起來,那跳動牽動了我的下腹四肢乃至全身的神經血液連指端也在戰抖,我血液沸沸揚揚地燃燒又冷卻,最後剩了一片灰燼。這瞬息萬變的心緒使我突然長大成人。眼前那片楓葉慢慢變得碩大無朋不可理喻,那一片猩紅色淹沒了我,猩紅在冥冥中化作一種氣味洞穿我的身體,漸漸的我終於支撐不住嘔了起來。我嘔了不知是些什麼,但照我看來全是風幹的猩紅色。

幾十年之後也就是最近的一次晚飯桌上,媽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了然小時候得的那種病,怕是美尼爾氏綜合征吧?”於是大家放下筷子議論紛紛,現在科學發達醫學繁榮對人類的解釋各種各樣名目繁多。後來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了,但我並不明白為什麼要笑。

總之我十三歲那一年得了那麼一場莫名其妙的怪病,起因便是姐姐拾來的那片熟透的楓葉。這原因我不想告訴任何人因為即使告訴了別人也不會相信。媽媽會罵我刁鑽古怪而姐姐則會流著眼淚緘默不語。我很羨慕會哭的女孩子因為據說眼淚是毒素必須排泄,而我卻缺少這種功能以至它囤積我內心深處毒化全身。

就這樣我從那時起心裏便有了一個秘密。我的一切外部活動開始帶有虛假的成分。姐姐每天晚上都穿著染綠的假軍裝走進我的房間興致勃勃地談及學校裏的武鬥。我裝作很感興趣地聽著心裏卻巴望她快點離開。外麵在天翻地覆我卻隻想閉鎖內心,我不願去湊熱鬧而隻想一人獨處。鄰家的小夥伴們常常來東扯西拉地談起在自己家裏破四舊的情景。“我找到媽媽的一個舊粉盒是銀的刻了花很好看。我把它扔進垃圾堆裏了。”茵茵說。茵茵的瘦臉上生著一雙怯生生的大眼睛,仿佛永遠需要別人幫助她判斷自己是否正確。另一個圓臉的小姑娘王雷很認真地皺了眉思索片刻,指出最好的方法還是應當交給紅衛兵,否則假如有人又把它從垃圾堆裏拾出來怎麼辦。王雷的姐姐王霞卻說這無所謂,譬如爸爸媽媽穿結婚禮服還有戴學士帽的照片不就沒交給紅衛兵倒被你鉸掉了嗎?王雷說這不一樣。為什麼不一樣她卻結結巴巴地表達不出。最後王霞提議去大院看鬥黑幫。“今天鬥的是個女的,和六十一人叛徒集團有牽連。我爸說她特能說,上次學生們把稀飯桶扣到她腦袋上了。這個會一定很好玩。”大家於是踴躍。茵茵卻立即低了頭表示不去。她的爺爺被定為六十一人叛徒集團中的骨幹分子。

了然你呢了然?不,不我不去。為什麼你為什麼?小姑娘王雷不滿的眼光在我臉上滑來滑去。但是有什麼辦法呢自從那場莫名其妙的病之後我好像對什麼都不關心了。有一種吸引我又令我懼怕的猩紅色情緒在暗中作祟。十三歲小姑娘心中的秘密一萬個黑夜和白晝也無法掠取。一天中我隻盼著那一時刻的到來:房間裏隻剩了我一個人。我望著窗外的星空冥思幻想。趁著夜深人靜我悄悄拿出藏在壁櫥裏的那些小說,那時最吸引我的是屠格涅夫的英沙羅夫和愛倫娜。英沙羅夫和愛倫娜,是屠格涅夫小說《前夜》中的男女主人公。那時我向往一種崇高的犧牲的美,那種美常常會令我內心震顫不已。後來,我不知不覺地變成女主人公和冥冥中的那個男主人公對話。我情緒大起大落忽冷忽熱反複無常,假如那時提倡什麼靜氣功之類的我或許會得救。但那時人們都習慣於高聲大氣地說話甚至用高音喇叭的對吼來代替正常的音量。在高音喇叭的喧囂聲中我心裏流動著另一種毫不相幹的旋律。那種絕對的不協調使我高度緊張,然而那旋律卻毫不妥協地以一種美麗悲愴的形式反複流動擭取我的整個身心。終於有一天我聽不見高音喇叭的咆哮了。我心裏流動著的全是那優美的旋律。那一天溫馨的夏風把門吹開了。恍惚中似乎有一片暗淡的猩紅色降臨在我的床邊。那好像是一個身披猩紅色鬥蓬的年輕男人。他掩麵而立。我感到和他似曾相識卻又無法識破他的麵目。我一直在渴望看到什麼卻又對那渴望感到害怕。我忘了我是睡著還是醒著。我能清楚地聽到房間裏那座舊式座鍾的鍾擺聲。

那口鍾很奇特,是媽媽的陪嫁,是外婆的外婆留下來的。那種久遠的血緣關係我搞不清但我知道它是母係家族的傳世之寶。其實我一點兒也看不出它“寶”在哪兒。照我看它很舊陋很笨重一個大鍾盤就像三十年代的中國眼鏡一樣又圓又乏味。鍾擺是純銅的背麵生出了綠色的銅鏽搖擺時便發出潮濕的黴味。手伸不進去因此沒法兒擦那些銅鏽。引人注目的倒是鍾座上的那尊雕像。據媽媽說那好像是個什麼菩薩但她也說不清。那雕像古怪得很正對我的那個側麵是張男人的麵孔帶有一點古印度男性佛像的味道,從靠窗那一麵看過去他又變成了一個女人,嬌媚之中似乎藏有某種邪惡,而從正麵一看,那截然不同的兩麵竟如此和諧地融會一處變成一張莊嚴平靜的麵孔。這真是奇異極了。這雕像看上去在舞蹈。他長著四隻手臂有兩隻在異常優美地揚起還有那隻很別致地蹺起的腳優美極了他跳的絕不是凡間的舞蹈,他的另一隻腳踏著一頭怪獸他簡直就是上天的舞蹈之王。那兩隻張開的手臂似乎在冥冥中施展著什麼法術,那些手指雕得那麼優美絕倫讓你不能不疑心就是這些手指在賦予宇宙萬物以靈性。

當時那鍾擺聲遲緩威嚴仿佛一個人的腳步。那腳步聲聽來如此真切使你禁不住要睜眼看看是否真的有人在走動。燈並沒有亮。但是從睫毛的縫隙裏我真的看見兩個在黑暗中一動不動的人影。那是爸爸和媽媽。

我很嫻熟地裝睡一動不動。很久,我聽見爸爸低低的聲音:“女孩子家,怎麼睡覺老是這個姿勢?”我心裏一驚,像是被人窺破了什麼似的一動也不敢動。終於我感到冰涼的小腿上掠過溫暖光滑的手指和漾著香皂清香的幹爽的毛巾被,那一瞬間仿佛就是一個世紀。確信他們走了之後我才恢複了自我感覺。我發現我的姿勢確實特別,很像一隻棲在塘邊的青蛙。雙腿彎曲麵部朝下屁股卻高高撅起。我為什麼要持這種姿勢呢為什麼?門開著,剛才的確有人來過嗎?或者隻是夏夜的風把門吹開了?我開了燈,燈光下一切都變得簡單起來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隻是我的心怦怦跳著仿佛在回味著什麼罪惡。那片楓葉早已幹枯而被拿掉,但它卻把一片永久的猩紅色留在了牆壁上。猩紅中那個長著四隻手臂的怪物在意味深長地扭曲著身子。

第二天早晨爸爸媽媽裝作若無其事,大家照例坐在橡木圓桌周圍用早餐。這張橡木桌也是媽媽的陪嫁我們從小就知道這個。媽媽在和爸爸吵架的時候總是曆數當初從娘家帶來了多少陪嫁而爸爸不過是一個窮措大。“隻有兩隻破鞋,當初我嫁給你爸爸的時候他穿著兩隻破鞋腳指頭都露出來了。”媽媽說這話時爸爸根本不動聲色不屑理睬。爸爸比媽媽更驕傲媽媽為家族驕傲爸爸卻為自己做學問的本領驕傲。爸爸媽媽之間盡管鬧些矛盾但在對待我們的立場上卻是一致的。我曾經想破壞這種一致。可我發現那根本辦不到那簡直就是一種秘密的結盟。不知為什麼我覺著在他們盟友關係的後麵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秘,我認定了這個因而對於他們便有了一種雲霧一般淡淡的隔膜。吃早飯的時候我麵對媽媽的那一側臉總在神經質地跳動因為我明明白白地感覺到她的目光,我拿筷子的手指開始不自如了溏心雞蛋沾在嘴角上而飯桌和衣服上落滿了麵包的碎屑。我去盛稀飯結果被姐姐的椅腿絆倒把稀飯勺扔出好遠。身邊的姐姐靜靜看我一眼仍然以正常速度慢慢吮著米湯。她從來不大驚小怪不嘩眾取寵,過去父母說她很乖現在則說她很端莊。

“了然簡直像《小婦人》裏那個老二總是毛手毛腳的,”媽媽皺起眉看看爸爸,那樣子多少有點裝腔作勢,“記得咱們上大三時看過的那本《小婦人》嗎?”

爸爸張大鼻孔笑了顯得深奧莫測。每逢此時家裏就變成爸爸媽媽的世界而我和姐姐不過是他們飼養的兩隻會啜稀飯的小動物。

世上有許多歌唱青春的曲子我卻認為它們誰也沒唱出真正青春的精髓。真正的青春隻是瞬間而為了這瞬間的輝煌女人要付出整整一生的代價。姐姐當時大概正值那一瞬間因為她忽然變得媚氣了。依然是那樣的眉眼身段卻一下子容光煥發光彩照人猶如在白夜中突然萌發的白色玫瑰。無論如何說不清那種味道隻感到她一走來房間便變得明亮。好在她很嚴肅很端莊否則真要比那尊雕像更加誘惑呢。忽然有許多男孩子來找她他們在她麵前變得規規矩矩。和姐姐同行的時候大人們總是對她極口稱讚。至於對我,充其量是一種假憐憫的目光或這樣一句台詞:“呀,妹妹還是這樣白白瘦瘦的呀?”漸漸的我不願和姐姐一起走了。聽王霞說大院的男孩子們背後叫我“掃帚苗兒”。

不我並不為我表麵上的瘦和蒼白而苦惱。我苦惱的隻是我心裏那種——怎麼說呢?大概用現在時髦的詞兒該叫做心理障礙吧。但那時爸爸媽媽姐姐並不理解這個他們隻是一味地指責我怕羞口拙不出眾,上不了台麵。他們越是指責我越不知怎樣才好,在眾人麵前簡直想把手腳藏起來或幹脆砍掉。

漸漸的這種羞怯感燒灼窒息使我內心閉鎖。我不願說笑不願見人尤其害怕進澡堂洗澡。從女童到少女的過渡是最帶有欺騙性的。貌似單薄的女孩可以是意想不到的豐腴。在澡堂暗紅色的蒸汽中女孩和女人們原形畢露那真是一幅醜惡的景象。許多的胳膊和大腿在肥皂沫中慢慢蠕動讓人看了難受得要命。大家無話可說便互相評頭品足,我受不了這個更受不了那些盯在我變化了的身體上的目光。悶熱的蒸汽和不斷蠕動著的裸體像一層霧障使我想起那一片暗淡的令人作嘔的猩紅。我幾乎暈了過去。後來我索性連遊泳池也不去了。我不願讓任何人看見我的身體包括媽媽和姐姐,並且我在內心裏懼怕著抗拒著那種變化。

我日複一日地失眠。不能夠想象一個女童如何步入大街上那些肥臀婦人的行列。“女人”這個詞在我心目中是可怕的當然“男人”更可怕。我希望永久地被時間拉住成為永久的小女孩。我希望粒子不再運動不再有節奏地震蕩從而整個宇宙都為我停止它們永恒的生死節奏的循環停止它們美麗的宇宙之舞。我當然不敢上街去買那時值八角四分現在業已漲到一元九角錢的白府綢胸罩。我甚至轉到那個櫃台前便遠遠避開卻又忍不住回頭盯上幾眼那縫製得很好看的淺黃色內衣。那種緊身內衣現在看來簡陋之極而當時卻是貨真價實的珍品。圍在那兒的往往都是男人個個佩戴著毛主席像章有的還戴著紅袖章。這神聖的標誌禁錮不了他們或好奇或饑渴或淫蕩的目光。女性們則以潛移默化不為人知的方式紛紛走近櫃台。女人們個個都會巫術因為男人們還沒看夠那些緊身內衣便紛紛消失了。性意識大約真是與生俱來的,《十日談》中關於綠鵝的美麗故事大約十分真實。我五歲時便愛上了一個電影裏的男主人公那人被打得頭破血流贏得我傻乎乎的淚水。而在八歲我便經曆了最早的體驗這聽起來荒唐卻是真的,隻是你不要想象有什麼駭人聽聞的故事不然你會失望。

那個炎熱的中午我像平時一樣穿著花格子小褲衩拿著綠色噴水壺出去澆花,因為那天是那麼熱以至我擔心我的花是不是渴壞了。爺爺坐在門邊的太師椅上從長長的白眉毛下看著我。那目光毫無表情有點古怪。後來他把我抱在膝上好像並沒有感覺到我身上濺滿了濕漉漉的清涼水花。他蒼老的手輕輕撫著我圓圓胖胖的肩膀拉得我的皮膚生疼。我以為他又要給我講瞎子摸象的故事因此沒有表示抗議。可他沒有講,他的白胡子抖了一下他的手指輕輕夾了一下我的左乳。這兒怎麼了了然這兒怎麼了?他蒼老沙啞的聲音在迷迷蒙蒙的白色陽光中虛幻不定。我低頭看我左邊的乳頭果然有些腫並且能摸出一個小小的圓核。我害怕了那迷迷蒙蒙的陽光始終遮擋著白發老人的臉,不知是什麼使我這樣害怕我倉皇逃跑太陽照花了我的眼睛那一天好熱啊。

我保持著緘默可我心中有無數個疑問困擾不休。對於大人們來講有些是能問的有些卻不能問我知道這個。這雖然沒有明文規定卻有約定俗成。

我想“文革”對於我最大的恩賜是“停課鬧革命”。不知為什麼我早已不想上課。所有教過我的老師都對爸爸媽媽說我是個極聰明的女孩,他們的所謂“聰明”無非是指成績一直很好可照我看這絲毫不能說明什麼。我確實領悟得快但心裏卻沒有真正裝過知識。我內心的渴望與知識毫無關係我知道這個卻又不願承認。我從小就知道好孩子和壞孩子的區別並不打算混淆這種界限可我還是常常想世界上所有的河流大概都會相遇的吧?

那個穿猩紅色鬥蓬的男人後來又有許多次在夜晚來臨。後來我才明白那便是死神因為那時我曾無數次地想到“死”。死是猩紅色的我為我知道了這個秘密而高興。死是唯一使我的生命停滯在時間的某一點的手段。在時間的某一點上我是個可愛的女童而不是難看的婦人。既然宇宙不能為我停止它那循環不已的美麗舞蹈,那麼就讓我停止在我生命最美麗的那一片刻。那便是超越於創造與消亡兩極融會點之上的境界。我尋找那一點卻得不到答案。我反複地想象我死後的情景。不知為什麼我覺得爸爸媽媽姐姐都並不怎麼難過。我對於他們來講無關緊要這使我難受得要命。在想象中我希望承受許多人的眼淚最好讓那淚水把我淹沒。那麼我即使死了也心甘情願這樣想著進而忽然想著是不是劉胡蘭董存瑞當年也有這樣的想法。想到這些我便如同真的死去一樣並且死得很悲壯。在想象中我承受了許多人的眼淚而實際上是我自己熱淚盈眶。

那個八月因為世界突然被割碎得七零八落而理應被載人史冊。王霞她們天天上街去轉回來便向我彙報最新消息。姐姐更忙了,索性待在學校一連幾十天不回家。媽媽一天要開十幾次門,都不見人來。她卻咬定是“有人敲門”。爸爸日夜兼程地寫大字報檢討自己的資產階級治學思想把遠視眼寫成了近視眼。這個世界大概都瘋了,要麼是我自己出了毛病。在這樣極熱鬧極蠱惑人心的時刻我依然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冥思幻想。在八月底的一天我忽發奇想,畫了幾個男女頭像。畫過之後我非常驚奇,因為我忽然發現我畫的實際上隻是兩個人。所有的男人都是一張麵孔而所有的女人都是另一張麵孔。我不明白這兩個人物是怎麼來的,是什麼把他們逼向我的筆端。這兩個人真是我的救世主因為從那天起我好像不再那麼強烈地感到死神的困擾了。那個猩紅色的男人在我的睡夢中消失了。

我畫的那個男人臉看起來竟似曾相識這真怪因為他確確實實是我造出來的並不存在而我又確確實實在哪兒見過他。至於那張女人的臉——真有點兒不好意思說出口她像我她實在太像我了僅僅是比我美麗。我於是用他們來做遊戲為他們設計不同的背景時裝道具這真是一件樂事。他們遊泳劃船滑雪衝浪吃烤鴨吃俄式魚卷法式煎肉意大利通心粉乃至阿拉伯烤全羊,這真好玩我無法窮盡我的想象於是他們便可以隨心所欲,這些遊戲永遠不會完結我也像親身體驗了似的那麼身心歡暢好像畫上的那個女的真的是我一樣。

終於有一天高音喇叭的爭吵到了震耳欲聾的地步我不得不走出房間這才發現爸爸媽媽姐姐全不見了。房子空蕩蕩的十分落寞使人想起一塊幽寂的墓地。我站在房子中央的一片光斑上那光斑很古怪。太陽碎成了很多紅色碎片而寫字台腳下布滿網狀灰塵。我這才發現原來太陽也很脆弱,就像那一片不可名狀的猩紅色也會碎裂成一片片遊動的陰影。

後來茵茵推門進來通知我下午去家屬委員會集中學習。這在當時是一份殊榮我這才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成為黑幫子女,茵茵那天穿了一件格子衫那紅白兩色的菱形格子在當時的年代確是鮮豔無比。茵茵皮膚光鮮很有韻味瘦臉上的一雙大眼羞怯生動。那是真正的少女根本無須用雪花膏珍珠霜華姿係列軟鍛真絲人造裘皮馬海毛來武裝。現在街上走著的隨便哪個塗脂抹粉的少女見了當時的茵茵也會羞愧難當。茵茵長大之後變成那麼一個隻知念書的木乃伊是我始料未及的。她三十多歲才結婚嫁給一位留美博士生但照我看是個黑矮的胖子。後來她生了孩子難產五天五夜才下產床。當時她雙膝跪倒無法行走。那個黑胖子全身西服翩翩風度捧著一束康乃馨向她走來。那束淺紅色的康乃馨芳香四溢引起許多妻子和母親的感歎嫉妒凡此種種的複雜情感。在那束花的照耀下她四十天之後拄著手杖去參加“托福”考試,據說是六百二十分也有人說是六百一十分總之過六百了。

我把茵茵送到門口忽然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注意到今天的太陽了嗎?”

“太陽?不,沒有……”

“像紅玻璃的碎片一樣,很好看的。”

“是你家的玻璃窗被打碎了。”她仍是怯怯的她薄薄的嘴唇輕輕顫動誰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學習班每天的工作不過是背一些毛主席語錄然後再和戴紅袖標的老太太們跳幾個忠字舞唱幾首語錄歌。當時既然沒有舞跳沒有歌唱那麼隨著音樂跳忠字舞或唱語錄歌也是一大樂事。那並沒有那麼痛苦那麼難受那麼使人惡心並不像後來的文人墨客們加工渲染的那樣。對於十三歲的小姑娘來講,那不過是一種遊戲,如果你把它當做遊戲的話。我們四個人又在這兒相聚了。很快地那些老太太便對我們產生了敬畏感因為我們可以把她們視為畏途的一切做得盡善盡美。哪條語錄也難不倒我們要知道我們從一年級便背熟了“九九口訣”三年級便把《木蘭辭》倒背如流。我們的胳膊腿兒都相當靈敏輕鬆自如一動起來便像小鳥的翅膀。她們一個個張開大嘴看得發呆終於有些人很懇切地請求我們教她們,但她們實在笨得可以。教她們要付出許多代價漸漸的我們便學會了討價還價。家委會主任尤其笨得可以動作像打夯震得那間小屋的地板顫悠悠的大家都停止了騷動。我和王霞交換了一下眼色齊聲指責她打夯的動作別有用心起碼是對毛主席不忠是一種褻瀆神聖的表現。胖主任起先還爭辯後來漸漸不支漸漸敗北紅胖的腮幫有些發白。從那天起她見了我們不再像一頭愚蠢凶惡的雌獸從那天起我們一步跨入了天堂。沒人敢再管我們每天唱夠跳夠指著那群癲狂衰老的身子批評指教一番,然後四個人便像小時候一樣勾肩搭背地轉到老街去閑逛。那幅情景若是在今天的西方定會被懷疑為一群小小的同性戀者。

老街是我們給大院前麵的那條街起的名字但實際上它根本不老。聽大人們說這兒過去是一片墳地那座青塔便是守墓人的小窩。這老街在過去時常寂靜無聲在雨後便泛起一股腥膻的潮氣。那濕漉漉的氣味在夜空中散開使人聯想到無數死禽正在暗夜中悄悄地化為別的物質。但是第二天清晨卻涼爽宜人空氣像新鮮漿果的汁液膨脹飽和。那時我們四個小女孩常常撅著屁股蹲在這條街上好像四個胖胖的小白蘑菇。我們在撿石子兒,那時老街還是條石子馬路每逢雨後便突然出現許多色彩絢麗的小石子,我們寶貝似的收藏小石子但它們幹涸之後很快變得平庸無奇。我們一直詫異這石子是從哪兒來的難道昨天夜裏真的下了一場美麗的流星雨嗎。那流星雨一定撞擊著馬路兩側的參天古槐不然它們不會這麼鬱鬱蔥蔥地燃起綠色火焰。每逢五月便有許許多多白色槐花星星似的棲在樹上閃閃爍爍。那時整條街都醉了被太陽釀成的金色槐花蜜醉得發癡。那時的天多麼藍啊我永遠不會忘記那種隻屬於童年的純潔藍色。在那個仲夏夜我們每人嚼著一串槐花滿嘴香甜地溜到青塔北邊的舊鐵軌上玩耍。

那裏永遠停著一輛舊蒸汽機車頭不知何年何月就棲在那裏至今仍然屹立於斯。爬上車頭看星星是我們整個童年的最大樂趣那星星好神奇啊。茵茵說她真的看過一大片紅色星團像雲一般降落在槐樹巔上王雷卻無論怎樣也不相信。可是有一天王雷也看見了看見從星空上走下一駕金色馬車她指著那兒快樂地喊叫我們卻被一片金色耀花了眼。後來不知是誰把這事兒說出去了大人們都說王雷將來一定有很大的福氣。然而幾十年過去之後王雷不過仍然是個凡人結了一次婚又離了一次婚至今一無所有。我疑心那一次她看到的金色馬車不過是青塔上安裝的照明燈突然亮了而她則患有輕度的“恐高症”。“文革”開始之後我們再沒有去看星星卻仍然喜歡在老街上閑逛。老街已變成一條熱熱鬧鬧的柏油馬路因此雨後再也拾不到那種漂亮的小石子了。街上到處是被砸爛的路牌店號來來往往的宣傳單和紅紅綠綠的標語牌。王霞對每一個路人戴的袖標都很敏感能在匆匆擦肩而過的刹那分辨出來。到處都變成一片紅連影子也浸透著紅色。黃種人的臉被紅色一映便成為一片醬紫使我想起那片千癟破碎了的楓葉。

是的那一個黃昏好像格外靜幾乎沒有行人那一片恐怖的猩紅也寥落了。老街兩旁的槐樹葉開始變黃並且靜靜地飄落下來沾在我們的頭發上。我們四人被那種寂靜懾服誰也沒開口講話。後來仿佛是薄霧降下來空氣濕得仿佛擰得出水。霧中的景物變得美麗我們彼此望望仿佛隔著一層麵紗分辨不出顏色。那條街最僻靜的角落入影幢幢灰蒙蒙的看不清是男是女。

“又貼布告了,看看這回殺了多少人!”王霞每每遇到這些事便拉著我們向前擠興味十足。

“這是武鬥的告示。”王雷很有經驗地閉一下眼她每講一句話便要閉一下眼流露出對世人的輕蔑。後來這種習慣一直保留到結婚又離婚她結了又離時間還不夠一年。男士們大概都不願忍受輕蔑即使各方麵都很差勁的男士。不知現在她這習慣改了沒有好久沒見到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