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做絹人的孔師母(3 / 3)

我們走上去的時候那一群人已經散開隻剩下一個男人。我站在他的一側而她們則站在另一側我無意中看到他剃得很光的頭皮上泛起一層寒冷的青銅色。他戴著很大的墨鏡他皮膚和光頭的質感一點兒也不真實。當時我說不出什麼現在回想起來覺得他有些類似皮爾`卡丹那些白頭皮的塑形模特兒。他盡管剃成了禿瓢卻仍然相當帥因為他有著一個十分完美的頭蓋骨。他沒有看我們他慢慢走遠了不知為什麼我們四人都盯著他好久不講話。這男的有點兒怪他那光頭有點兒怪你們注意了麼他的光頭?她們三人忽然像見了鬼似的望著我半晌茵茵怯怯地說你為什麼說“這男的”她明明是個女的啊。我們互相瞪視了半天誰也不肯承認自己的視覺出了毛病。王雷頻頻閉合她那雙“線兒勒”似的小細眼睛我則把大眼睛瞪得圓圓的。雙方保持著各自的優勢僵持許久最後王霞不客氣地拍了我腦袋一下:這都是你成天把自己關在家裏給關壞了幻想家我們三人都看見了那人不但是個女的而且很像你。

“像誰?”

“像你。像你。剛才她轉身走開的時候我簡直把她當成你了。”茵茵閃著一雙怯怯的大眼我被她們的話嚇得毛骨悚然。

後來我擠進入群看見了布告於是有了更奇怪的事情:那布告上的照片緊抓住我的目光是的我明明見過這個人。應該說這是張印得很糟的照片但仍能看出這個麵孔不同凡響。見了他人們就會明白不能用“漂亮”之類的形容詞來形容男人。嚴格說來他還該算是個男孩子他嘴角上隻有一點點絨毛。他顴骨低平鼻梁挺直眉弓上有一道淺色的光,他長著那麼一雙眼睛無論你站在什麼角度這雙眼睛都會轉向你追逐你並且洞穿你。那個年月的男孩子都願意喬裝成大人這雙眼睛裏也有那麼一副神氣。他留著北京學生的“寸頭”那頭蓋骨十分完美就像剛走去的那個沉默的人。我喃喃地說了句什麼說出了聲然後把自己嚇了一跳。

你說什麼了然你說什麼?沒什麼沒什麼我難為情地轉過臉好像突然被人看到了什麼秘密。那張麵孔很平常又很吸引人很熟悉又很陌生。不不我並不想在這兒玩什麼辭藻那是真的。當時我有許多拿不準的模糊感覺但後來慢慢清晰了。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我發現人的外貌和內心的隱秘聯係。小學時我的一個同班同學曾被人譽為小美男子那時他確實天真單純剛剛懂得紅黃藍三原色。幾十年之後我再見到他時他已經完全改變了麵容。當時他已經換了兩個老婆並且還有一個紮紮實實的“後備連”。他眼光裏淌出一種腐敗的酸奶酪氣味笑起來時臉便歪了那種貪欲令人聯想到他的床上功夫。單純和純潔不同單純可以被任意抹上顏色而純潔卻有著抗拒的本能。單純的人可以有千千萬萬而純潔的人卻是鳳毛麟角。我要說的是那幅照片真正吸引我的東西大概正是那種純潔。照片中的死者並不像個可鄙的叛國者而像一個叛逆天使。真的,在這許多年之後我們能記得那雙眼睛喬裝冷酷其實藏著的全是冰冷的純潔。照片旁的文字說明他是北京某中學的高中學生。其父母均是走資派的頭子並在一次群眾批鬥中雙雙自殺。他本人亦一貫反動並在其父母死後變本加厲地進行反革命活動。後在中越邊境企圖叛逃未遂被我邊防軍戰士擊斃在零度線上。

“這種人真是死有餘辜。”王雷說。那時像“死有餘辜”“十惡不赦”“怙惡不悛”這些詞兒連十歲小孩兒也會說而現在的十歲小孩聽了大概會笑死。我以為那也是一種文化我們這一代多多少少受了些那種文化的熏陶誰也別說誰。那是一種極端的文化好就好在這兒任何東西推向極致便孕育著和自己對立的種子。

王霞茵茵和我都沒說話我們並肩走著不過沒有勾肩搭臂。暮色已降臨枯葉在我們肩頭閃爍像一顆一顆黃色的星星。四個人各自想心事幾十年後回想起來那小小的心事或許很可笑,但那時卻是很認真地封鎖著我是說對那個被槍斃的男孩子大家一定在想著什麼。後來我忽然想起那座舊式座鍾上雕像神秘的舞姿那是一種隱喻一定是的。那一半是男一半是女的麵孔為什麼合在一處就變成了安詳超脫人們並不再深究他是男是女?這樣想著我好像忽然悟到了什麼。街燈以單調的顏色覆蓋街道催人欲睡那一個黃昏好靜啊。

當天晚上我畫了一幅畫依然是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那女人被我畫成了身穿古希臘時代服裝的牧羊女她踏在羊群編織的雲彩上,那羊群閃亮的梅花形蹄瓣浸在水裏因為那實在是一片汪洋。太陽的血色被吸走隻剩下一團慘淡模糊的光照那光中隱約顯現著那個男人的頭顱。那女子雙手捧著那團光實際上那顆頭頓正從她的雙手冉冉升起這畫的題目叫做《阿波羅死了》。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想的隻是我腦子裏突然出現了這幅圖畫。就像撲麵而來的猩紅色一般固執直到我把它描摹下來才離去。我隻給王霞看了這幅畫她看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就放下了。可是幾十年之後也就是最近她告訴我,她看了我那幅畫之後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如果我這輩子要是當不了大藝術家那麼精神病院就會多個瘋子。

九月底先是媽媽被放回來了然後姐姐也串聯回來了。我不再和王雷她們一起逛街尤其躲避著那個貼布告的街角。猩紅色好久沒來撩擾我。姐姐染了一身虱子回來當時虱子叫做革命蟲那真令我羨慕不已。媽媽連夜給姐姐燙衣服嘴裏不停地嘮叨著那疲軟的腳步一直走到我的夢境深處。媽媽回來後越發愛嘮叨腳步那麼疲軟簡直你都替她難受得要命。我們做的所有事情都能引起她的煩惱在她麵前簡直無所適從。有一天我和姐姐湊到一塊兒聊聊天兒嗑嗑瓜子兒什麼的聊著聊著卻覺著有點兒不對勁兒,我們倆下意識地回過頭去——隔著紗門我們望見媽媽的影子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偷聽我們的談話。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打發過去,我盼著快點兒長大快點離開這個家媽媽則不斷地談論著自己的童年,人都是缺什麼就想什麼,人都盼著來點兒變化可那死氣沉沉的屋子連空氣也窒息著真像一口活棺材呀。

終於有個陰霾的雨天我聽見金屬門環被重重地叩動了一下。是的那一天沒有太陽雨下個不停疲軟得就像媽媽的腳步。我聽見姐姐打開門那一股帶著濕味的新鮮空氣湧進來我立刻閃到房間的門邊悄悄向外看。一個陌生人沒有打傘全身濕透但是很清楚地說了爸爸的名字。我看不清他的臉他被什麼遮擋著。這時媽媽走出來用她那擠不出一點水分的幹燥聲音盤查他的履曆。他們先是大聲後是小聲媽媽一邊倦怠地打著嗬欠一邊“哦”“噢”地感歎著。後來當他回答說他的父母已經不在的時候客廳裏便沉默了。我預感到了什麼心裏突然非常非常緊張。

當時我從門縫裏看到的是他的側後方。我相信我體內的血液在這刹那結成冰然後又沸騰起來。我認出了那個完美的頭蓋骨盡管它被一片黑絨絨的毛發覆蓋著。他耳根和脖頸處呈現著瓷一般虛假的青白。他的肩很寬很平看上去很美像衣架一樣把舊陋的襯衫伸展開。姐姐正對我的臉從他的肩膀上端露出來那臉蛋很紅造成的感覺仿佛是他肩膀上落著一枝玫瑰晶瑩灼熱。他們實際上相距很遠是我的視線把他們很別致地穿在一起。這時好像是媽媽叫了我一聲,我神經質地關上門把頭抵在門框上一動不動。不我不願見這個人我害怕證實什麼但那恐懼之中卻又藏著一種戰戰兢兢的狂喜。度過少女的歇斯底裏的時期我終於明白那種害怕其實是希望。我其實希望看到那張死者的麵孔哪怕他是還魂之鬼。

後來他在我家住下了姐姐主動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了他。姐姐對男孩子們一貫態度冷峻對他卻有點例外。他早歸晚出常常徹夜不回。他沉默寡言根本不懂得世俗的應酬因此媽媽很快便對他看不順眼。不過他好像對別人的態度毫不察覺或者是毫不在乎,你喜歡他也罷討厭他也罷他的眼睛永遠都像一個純淨冰冷的湖。那種清澈一清見底讓你一見就自慚形穢。在那之前和之後我從沒在任何人臉上看到過那樣的眼睛。他隻間或和姐姐聊聊天一聊便是天派地派左派右派。派別也劃著規矩方圓就像北京的街道一般橫平豎直呈嚴格的幾何形狀。中國人連造反也講究對稱大概連放屁都是四棱兒的缺一個角也不行。“文革”中有許多特殊語彙完全可以編撰成為一部“文革辭典”了。辭典中最多的字眼兒大概就是“他媽的”。那時年輕人不會罵這個便會被人認為革命不徹底。於是大家努力學了罵連姐姐那樣溫文爾雅的人也不例外。不過我總覺得“他媽的”這句話從她嘴裏說出來很別扭很生硬不像別人那般圓熟。奇怪的是他從不罵人他嘴裏從來沒迸過一個髒字兒這對於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來說幾乎不可能。他有一種勇氣便是敢於和大家不一樣。你一定會笑我對勇氣的理解可你根本不懂在那個時代“和大家不一樣”意味著什麼。

漸漸的我知道他曾是北京一派紅衛兵的領袖可後來不知為什麼退出了組織。他似乎在北京學生中很有名氣姐姐說她很早就知道他。有些事真是無法解釋,“文革”一開始便狠批所謂“修正主義苗子”而後來中學紅衛兵的領袖幾乎無一不是“苗子”,不是便誰也鎮不住,“領袖”除了出身好之外還有一條不成文的法則便是學習好。聽說他“文革”前便連續獲得全市物理、數學競賽的冠軍。他好像看過許多書懂得很多他簡直什麼都懂。比方說他也知道英沙羅夫和愛倫娜不過他很不願談起這些。有一天他到我們的房間(自他來後姐姐就和我擠到了一起)拿鑰匙看見了那口古老的座鍾。他告訴我們那個座鍾上的兩麵神(或者更精確地說:三麵神!)叫做濕婆是印度教中的舞神。顯然他的麵孔一半是男一半是女但他還算是男的因為他還有妻子。我和姐姐聽得呆了。我忽然問:為什麼要把他塑造成三麵神呢?他沒回答我們三個人沉默了好一會兒那座鍾滴滴答答地走著。外麵好像起風了那窗簾掀起又落下。後來他說他認為這裏麵隱含著東方神秘主義對於世界的理解大概有點兒像中國的太極圖有陰陽之分。而那陰陽又是不停運動著的一旦走到了極致便會超越自己的世界而走向對立麵。世界大概就是這樣不斷運動著像濕婆舞神的永恒舞蹈一樣一旦靜止它就死了。我不大懂姐姐也半張了嘴癡癡的。我們雖不大懂但很愛聽他講就像過去喜歡聽爸爸講《天方夜譚》。他自己大概也很喜歡講這些因為他講起來的時候那雙冰冷的眼睛便閃出熱情的光。那種熱情一點也不閃閃爍爍它帶著一種恒定的金黃色使你一下兒就能想象出他的童年。

他大概很輕視我很少單獨和我說話從他的眸子裏我認出自己不過是個小毛丫頭。他像隻蝙蝠一樣常常在夜裏活動那時淩晨時分的迷夢常常被他上樓梯的輕微腳步打斷。後來我變得高度神經質一到那時就突然醒來竟然能聽見鑰匙插進門鎖中金屬碰撞的寒冷聲音。我常常在那個時候猛然鑽出被窩盯住那座古老的座鍾。時針正指向四點整。鍾座上的濕婆雕像在潛伏的晨曦中泛出青銅色。姐姐那時睡得很香溫暖的唇息蒸汽浴般賦予她雙頰嬌豔的緋紅。她心境恬然呼吸均勻皮膚上每一根線條都沉醉著。我明白那一種幸福是我永遠無法企及的。假如她偶然醒著便會毫不遲疑地起身到廚房去為他做早餐。她做得理直氣壯我卻連想也不敢想,像一個卑賤的囚徒被終身監禁在鐵塔之中。有時我聽見他們壓低聲音的簡單對話那裏麵似乎飽含著無盡的色彩。我的心在那種時候便突然疼痛起來必須捂住嘴否則便會發出什麼呻吟。青銅色的濕婆神像在晨曦中向我投射著陰險的笑意。我隻有十三歲但我有時忽然覺得已走過了十三個世紀。那路太漫長了我無法在那漫長的路上變成美麗的天鵝飛向天空,而隻有踽踽獨行與眾人在那一條擁擠不堪的小路上同化塵土。我早就預感到這個後來被生活無數次地證實了。

姐姐常常譏諷我雖然是善意的我也受不了特別是在他的麵前。有一天我正在收拾那些亂七八糟的畫兒他們走進來看見了那幅《阿波羅死了》。姐姐美麗的嘴角上立刻露出譏諷的笑意。這算什麼了然這算什麼?我麵孔發燒不知說什麼才好每到這時就分外口拙。後來我聽見他問:“為什麼用這樣一個題目呢?”我的臉更紅了因為他問得很認真每逢人家認真的時候我就不知道該怎樣才好。尷尬了一會兒姐姐溫和地笑了:我們家的了然是個幻想家從小便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我們習慣了你以後習慣了也就不會奇怪了。他沒做聲仍默默地盯著那幅畫好像在想什麼。

有一天晚上我一覺醒來正是夜半我是被尿憋醒的。跌跌撞撞的我穿著媽媽年輕時穿的背心式襯裙去上廁所。廁所的通道經過樓梯走廊經過他的房間那房間裏竟然意外地亮著燈。難道他今夜沒出去嗎今夜出了什麼事?我上完廁所向那有燈光的房間裏望了一下完全是下意識的,就在那一瞬間房間的門突然敞開燈光如水流淌出來。一個背光的黑色剪影一動不動地站著。我嚇了一也好像說了句什麼燈光滑落在他的肩頭就那麼迷迷糊糊的我走了進去。

你能幫我做點兒事嗎?他說。他這麼直截了當地說了,一點也不顯得生澀好像我是他幾十年的老朋友似的。我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我呆呆地站著眼睛不知看哪兒才好真像個傻瓜。他好像沒注意我的窘態他從抽屜裏掏出一封信他打開抽屜時那麼響我哆嗦著望望那敞開的門那燈光很氣派地流了一地連樓梯的扶手也被燈光抹出了清晰的輪廓。天哪他要幹什麼媽媽會不會突然從她的房間裏走出來?!我喉頭哽塞心幾乎不跳了我不錯眼珠地瞪著深紫色的樓梯扶手。可以嗎我想你能幫我。他把那個沒封口的信封遞給我另外又寫了一張字條。他讓我明天幫他把這封信交給一個朋友按照字條上的地址去找。我迷迷瞪瞪地睜大眼睛這簡直不可思議簡直像搞地下工作。一股新鮮的神秘感像火一樣燒灼我的身體我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我雖然沒什麼明確的意識卻模糊感覺到我似乎正在介入某個事件這事件也許很重大。

行嗎了然行嗎?我點點頭不吭一聲我接過那個信封和那張字條。當時我就有一種預感一種悲哀的預感或許這重大的事件得葬送在我手裏,那時我要做一件事之前幾乎都要想到失敗因為爸爸媽媽總在不停地為我做的每一件小事埋怨我,我好像已變成了一個隻會想而不會做的人我連一丁點兒自信也沒有。這封信很重要假如那個朋友不在你就把它燒掉。這麼重要的東西你為什麼交給我如果我給你弄丟了呢?不不你不會丟的我知道你。是的我知道你我很早就認識你。他的聲音在夜色裏震蕩發出一種金屬般低微的共鳴那聲音讓我膽戰心驚。我忽然想起那個在黃昏的街道上遊蕩的剃光頭的幽靈後來又想起那個披猩紅色大氅的年輕男人那一片猩紅色隱隱地潛伏在周圍我心裏充滿莫名的恐怖。

“我小時候父母工作很忙沒時間陪我,母親買了個娃娃跟我做伴……”假如別人說這話會讓人惡心可他卻說得那麼自然誠篤讓人沒法兒不信。“那個娃娃……很像你。”他忽然有點羞澀那冰冷的眼睛裏潮水一般湧上一股蔚藍色的柔情。我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味兒剛剛這樣感覺了手心便變得冰涼好像已做錯了什麼事不可挽回。“你很喜歡畫畫是嗎?”他有意打了個岔但他的聲音也在抖好像在拚命抑製著什麼。“你的那幅畫我很喜歡不過你錯了阿波羅不會死即使是在世界末日陽光依然存在那猩紅色的不是地獄之火而是太陽是末日的太陽是被鮮血浴過的太陽啊。”

天哪他怎麼知道猩紅色我驚呆了久久地我忽然想流淚。我沒有勇氣看他從他身後的那麵穿衣鏡裏我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像。喚我怎麼會是這個樣子我這時才忽然意識到我身上隻穿了一條襯裙!這襯裙自然又是媽媽的陪嫁它發出一種古象牙色叫做什麼“東方綢”,不過我更喜歡的是它那寬寬的花邊。這種料子很麻煩穿過便要燙我穿了幾天已有些皺了。但這都不要緊要命的是它對於我來講太大了!那本來就低的領口穿在我身上直逛蕩竟裸出了大半個胸晡。在燈光下這該死的胸脯那麼白白得那麼刺眼並且在那層剔空的薄薄的花邊下急驟起伏像一對活物。我忽然想象到一個比我個子高得多的人俯視我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我臉紅心跳不能抑製風一般卷起象牙色襯裙飄回自己的房間,慌亂中我好像聽見他急急地囑我別忘了封好那個信封!

我把臉埋進被子周身熱得像燒起了一盆炭火。眼前滿是斷裂的猩紅色碎片在那一片猩紅中我看見那一雙眼睛。那眼神帶著恒定的金黃色熱情因為純潔這熱情也就分外動人。那隻是一瞬但被我捕捉到了這瞬間被我永久地儲存進入記憶。我被那種純潔的熱情深深感動著我全身都在感覺著那燦爛奪目的一瞬。天哪有…股巨大的激情叫人沒法兒承受我翻身起床麵對鏡子。鏡子裏的深紫色背景反映出一個違反日月星辰有序運動的白色無序形體。

深秋的涼風撲簌簌鑽進來慢慢冷卻我灼熱的肢體。我默默地脫去那件古象牙色襯裙十分冷靜完全不像一個十三歲的女孩。我凝視著紫色背景前的這個白色形體,並被它的美驚得蕩魂攝魄。它竟然比我們見到的所有藝術品中最完美的人體更為動人。在真實的神韻麵前那些藝術品不過是一堆廢墟。白色形體在幽紫的黑暗中發出神秘的白色光輝。那光輝比所有的太陽月亮星球的總和還要輝煌。在黑暗中我開始慢慢撫摸自己那是一種意味深長的動作。仿佛有一件絕美的大自然的造物擺在眼前叫人總想試試它的真實。這真實的存在使我的意識和肉體似乎產生了間離的效果。很久我才漸漸恢複知覺漸漸恢複了一點勇氣。然後我幻想著撫摸我的是另一雙手。這麼想著的時候我才真正感覺到這白金一般冰涼光滑的原來是自己的肉體。從那平滑起伏的曲線中我體味到誕生的痛苦和歡樂。這時我忽然發覺有人在黑暗中窺視我那是張開手臂的濕婆神要記住他是個男的。姐姐仍睡得很甜我悄悄地在她額角上親了一下這時我對世界充滿了愛。

鍾敲了四下我驚醒了心裏空蕩蕩的冷汗淋漓。天還沒全亮在白色的熹微中我看見濕婆神,好像驀然長出許多皺紋。他浴在血中那透明寒冷的血液變成一個猩紅色的小小湖泊。這一定是惡兆一定是的我凝望著那長滿綠色銅鏽的鍾擺它已靜止不動。後來什麼事也沒發生當天大亮的時候我看見濕婆神依然如故。我癡癡地想著昨夜的一切弄不明白它是真的還是幻夢。姐姐急匆匆地穿上衣服刷牙洗臉梳兩隻小刷子當時那叫做“革命頭”。我比她更革命頭發比刷子更短我一直留著“童花頭”。姐姐不滿地瞪著我她總是對我不滿意我知道她嫌我磨磨嘰嘰沒個利索勁兒。每天早上我要在床上磨蹭兩個鍾頭起床後繼續發呆如果沒人催便要到中午才吃早飯。好不容易姐姐絮絮叨叨地走了媽媽又繼續絮絮叨叨。沒法子我隻好起床。疊被子的時候忽然有個東西落到我的腳邊。是的那是一封信還沒封口有張字條夾在裏麵。我驟然一驚拾起信封昨天夜裏的一切又浮現在眼前我的頭一下子好疼好疼啊。

我記得那一天我穿的是一件玫瑰色細條子罩衫當時穿這種衣服需要很大勇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打扮自己。我按照那張字條上寫的地址尋到一條荒涼的小路。這小路十分漫長走起來就好像沒有驛站的漠野。深秋的風涼氣襲人我手中的字條上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我什麼都不想可那名字燒灼著我的眼睛。眼前的景色暗淡下來像被汙染了的冰雪。那個名字是誰呢是誰呢?它挑戰似的盯著我就像是濕婆神那隻很優美地蹺起的腳趾。後來仿佛是鬼使神差我把那封信取出來了。走得匆忙我忘了他的囑咐忘了封口我當時好像純粹出於一種兒童式的好奇心。當然,如果你硬說這裏麵還有一個少女的潛在嫉妒我也沒法兒反駁你。

那是怎樣的一封信啊!至今我還記得當時我是怎樣呆呆地站在那兒猶如遭了雷擊。我不記得我究竟呆了多久隻記得我落在小路上的影子由長變短。在陽光的魔棍操縱下我驚慌的影子有如一棵變幻的小樹。那條小路的盡頭有一片古樸的平房那信便要交到住在那兒的一個女人手裏。可是他在信上攻擊的是另一個女人。另一個當時被許多人崇拜著的女人。是的我不能不對你說實話雖然後來那女人成為千古罪人眾矢之的可那時畢竟是1966年的10月啊。而且他用的語言是那樣犀利尖刻他列舉的種種事實讓人沒法兒不信。陽光散亂著有如一束卷曲的金色長發。靜電火花在信紙與信封的摩擦中嗶剝作響我真希望那火花燃起來把所有的字跡統統焚毀。

我不知道怎樣才好。我畢竟隻是個十三歲的小女孩。那是我有生以來遇見的第一次兩難困境。後來不知過了多久,有一陣風吹來把那張薄薄的信紙吹跑了。那紙有如一隻很大的白蝴蝶在深秋幹燥的風裏飄舞很快便消失在一片幹燥的湛藍之中。那時我才拚命地跑起來拚命地追我忽然意識到這張薄紙正在維係著他的生命可一切都晚了。真的信不信由你,那陣風就這麼怪那張紙就消失得這麼神秘。它無聲無息地沒了,就像從來不曾有過似的。對著那風我哭了——我難得哭一回因此那淚水湧得特別特別多,我哭著的時候真希望來個老神仙或者仙女什麼的可什麼也沒來。後來陽光變得像一束白色發亮的玻璃纖維一樣脆弱,我臉上的淚水被風吸幹了。

我沒有勇氣把這件事告訴他我的心從來沒有輕鬆過他仍然是早歸晚出但是我們再沒有相遇更沒有交談。他好像已經洞悉一切我們互相避開就像逃避瘟疫。我知道因為我那愚蠢的好奇心而永遠失去了他想起這個我心裏就疼痛得要命。

那些時候我心裏常常有鮮血淌出來鮮血把我帶進一個個猩紅色的夢中。那猩紅色的不是地獄之火而是太陽是末日的太陽是被鮮血浴過的太陽。他說。

那件事之後沒過多久媽媽背著他把我和姐姐叫到身邊談了她的打算。她說爸爸很快就要回來了。她想以此為由請那個男孩子快些走。“他住的日子夠長的了!”媽媽皺起眉頭慢慢地剔著牙。姐姐和我都沒吭氣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媽媽走了。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了然你想聽嗎?姐姐忽然抬起頭輕輕地說。她的頭發剛洗過帶著一股素馨香波的味道細雨絲般拂著我的麵頰。透過鬢發的飄動燈光遊移不定姐姐的輪廓像一個溫柔的夢。

……明天,他想請我去看歌舞……

她說了。她柔美的嗓音像一根振蕩著的琴弦在燈光裏顫動。我覺得那聲音在小心翼翼地掩藏著狂喜。

我什麼也沒說我在聽著我早就預感到有這麼一天我無可奈何地等著的這一天到來了。

那天晚上姐姐講了許多。她告訴我在“文革”前她和他的班便是友誼班那時男校和女校的學生經常結成友誼班。有一天那是在“文革”之前的那個八月她認識了他那時他們兩個友誼班一起到京郊的百花山去郊遊。

“那天的太陽真好,真的……我們爬上山頂,陽光明燦燦的照著山下的那條深澗。說是友誼班,其實我們是分開玩的,那時北京學生很分男女界限這種習慣一直保持了很久。女生們到山的那一麵采野櫻桃去了。我和另一個女生很喜歡遊泳我們剛剛學會‘跳冰棍’因此看著山下的那條澗水特別饞。我們剛轉過去就站住了——我們聽見男生在議論著什麼他們好像都在那兒。

在那麵刀刃般的絕坐著二十幾個血氣正旺的男孩子。他們互相打賭看誰敢在這兒跳水。天然跳台足有十四五米高站起來便眼暈。一個大壯個兒脯躍躍欲試了半天最後還是老老實實地坐下了。另一個上過業餘體校跳過十米跳台的男生也搖頭說不行。於是男生們十分掃興公認這賭誰也沒法兒打贏可就在這時他走過來了。他一聲沒吭就刷地跳入水中那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突然了大家連他的姿勢也沒看清他的頭便從深澗中浮了上來在那一汪碧藍中向大家揮動手臂。兩個女孩子在那一刹那捂著臉尖叫起來暴露了她們自己。

“誰也沒想到第一個敢跳下去的是他誰也沒想到!”姐姐至今談起這件事仍然激動得氣喘籲籲。“你不知道那絕壁有多高跳下去需要多大的膽量!可他就那麼跳下去了他平常像個文弱書生,後來那些男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跳起來了……後來,後來我才知道他這麼做一點兒也不奇怪他膽子大得要命並且想幹什麼就迅速去幹還一定要幹成。我……佩服這種人真的佩服。你呢了然?……”

我仍沒回答。但我的心被融化了。姐姐姐姐你對我的信任給了我所有的補償,為了這個我把所有的眼淚都吞咽了。

姐姐的發絲一根根濾出清晰的銀光飾物一般在光線裏飄飄顫顫。她的臉和棉毛衫在燈光中混成一團明亮的粉紅我的眼被照得好痛啊。

第二天晚上我也去了還有王霞王雷和茵茵。她們來找我告訴我很快就要“複課鬧革命”了。茵茵也剪過小刷子但頭發長得很快,那一頭豐美的頭發把她的臉襯得越發清瘦越發顯出那一雙怯生生的大眼睛,幾日不見她成了烹調裏手掌管著家庭的紅案白案。王霞這個夏天學會了遊泳並且買了一件鮮紅的遊泳衣那顏色讓你在三百米開外便能認出她來。因為遊泳她胸部挺拔起來個子也高了不少。王雷現在則熱衷於棋道什麼棋都想琢磨連小孩子們玩的軍棋也玩得很上癮。她們都學了本事隻有我像沒活似的不知幹了些什麼。大家嘰嘰喳喳的又聚在一起自然快活雖然隻有兩張票子卻也一哄而進。隻是一時找不到座位於是就在離台很近的一側站著,這裏既能看見演員又能看見樂池裏的指揮和全體樂手。節目已進行到第三個,“鋼琴伴舞”紅燈記,翩翩出來一位鐵梅肥臀掀撅得能放一枚茶碗。我們四個便捂了嘴嗤嗤地笑旁邊的大人們也被我們逗笑了。恍惚間我看見他就坐在前幾排。奇怪的是他和姐姐並沒坐在一起他們中間隔了好幾個陌生的男孩子。姐姐不知為什麼有點局促不安兩隻眼睛總往天花板上看好像並沒注意那個跳得很賣力氣的鐵梅。這時王霞建議我們去休息廳買幾支冰棍就在這時忽然一切都亂了。

有人在散發節目單有許多人伸手去搶。那年月到處都是瘋狂誰也不會講客氣鋼琴聲已被一片暄囂淹沒。鐵梅惶然不知所措半張了嘴那搽粉的白臉就像一個被掏空了的螺螄殼。喧囂聲中我們好像聽見有人在大叫抓住反革命分子我心裏一驚立刻預感到了什麼。

節目單裏有反革命傳單快看你們快看!王霞手疾眼快已搶到一份她站在椅子扶手上金雞獨立隨時都有摔下來的可能。茵茵汗濕的手緊抓著我她那雙怯生生的眼睛大睜著臉色慘白好像透不過氣來。打開的節目單中間夾著一張粉紅色的傳單。隻溜了那麼一眼我就認出了那字跡這仿佛是注定的。在我預感到什麼的時候已有了精神準備所以我現在一點兒也不驚奇。那是一首詩寂寥殘秋十月八,八朵花開百花殺——可惜我隻記得這兩句了。

那當然是套的黃巢的反詩。黃巢的那首原詩便有著許多隱喻這首詩也是如此。這首詩令人想到中國曆代改朝換代時那些神秘的童謠。這時人群興奮起來仿佛人人都預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嘈雜的聲音被劇場弧形的穹頂擋住產生巨大的回聲那恐怖效果愈加令人興奮。人群騷動著像一盤巨大的石碾在慢慢旋轉在一片抓反革命的吼聲中有一個聲音特別尖利就像有人在用金屬割裂玻璃。後來劇場四周六個太平門突然洞開,台上豐乳肥臀的鐵梅突然凝滯不動垂下一頭悲哀的烏發。紅的藍的綠的燈光一起亮了。多彩的喧囂聲中人們如同化蝶之前的蛹,擠出狹窄的太平門。一邁出門檻便忽然化做無數隻黑色蝴蝶寂寥無聲地匆匆飛走。

月光有如鋼藍色的刀尖穿透那一個喧囂之夜。黑暗裏隱伏著殺機。我們四人早已拆散。我有些害怕心裏有些嘀咕因為忽然之間剩了我一個人。警車在夜裏發出奇異的呼哨聲。雲朵像藏藍色的鴿子在廣袤的空間動蕩不安地飛來飛去。突然間那藏藍變成凝滯稠密的一片深色泥沼。接著聽見有人喊下雨啦!”喊聲未落那一片泥沼突然被幾根明亮的金屬絲據成碎片,雨點以北方氣候的特征以粹不及防的形式噴湧而出,落到地上便化做顆顆透明的霰彈。雷聲壓住警車的怒吼在一個遙遠的方位威聲大作。我愈加害怕踏著忽而變做一片泥沼的小路麵對茫茫雨霧無所適從。暴雨裹著土紅色的腥臭鋪天蓋地而來。我舔著唇邊那冰涼的雨滴猶如嚐到血液的滋味。它來了它來了它來了那一片久違的猩紅色我瘋了似的往前趕我想跨越在那一片猩紅色之前。

“……字跡完全是一樣的,可以斷定,就是他……”黑暗中我忽然聽到這?恐怖的聲音我以為那便是死神的咒語。我沒看見人但我全明白了這一切意味著什麼黑暗中的那一群人正在匆匆行進執行著密殺令那一種奇特的恐懼壓倒了我對猩紅色的恐懼。不我必須找到他告訴他我已經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這是我唯一可以贖罪的機會了。在那瞬間那片刻我不再屬於我自己我好像變成了一個別的什麼,我仿佛被冥冥中的什麼引導著我的雙腳在一片泥沼中發出撲嘰撲嘰的聲音,這時我看見了前麵的背影那是兩個相攜而行的背影。

那背影異常生動地顯示出性別的特征因而在這大雨滂沱之夜非常好看。是的是的那肩膀那雨靴那腰肢那長發都為我所熟悉,他們竟然能在這滂沱大雨中邁出如此跌岩起伏動人心魄的腳步,我竟忘了心的疼痛變成一個冷冷的旁觀者欣賞起這兩個疊印在一起的美麗背影來。

你得有一件紅外衣,一雙紅手套,一個紅麵具和一雙黑襪子。一個詩人說。他們在那座停留在鐵軌上的舊機車麵前站住了。那兩個背影忽然重疊起來變成一座黑色方尖碑。然後那碑頂坍陷了進入機車敞開的小小窗口。沒有空氣陽光更沒有星星沒有那五顏六色的燈光隻有黑暗還是黑暗,黑暗保護他們黑暗把我們牢牢地隔絕開。

姐姐我永遠忘不掉那個夜晚你知道嗎就在你和他做愛的車窗外佇立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她形隻影單因而構不成黑色方尖碑她隻是棵微不足道的植物。但是這棵植物從那個夜晚伊始忽然變得無比堅韌。那夜的雨摧殘一切卻獨獨催開了這株植物上的花朵。那花朵張開性器迎接冰涼滑膩的雨滴那是上天與凡俗的從容交配。我至今不信那是一個沉重的夢我醒來時姐姐仍熟睡在我的旁邊。座鍾上的濕婆雕像翕動腰肢露出性感的微笑。時針正指四點整。我所熟悉的腳步聲卻遲遲沒有到來。

姐姐姐姐您別裝睡了。什麼你說什麼了然?你以後不要叫我了然。那麼你要我叫你什麼?你用不著騙我你騙不了我你那一頭濕漉漉的頭發……什麼什麼了然你瘋了嗎?難道你忘了昨天晚上我坐在矮凳上洗頭,我用的是你拿來的洗發液沒用我平時用的蛋黃洗頭膏。並且我下決心以後再不用那種洗頭膏了那種洗頭育使頭發發黏是嗎?姐姐翕開兩片猩紅色的唇露出和濕婆神一樣的微笑。

我糊塗了帶著一種糊塗的忌恨我默默地疊了床。難道那樣一個有聲有色的夜晚真的變成了夢境?!我不相信。窗外的濃霧似乎被許多黑色蝴蝶銜走。上天之淚化做無數銀白色的冰晶漫天飛舞。我真想變做一把匕首洞穿那濕婆神的微笑。後來夥伴們來了嘻嘻哈哈地議論昨晚那肥臀的鐵梅。據她們說昨晚我們真的去看了戲看了歌舞然後下了一場大雨然後回家了。回家時我和你們在一起嗎?當然在一起你還和我們一起回家拿了一瓶洗發液,你說你姐姐要用這種玩意兒洗頭。她們說完就莫名其妙地笑起來但我覺得她們的笑容裏藏著什麼。

你知道嗎了然那個街角又貼布告了有個人惡毒攻擊革命樣板戲,什麼布告那是通緝令現在全市都貼滿了通緝令要抓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那人在攻擊樣板戲之前就寫過一封信極其反動——

什麼?信?!我覺得手腳發涼冷汗涔涔站立不住,來了來了那末日的審判終於來了我的靈魂正在經受拷問那一片漫無邊際的握紅色正席卷而來。那猩紅色的不是地獄之火而是太陽是末日的太陽是被鮮血浴過的太陽啊。他說。

了然你怎麼了你的臉像死人一樣白?沒——沒什麼我困難地翕動嘴唇,我有點不舒服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後來空蕩蕩的房子裏彌漫著和昨晚一樣的土腥味濕漉漉的窗玻璃上現出一個個飄移的水點晶瑩地從指縫中滑出。慢慢地我從窗玻璃上辨出了一個名字。世界因這名字而突然虛空成畫。

他就在我眼前那個猩紅色的男人後來變成剃光頭的幽靈在黃昏的街道上閑蕩後來又變成他我明白他們是一個人。他是真實的姐姐卻偏要說他是我意念的產物。許多年之後我終於懂得人是可以改變外部形態的孫悟空的七十二變並非完全是神話什麼都是可能的隻要你把所有的腦細胞都化做聰明才智你就會無所不能變化騰挪。超人的確存在超人的意義在於他們比凡人善於挖掘潛能,但凡人無法識破超人因為他們之間的信號無法溝通無法引起諧振。這大概就是我和他相遇的根本悲劇直到今天我才懂得。

那天我騎著嘎嘎作響的破車到水產品商店買了一條活魚我把它殘忍地殺了。那條魚在我手中凶狠地掙紮扭動鮮紅的鰓一張一合鱗片雪花般紛紛揚揚地落下。魚的內髒就像那個雨夜的猩紅色泥沼潮濕的腥氣熏得濕婆神皺起眉頭。我把所有能找到的作料都放到一起做了一碗魚羹,然後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沾了一點魚湯那真是世上最美的佳肴即使上帝本人吃了也會動心。

是的那個黃昏我如同中了魔咒一般不能自己。黃昏最後的光線噴發出濃酒般的色彩。一枝不知名的白色花像剛剛涉世的女童在靜默的草地上搖來擺去。我尋找著那條昨夜的小路那小路已經幹涸變得難以辨認。在小路的盡頭那輛舊陋的機車仍然默默地棲息著像一頭溫馴的野獸一般不動聲色。這時黑暗降臨了,我等著。

沒有烏雲,沒有雨水。夜氣很清新。嗚嗚咽咽的遠處仿佛有人在吹奏一支黑管。我忽然想起王霞家最近買了一支黑管她和王雷輪番吹奏著同一支曲子姐姐常常把驚愕的目光投向牆壁的那一邊。女孩為什麼要學這個?姐姐的目光在說。但現在這支黑管當然不是她們吹的它吹奏的甚至不是一支完整的曲子。那是一支破碎的歌。嗚嗚咽咽地把生命與死亡之火逼向指端。在黑和藍交織的地方是一片白。星星和月光被黑暗啄食得殘缺不全。月亮悄悄向那輛機車伸著修剪過的指尖仿佛在向我暗示著什麼。

那麵敞開的小窗仍然在那兒。我踏上殘破發鏽的機車鐵殼靜靜諦聽。鼻息聲斷斷續續地傳出間或還能聞到煙草的清香。完全沒有什麼黑管的吹奏那分明是鼻息聲幻化而成。那是一種不可名狀的聲音。它並沒有打破靜謐而是一點一滴地溶於夜氣成為整個黑夜的一部分。我嗅出了黑夜的味道——那是一種伴著草香的清涼的苦味我仿佛泡在帶著那種苦味的藥酒裏我身上也浸透了那種味道。

漸漸地我從那味道中讀出了許許多多的聲音。那些聲音隱蔽在黑暗中令人產生許多可怕的預感。好像要發生什麼事要有什麼變化了吧。我等著等著一直在等著我知道我要等到老等到死。

幾十年之後我才明白其實有許多人和我一起等著大家都想改變什麼但那種時候永遠不會到來。我當時聽到的那許多聲音不過是一群饑餓老鼠的齧咬聲。

當時月亮已經升在頭頂。被樹木染綠的月亮傾瀉著一注清光。從那許許多多的聲音裏我聽到兩個人的低聲對話。

“今夜我們走吧。”女人的聲音。

“不。現在全市到處都是通緝令。”男人的聲音。

“可你不能……”

“不能什麼?”

“不能……不能在這兒等死。”

沉默。

這時我明白我的美味的魚該出現了猶如上帝的聖餐突然出現在他們麵前。於是我竭盡全力欠起腳尖伸展手臂將那盛著魚的小籃子高高舉起。籃子的底部恰恰能碰上那黝黑車窗的下緣,可是我不能鬆手一旦鬆手這魚就會反扣下來湯汁四濺使我遭受滅頂之災。就那麼舉著我的雙臂開始酸軟漸漸支撐不住。小籃子開始晃蕩我的雙腿開始發抖。我抖得那麼厲害仿佛一片被颶風摧殘的小樹葉子。那小小的車窗依然一片漆黑夜色依然靜謐我漸漸懷疑剛才的對話是我的幻覺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對話甚至這舊陋的機車裏根本就空無一人。那潮濕的鐵鏽味彌漫在空氣中催人作嘔。我慢慢吐出一口氣可就在我的雙臂坍落的那一瞬,忽然那小籃子如夢一般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不我知道那是一雙手飛快地把它提了進去。那裏麵有人一定有人而且一定是他和我的姐姐他嚐到我親手做的魚了。他會重新增長氣力。他將逃離這個城市。他將在許多年之後複活重新進入我的心魂。

許多年過去了,在一天晚飯後,仍孑然一身的她和姐姐談起當年的記憶。姐姐充溢著母愛的眼光中升騰起許多困惑。當年我的確和不少男孩子有過交往但你說的那個名字是陌生的。我完全不記得曾經有那麼一位男性在我生活中出現,而且照你說來是那麼出色的。姐姐姐姐你難道現在還哄我你已經是孩子的母親了呢。

於是她激動地講起那清晨四點鍾準時出現的腳步聲。那個夜晚的歌舞和滂沱大雨。鐵道邊棲著的舊陋機車。雨中那一對疊印在一起的美麗背影。

當初是我給你們送的飯哩!我恨過你嫉妒過你,可後來我原諒你了。姐姐姐姐,你難道忘了我當初那麼著急銷了北京戶口第一批報名去雲南兵團?我是在逃遁在為你讓路呀!但是後來你們是怎麼分開的呢?

她從姐姐臉上期待著真相大白之後的亢奮和激動。但是姐姐盡管顯了年紀卻仍然端莊美麗的麵孔上全是困惑。

她們叫來了母親。白發蒼蒼的母親叉開五指雙眼上翻想了許久那座舊式座鍾就在一旁耐心地叩響。那濕婆神已經全身鬆弛老之將至。

“好像有過那麼一個男孩子,在家裏住了幾天就走了。什麼也沒發生。而且,那男孩子太普通了,好像還長了一對大風耳。”

姐姐抱起嬰孩解開衣襟發出微笑。她望著姐姐那變得寬闊的乳房和粗糙的手指,忽然有一股潮濕的液體慢慢逼向喉嚨。她急忙開門走出去。這是個喧鬧的黃昏。在過去靜謐的老街上搭了無數彩色或單色的涼蓬。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落,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鮮花一般的少女滿臉傲氣目不斜視姍姍而過;勾肩搭臂的青年男女滿嘴調侃從調侃中得到滿足的笑容;大學生們從黃昏的圖書館中走出來嘟囔著英語單詞正在一步步接近那機場的綠色通道;老人們也在侃生意哪怕做不成過過嘴癮也好。再不會有那樣靜謐淒清的黃昏。老街的拐角處再不會有那一片猩紅色的布告。時光已經過去好久好久了啊。

忽然,她聽見一支黑管吹出的歌在這一片喧囂中響起。那是一支破碎的歌。它屬於遠古與來世,嗚咽咽把生與死的火焰通向指端。這不諧和音排除了一切喧鬧進入她的心裏。她的淚水淌下來,不知是為了什麼。透過淚眼,她看見黃昏的夕照把那曾經貼過布告的街角映成一片猩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