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5號
寫到第5個夢,就得有一個漂亮女人出場了。正如一部佳片如果演了5分鍾女主角還沒出場的話,觀眾們就會走掉一半。
在這裏,我要隆重推出一個女人,一個照我看來是美麗絕倫的女人,豈止是美麗,她還生動、性感,冰雪聰明,她是那種令男人激動得陽痿、興奮得歎息的女人,她既是花又是果,是最鮮豔的漿果:飽滿得快要炸裂,成熟得一碰就滴出汁水。
她叫卜零。
卜零9歲的時候乳房就開始發育了。我們一起在公共澡堂洗澡,她總是小心翼翼地背對著我們。有一天了然轉到前頭去跟她說話,了然驚叫了一聲。了然驚叫的聲音我們所有人都聽見了。接著我們看到卜零的臉變得像雞冠花一樣紫紅,我們擁到了她的身邊,她兩手緊握雙乳,眼淚幾乎要流下來。喬輕輕拉開她的雙手,她的乳房就在我們眼中暴露無遺了。我們幾乎齊聲驚歎起來:好美啊。那簡直是冰雕玉琢的傑作,那兩點淡粉的小奶頭,正是微微顫動的花蕾。我相信當時我們所有的人(大概景煥除外)都很想碰碰這乳房。對於美麗的東西女人和男人其實有同樣的欲望。
按照卜零的美麗和智慧,她這一生應當碰上無數優秀的男人。但恰恰相反,她迄今為止隻有韋一個男人。她現已40掛零,按照國人的標準已應打入“殘花敗柳”一類,但她仍然充滿生機她可能的確像她懷疑的那樣是位“夷人”,異邦異族。但是最近接她從佤寨來的信,依然沒有愛情信息。——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對於完美的女人有一種懼怕?
過去我一直對她愛上那麼一個小男人百思不解,最近終於從三島遊紀夫的《金閣寺》中找出了答案:一個美女居然愛上了一個內翻足的殘疾人。三島解釋說:她之所以愛他是出於她那異乎尋常的自尊心。“她太美了,知道自己的身價在對方眼裏該有多大的位置。所以她對那些極為自信的求愛者感到難以忍受。她不願把自己的自尊和求愛者的自負放在同一架天平上。所謂的佳配良緣隻能令她生厭。當愛情中所有的均衡都被她的潔癖拒之門外時,她便把目光投向了內翻足。”
這大概是卜零的愛的唯一合理的解釋。卜零的自尊來自她童年時的自卑和不受重視。她兄弟姐妹很多,母親從來沒把愛的目光投向她,於是她成為渴望愛情終生流浪的棄兒。
那次失敗的愛情並沒有摧毀她。去佤寨之前我們見了一麵,她雖然瘦了許多,但一雙眼睛裏仍然燃著火,那種深邃的火光燭亮著她的靈魂,好像隨時都會焚燒起來。愛可以使她像貓那樣有九條生命。她的確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珍禽異獸。
卜零:芬芳魂魄
1
那一輪星座就掛在對麵的山牆上。
薄而纖弱的空氣絲綢一般抖動著,整個夜晚漂浮在一片倒影和反光之中,玻璃魚缸一樣地襯托出一對浮動的魚——那是星星的網結成的。星星珠串一般穿起兩個菱形的脈絡,寧靜而精致。
記不清多長時間了,卜零眼裏的星星似乎蒙上了一層陳舊的顏色,她看不見那銀色甲殼蟲似的閃爍,隻能看到失去光澤的星體,蒙受著一層陳年舊色,像一張舊照片那樣平麵而泛黃。這種失去光澤的星星令人恐懼。韋說你的視網膜出問題了,你得去醫院看看。韋反複說了多次。卜零總是答應著,但一到清早就忘了。畢竟,白晝比黑夜的時間要長。
卜零在一家市級電視台寫劇本。她寫的劇本,大半都不能用。僥幸上了一兩集的單本戲,還被排在零點以後播出。哪個導演也不願接她的本子。譬如有一次她在開場戲中寫道:日。外。
河邊。春天,踏著濕漉漉的腳步走來了。又如,她這樣形容男.主人公:他的外衣和靈魂都是灰色的,像一條灰色河流中的水分子。
劇組裏的人短不了拿這樣的本子開玩笑。卜零也從不到劇組去。所以,實行全員聘任製的方案剛一出台,卜零就知道自己的飯碗快要保不住了。
幸好,那一輪星座每天晚上都如期而至,可以很長時間地吸引卜零的目光。不必說話,也不必麻煩別人。
自從卜零從一本書上知道那疊在一起的兩個菱形是雙魚星座,是屬於她的生辰星位。
2
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上車了。
有一天黃昏,卜零像平常那樣走上陽台去眺望遠方尚未出現的星星,一輛小轎車靜靜駛來,暗綠色螢火蟲似的。一個年輕的司機輕捷地跳下來,很恭敬地打開車門,韋便從容不迫地下了車。韋挺胸凸腹的派頭正好與司機的謙恭態度形成反差。
卜零當時強烈地感覺到韋缺一雙男式高跟皮鞋。很奇怪,C市這兩年像是接到了什麼統一命令似的,男士的鞋跟一律不再隆起。卜零為此曾專程跑到一家日製皮鞋專賣店,花了七百多元買了一雙43碼的高價男鞋,據說是日本直接進口的。很虔誠地請韋試過了,即使是鞋跟鞋尖塞滿了棉花,依然是大。卜零對一切數字都隻有模糊概念,包括避孕套的大小型號。韋便半開玩笑地說:恐怕不是給我買的吧?是不是還在想著一米八二?一米八二是他們夫妻間一個約定俗成的符號。很簡單,卜零過去的男朋友身高一米八二。韋把卜零從他手裏奪過來頗費了一番心思,因此總是耿耿於懷。韋在今天姑娘們的眼中屬於“全殘”,但卜零卻對此視而不見。卜零從來不重視過去時。因此當她頭一次看到那失去光澤的星星時嚇了一跳,以為是上天給予她的某種啟示。
後來一米八二到南方的一家公司裏當了總經理。前些年曾攜帶大量錢財珠寶來到C市,所有看到他的熟人都認為他將和卜零鴛夢重溫。實際上也是這樣,他找到卜零,囁嚅著對她說,過去的觀念太陳舊了,好像愛就非得結婚似的。實際上他們完全可以成為不必結婚的愛人。他把卜零摟進懷裏,吻她。他的臉脹得血紅,他的手燙得她皮膚生疼,但她的身體卻始終是冰涼的,臉色慘白如同冰雪。待他臉上的潮紅漸漸退卻,她客氣而冷淡地把他送到門廳,她的目光越過他看著他身後的門。那門竟緩緩地洞開了:韋不合時宜地夾著公文包走進來。韋和一米八二擦肩而過的時候,她迅速而又準確地計算了一下,他們大約相差十三、四公分的樣子(當然,依然是模糊概念)。那時韋還在一家政府機關裏做小職員,穿著很寒酸。
韋什麼也沒說。甚至連一句話都沒問。卜零返回到沙發上坐了下來,撿起織了半截的毛衣。這是深灰和淺褐兩色線織成的玉蜀米花。卜零耐心地織著,一粒粒的玉蜀米在她手下凸起。後來她織成了一件十分時髦的大毛衣。但是韋穿在身上像個口袋。當天晚上韋下班之後就把毛衣脫了。韋脫掉了這件大毛衣之後便拒絕卜零為他購買的所有衣物。至今這件大毛衣依然靜靜地躺在櫃櫥裏,發出一股強烈的樟腦味。
不過那時韋依然很尊崇卜零。韋驚奇寫劇本人能在一張張白紙上無到有地變出些黑字。韋從不在乎那些黑字說的是什麼。
3
直到韋調到一家大公司。一天深夜韋從一家歌舞廳回來,一邊還在回味著鹿鞭的香味。韋看到卜零正坐在窗前寫一個劇本。他看到那些枯燥的黑字源源不斷地從她手下流出,忽然感到操作這些黑字的女人十分貧弱。韋這時才悟到自己娶的原來是個百無一能的女人。他的耳畔於是又響起甘美水果一般的歌唱。年輕豐腴的少女,乳房在燈光下如同旋轉的星球,裙裾飄動宛若金蓮花的舞蹈。更重要的是,她們懂得最簡單的交換價值:一隻綿羊等於兩把斧子。
黑字的神秘性大概就是在那時消失的。
4
韋做了總經理之後更加早出晚歸。卜零漸漸領略了“商人婦”的滋味。夜深人靜的時候,卜零無法入睡。卜零於是學會在百無聊賴的時候用照鏡子來消磨時間的方法。
卜零的容貌,似乎該算作爭議很大、變化很大的那一種。有人說卜零很美麗,而另外一些人說卜零根本不美。卜零心裏有數,說她美的大半是男人,特別是五十歲左右的男人;說她不美的則百分之百是女人,尤其是六十歲以上的老太太。
卜零對自己的容貌一點兒也不自信。
有一次,一個同事借給卜零一本書,這是一本奇怪的書,上麵畫滿了各種各樣的圖像,那是女性分解了的各個部位。這本書囊括了全球各個人種、各種膚色的女性。卜零對著鏡子一個部位一個部位地對照,終於發現自己接近西亞、北非那一族的女性。書上寫著:地中海式體形,豐乳,突臀,細腰,腿肥碩,略短,膚色較暗,毛發濃密。卜零於是開始冥想:或許她的某個祖先來自古埃及或古波斯,肩上搭一條美麗的地毯,背一袋黑麵包幹,騎著駱駝自西向東而來,先在古敦煌的石窟中落腳,做了一外工匠。後來,一位被放逐的唐代公主愛上了這工匠,就在那布滿團花、卷草和菱環紋的藻井下麵,公主散開發髻,摘掉釵環寶鈿,脫去雲頭履,波斯工匠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第一次吻了她額前的五出梅花。公主額前的梅花頓時金光閃閃晶瑩亮麗。於是在這佛國寶地他們生兒育女代代繁衍……這故事美則美矣,還是多少有些落套,卜零想。卜零不願做皇族的後裔。最好祖先是亞曆山大大帝東征時的一名武士。在青銅色的盾牌後麵他看中了一個東方舞姬。那舞姬身穿銀紅綢衣,戴極大的珍珠,長巾飄拂,一臂上舉,一臂下彎,身側左傾,舞姬跳的是唐代名舞《綠腰》,靜時如池柳依依、楚楚動人,動時如雲飛鶴翔、雪回花舞……卜零浮想連翩不能自己,仿佛自己便成了那舞姬。她做幾個動作,再瞥一眼鏡子,忽然像發酵的酒一般湧動起來,卜零知道自己一直在躲避著什麼,這躲避著的就像關閉在鐵窗裏的囚徒一般一有機會便越獄逃跑。這時她的心跳加速血流加快,鏡中,一種病態的紅潤漸漸席卷了她,一股燥熱空洞地湧起,她扯去衣衫,無助地站在鏡前舞姬般扭動身體,她覺得一股熱流正逼向那個隱秘之處,她閉上眼睛,把自己想象成正在被武士占有的舞姬。於是閉上眼睛的卜零心目中的意象變得朦朦朧曨神神秘秘難以言說……
很久之後卜零才清醒過本。她仰躺著,忽然明白上麵根本不是什麼天空。上麵是天花板,四周是牆壁。這個狹窄的空間裏隻有她自己。要命的是此時世界上隻有她一個人。那股熱流依然在體內湧動著,沒有降溫。她哆嗦著抓住身旁的杯子向鏡子砸去,隨著一聲意料中的爆響,她看到自己暗栗色的身體變成了碎片,她笑起來,笑得淚水噴湧而出,她浸泡在自己的淚水像一條垂死的魚。
5
卜零生日那天的燭光晚會安排在一家四星級的飯店裏。
卜零曾堅持著不過生日。過一年就要大一年,老一年,卜零掩耳盜鈴地想忘掉自己的年齡。
但是韋自有安排。韋不僅要為她過生日,還要利用這個機會大大炫耀一下。所以他給卜零娘家所有的親戚都打了電話。親戚們不來往已經有好幾年了。近來他們已從不同渠道獲悉關於韋的發達,正在尋找重新聯絡的紐帶,因此韋的電話讓他們喜出望外。他們早早便來飯店,擁著患早期腦血栓的母親,顯示出一派歡樂祥和的景象。
卜零扶母親坐在上座。母親伸出雞爪般青筋畢露的手指興奮地指向圓桌中心。卜零驚異地看到圓桌的中心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大蛋糕。塔式的,大約有六層。每一層都有精致的奶油花和生日快樂的字樣。那種淺米黃和巧克力色很幸福地搭配在一起,越發襯托出幾個字的鮮紅欲滴,這種鮮紅因為過分華麗而引不起食欲。燭光珍珠般地滑落在亞麻繡花台布上。女眷們腕上的銀絲手鐲和金色指環交相輝映,顯示出一種溫潤可人的懷舊情調。卜零知道那蛋糕一定很貴。
韋真是個好丈夫。母親、哥哥、弟弟和所有的親戚不約而同地說。這時韋來了,後麵跟著他的司機。
6
韋大概是有意製造這種戲劇性效果的。他在賓客全體起立的隆重歡迎麵前領袖般地揮了揮手臂,盡量揮得瀟灑和自然。大家自然一致稱讚韋。那些經過過濾的溢美之辭足以使韋把前些年在這個家庭遭受的荼毒忘得一幹二淨。韋的麵孔漾著油光,金絲眼鏡閃閃發亮。韋的全身都像鍍了金似的發出光彩。患腦血栓說不清話的嶽母用慈祥的目光打量著心愛的女婿。哥哥和弟弟和嫂子和弟媳們則把一種嫉羨交錯的眼光投向卜零。韋發現了這個,便知道自己已經贏得了滿分。韋在心裏不出聲地笑了。
卜零卻發現他忽略了一個細節——他不該和那個司機一起進來。盡管韋西裝筆挺而司機隻隨隨便便地穿著便裝,韋精心做了最時髦的發型而司機隻是留著最普通的頭發。韋被司機修長的雙腿襯得像被裁掉了一截。連韋矜持的微笑也被淹沒了——司機那燦爛的笑使整個房間都變得明亮起來。卜零覺得韋更適合走在司機後麵。
生日快樂!司機石向卜零問候,態度依然很謙恭。
謝謝。她禮節性地點點頭,隨即覺察出那歡亮眼背後潛藏的危險。
7
那位來自古埃及或古波斯的巫師就坐在地毯上。地毯的圖案像一幅美麗的銅版畫一般精致。上麵密密麻麻地繡著枝葉茂密的樹林。林木深處有金黃色的林妖在舞蹈。卜零第一眼看到巫師的時候就想起俄羅斯童話中的老妖婆。好像這老妖與地毯上美豔的林妖們有著一種什麼神秘的默契似的,她們渾然一體。
巫師容貌醜陋而破敗。看不出她的年齡。她麵前的小桌子上擺著一個多棱多麵的水晶球,水晶球把她破敗的臉分割成規整的幾何圖形。
關於這位巫師,C城有著各種各樣的傳聞。這些傳聞使一貫信奉唯物至義的韋也暗暗心驚。韋之所以選擇這飯店,大半正是為了這位巫師。但韋在卜零麵前並不想承認這個。韋表情淡漠地看著卜零走近那神秘的老女人。那女人坐在那裏,儼然是一位神話中的人物。她的頭發高高盤起,上麵插著一枝毛絨絨的鳥羽,從額頭沿麵頰一側垂下,遮住了大半張臉。她穿了一件黑衣,細工洞明,透出肌膚的芳香,似乎又有些海藻的腥氣。她用一隻眼詭秘地盯著卜零,那隻眼發出幽暗的銀藍色的光,像是伏臥著的銀色蝶螈。
她用可笑的漢語發音問了卜零的姓名和陽曆生辰。接著她說:姑娘,請你說一句話,隨便說一句什麼。
卜零想了想。卜零的大腦呈現出一片空白。這時卜零看水晶球中朦朧顯現的月桂樹。月桂樹的紋路很像是精美的刺青。
刺是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殺菌藥。卜零說。
巫師微微一笑。巫師的笑容居然十分動人。巫師把自己藏在水晶球後麵,球體慢慢轉動著,每一道晶瑩的折射都令人膽戰心驚。
你很聰明。巫師說。但是你活不長。
那沒關係。
巫師驚訝地看了看眼前的中國女人,接著說:你的家庭看上去很好,但其實你並不愛你的丈夫。
那又怎樣?
巫師把聲音壓到最低:今年春天,你會遇到一個男人。
一個男人?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卜零竭力避開水晶球的折射。這時她感覺到那折光似乎返照著一個影像,那影像似乎就立在她的身後。
巫師笑起來,用極難聽的漢語發音慢慢地說:你真的不知道麼?你一生都在想男人。卜零幾乎暈厥了。她慢慢回過頭去——身後真的站著個人,是石,那個司機。這時他正睜著那雙亮眼怯生生地盯著她。巫師的話無疑他是聽到了,卜零覺得全身的血都湧到臉上,而石的臉也像被返照似的紅了。這真是個尷尬的場麵。
你有什麼事嗎?卜零避開那很亮的眼光。
我……我也想聽聽。我今天也過生日。
你也是雙魚星座?
那雙亮眼眨了一下,像水晶球泛起的漣漪。
嗬——這麼說你比我整整小一輪。卜零的眼睛在睫毛掩護下悄悄打量他。這年輕司機的麵容幾乎是完美的。前額光潔明亮,鼻梁修長挺直,瞳孔不是黑色,而是一種透明的湖水色,有許多的亮光汪在裏麵要從這湖水中溢出來。卜零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男人。更奇怪的是他身上有一種與身份不相符的高貴,雖然他羞澀謙卑又小心翼翼,不留神的時候仍會流露出一種落難王子般的高貴氣質。卜零奇怪這種高貴從何而來。或許,蛋糕是他買的罷?卜零想。
蛋糕的確是石買的。韋上車後就證實了這一點。小石跑遍了大半個C市呢!還堅決不要錢!你還不謝謝人家?!可卜零拿不準石究竟是為了她還是為他的老板。石轉動著方向盤囁嚅了幾句。可惜看不見他此刻的表情。卜零的位置隻能看見他的背影,他總喜歡穿一件寫有“今宵屬於你”的白色文化衫。這幾個字使她聯想到頭上插著的草標。或許僅僅是煙幕彈吧。她可以看到握著方向盤的筋節突起的胳膊和旁邊那條肥碩的白手臂的奇異對比。她把車窗放下來。坐在石身旁的韋回過身,韋說卜零你別忘了明天去看眼睛。
8
一個月之後的一天晚上,韋大腹便便地從浴室裏走出來,邊用毛巾擦著肚子上的水珠邊對卜零說:春天了,一起去樂水度假村釣釣魚好不好?
卜零當然說好。卜零的工作沒有任何進展,最近很怕見老板,很想躲到一個地方散散心。何況,她知道石也同行。
不知從何時起,韋已經離不開石了。石不但是司機,還是聽差、保姆和馬弁。韋興致勃勃地給石打了電話,讓他準備好三隻釣竿、三頂遮陽傘和三隻小凳子。韋知道石肯定有這些東西的——石是個釣魚的行家。
那一天天氣特別好。C城的天空出現了少有的蔚藍色,並且有一絲絲白雲飄浮在天空,看上去像是一束彎卷的玻璃纖維。剛剛落過雨的湖水很明麗,倒映出兩岸沙沙作響的楊樹,再遠處有一片桃林,盛開著粉紅色的鮮豔花朵。好天氣總是帶來好心情。石從“螢火蟲”的後備箱裏拿出釣竿,穿上魚鉺。石很利索地把三根釣竿和三柄陽傘安好。三人並排坐著,韋在中間,石和卜零在兩邊。韋不時講些符合老總身份的笑話。氣氛很愉快。第十七分鍾的時候韋的魚漂忽然動了。韋和卜零一起歡叫著把魚釣上來,卻是一條尺多長的白鱔!韋紅光滿麵地大喊:快摘鉤兒快摘鉤兒!石撲過去把白鱔按住放進網兜裏,然後把網兜一頭拴在岸上,一頭浸入水中。韋十分得意,反複讓周圍的垂釣者們證實釣到白鱔何等不易。吃中飯的時候,韋買了整整一箱啤酒款待石,並且請度假村的小餐廳把白鱔烹了,三個人吃得讚不絕口。吃罷飯韋照例要小憩一下,於是石和卜零便有了單獨交談的機會。
這是個新開發的旅遊區,遊者甚少,因此幹淨和安謐。水是新鮮的碧藍,偶爾漾起雪白的泡沫,鮮奶一般醇濃。中間隔著一張空凳和一支寂寥的釣竿,石和卜零都充分感受到對方的存在。
石連釣了四條魚,卜零的釣竿卻毫無動靜。不斷擴散的水的波紋很容易使人產生錯覺,卜零覺得魚漂好像動了一下,她急急地拉,竿彎了,根本拉木動。卜零暗暗祈禱這是一條與眾不同的大魚。卜零使盡了全身力氣仍然拉不動,卻被一種反作用力拉得魚竿脫手。釣竿就那麼輕飄飄地在風中轉了半個圈兒,一頭栽入湖中。卜零覺得自己也跟著栽進去了似的。
石走過來,一雙亮眼充滿了幸災樂禍的笑意。垂釣者們都看過來,卜零也隻好捂了臉,低垂著眸子吃吃地笑,她不敢承接石的目光,隻軟軟地抬起一隻手臂指著正在漂移的釣竿:真糟糕,掉水裏了。卜零這時並不知道她這樣子非常好看。石格格一笑:沒關係,隻要你沒掉水裏就成。卜零的兩腮立刻滾燙起來。卜零那隻舉起的手臂流露出一種不可言說的優雅意味。那是極優美的線條,像水流劃出的弧線那樣。卜零的膚色有些發暗,這時在陽光下變成淺黃色,半透明的,石榴石一樣美麗,這種半透明的黃足以引起任何遐想。石看到這種黃色就恢複了某種記憶。石記起那天的生日晚會,在巫師的水晶球麵前,卜零驀然回眸,臉色就像湖邊盛開的桃花一樣鮮豔,她那驚慌失措的樣子像一隻被追逐的牝鹿一樣美麗。石無論如何不敢相信她已年近四十。她當時說她比他大一輪,但她說這話其實隻是為了掩飾她的驚慌。
石沿著湖邊斷磚砌成的斜麵下到水中。卜零俯視著他。她剛好可以看到他寬肩闊背上不斷活動著的肌肉群。他那筋節突起的手臂正伸向水麵的釣竿。他身上有什麼東西讓她怦然心動。人體內一定隱藏著某種密碼,隻有高度契合才能互相感應。不知何時開始卜零發現隻要她接近這小司機的身體,便會有一種強烈的異樣感覺,因此卜零開始有意地躲避——在她這個年齡已經不允許做這種毫無可能性的遊戲。但是,她身體內部的那個囚徒,那個饑餓的囚徒卻常常不合時宜地衝出她精神化的牢籠——越獄逃跑。
石把釣竿撈上來了。石告訴卜零,剛才釣竿拉不動不是因為有了大魚,而是卜零不小心把魚鉤嵌進水底的石縫裏去了。石說需要立即換一個魚鉤。
9
石點了支煙,伸出一隻大手。石說姐姐你給我看看手相吧。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石背著人就叫卜零姐姐了。卜零猶豫了一下,接過那隻大手,用手指輕撫石手掌上的紋路。卜零發現石的掌心似乎蒙上了一層白霜,而所有的掌紋都斷裂了,模糊不清。石有點羞怯地說姐姐你看不清吧,我這隻手被汽油給燒過,要不下回我刷幹淨了再請你看?看來得用刷豬毛的刷子——卜零噗哧笑出來。石這種大男孩式的靦腆讓人心醉。每到這時候他的一雙大眼睛也脹得緋紅。卜零又讓他伸出另一隻手。卜零貌似認真實際心不在焉地端詳一遍之後,說你三個月之內要有一次大災,這災和一個女人有關係。石驚呆了石問這災怎麼才能躲得過去,卜零搖搖頭繼續說你這輩子有三個女人,其中一個女人能解救你,可另外兩個會讓你更倒黴。石大睜著眼睛想了半天,什麼?三個女人?他問。卜零的目光軟軟地淌過去:怎麼了?是嫌多了,還是嫌少了?石搖搖頭,大眼睛裏全是迷茫。卜零覺得他這種表情美得出奇。卜零說你是不是有什麼秘密?讓我瞧瞧。卜零又拉過他那隻被汽袖燒了的手。
卜零再次握住這隻手的同時她覺得事情要糟了。一種情緒忽然以不可阻擋之勢湧動出來。因為湧得太急太快她感到頭暈目眩。那隻絕對滄桑的粗糙的手充滿了性感。他近在咫尺,每一次呼吸都使她心旌搖蕩,他的身體還沒碰到她她便感到全身震顫,她渴望這雙手來捏碎她,她被這強烈的渴望壓迫得抬不起頭說不出話——而在韋麵前,她甚至毫無羞怯感。韋雪白肥滿的腹部讓她惡心。她與韋做愛的唯一要求便是關燈。在黑暗中她可以把韋想象成任何一個男人,唯獨不是韋。
石等了很久,等到不正常的那麼久了,石忽然感覺到有點不妙。握住他手的那隻手溫潤如玉,那隻溫潤如玉的手起了一種微微的痙攣。接著他看到那張死死沉下去的臉。滿頭秀發紛垂下來,遮蔽著她的表情。她的表情使人幻想湖水中一根青草的容顏。因為頭垂得太低,她的胸部悄然暴露,從他的位置可以看到她的兩個乳房的上半圓,那半透明的杏子黃的石榴石,乳房弧形的圓潤純金一樣的溫暖,石覺得嘴唇陡然幹渴起來,他慌亂地往嘴裏放一顆煙卻忘了打火,後來總算把火打著了而火苗毫不留情地灼傷了他遲疑的手。
這時陽光非同尋常的有力度,雲彩的斜影在遠處山脊上搖晃,偌大一個湖麵好像隻有他們兩個人。天空在俯視著一種美麗,這種撕人心肺的無言之美。
就在這時韋伸著懶腰走來了。
韋看到卜零和石很近地坐在一起,卜零似乎還拉著石的一隻手。韋很奇怪這兩個人在一起會有什麼說話。卜零吃了一驚似的站起來。韋倒是很大度,拎起小発子說你們慢慢聊著,我到那邊去釣魚。說罷就扛起魚竿向對岸走去。當韋快要走到對岸的時候石猶豫著站起來。石問姐姐你過去嗎?卜零堅決地搖了搖頭。卜零的拒絕是希望石也同樣拒絕,但是石說那姐姐你一人在這兒釣吧,我得跟韋總過去。卜零沉默良久說其實你不過去也沒關係。卜零說這句話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但是石笑笑說還是過去好吧。說罷便扛起漁竿拎著凳子走了。太陽把他長長的影子一直投到卜零眼前。卜零胸中溢滿了的東西眼裏流出來了。對著空曠的湖水她淚流滿麵不能自己。
10
第二天,卜零的老板找她談話。
卜零的老板原是南方人,前兩年剛調入市台。老板個子很小,心計卻極深,他很知道如何使用卜零這樣的女人。這時他端坐在椅子上,很嚴肅地說:有一個題材,你去抓抓看。要下到少數民族的寨子裏,最邊遠的寨子。現在台裏要大批裁人,這也許是你最後的機會了。哦,費了好大勁才聯係上的喲!
卜零向老板表示了感謝,就立即去買了火車票。卜零心中對巫師的話似信非信。那個在春天裏相遇的男人,或許僅僅是遙遠的愛情灰燼中的一個回響,它用麵紗把你遮住,給你一種非物質的感覺,使你誤入歧途,以為它是走向另一世界的通道,可實際上,它不過是個陷阱。
要命的是,卜零的懷疑背後仍然存有希望,她的懷疑正是為了她的希望。她的希望背後是一個年輕男人的影子,那個男人在空曠的湖水的背景下向她伸出一隻手,他說姐姐給我看看手相吧。
台裏規定,處級以上幹部才能享受乘飛機的待遇。所以卜零隻好買火車票。
11
臨行那天正好韋要與某國的投資集團簽約。暗綠色的螢火蟲先把韋送到集團公司的大廈前,然後才轉向去車站的路。一路上韋半閉著眼睛一言不發。石按照韋慣常的要求打開車內的收音機收聽新聞。播音員平板的語調迫使卜零向韋做出求和的身體語言,韋卻毫不理睬。卜零看見韋眼角上殘留的黃色分泌物。她下意識地伸出手,然後手指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停在空中——她害怕觸碰韋的身體,害怕韋會做出過度的反應。但是真正對她構成威脅的,卻是前麵反光鏡裏的那雙眼睛。
不知多久了,卜零總是習慣地坐在正對反光鏡的那一麵,在鏡裏端詳自己的麵容。鏡裏呈現的淑女般的麵孔往往會使她產生莫名其妙的聯想。卜零看到淑女麵孔的背後有一座空漠的房子。那房子通常有著一種幽冥般的寂靜。一個走來走去的女人麵對一麵形狀古怪的大鏡子,慢慢脫下自己的衣服。光鮮的外衣裏麵,是肮髒的胸罩和內褲。那些內衣的層層花邊都染上了別的顏色,或者說,是被歲月腐蝕得麵目皆非。那一雙大乳房在反光鏡裏寂寞地眺望。
卜零忍不住淚水涔涔。
石小心翼翼地把卜零的提包送上車。他看到一向溫柔可親的老板娘在流淚。那眼淚像是在掩飾著什麼,又像在逃避著什麼。她穿著細羊毛黑衣的身子驚惶不定像一隻隨時準備飄逝的蝴蝶。石很想把這個哭泣的女人摟進懷裏。但是石實際上連碰也沒敢碰她。石隻是戰戰兢兢地說姐姐聽說那地方的香水質量不錯,要是方便你給帶一瓶來吧車上要用。卜零點了點頭並沒有回頭看他,她覺得自己哭過的臉一定很難看。
12
火車走了四天四夜。卜零像一尊石像那樣不吃不喝也不動,直到火車進入一個遙遠的山寨。
寨子裏有一隻長長的木鼓,那是族人的通天神器。那些古銅色或暗褐色的男人女人們常常在夜晚圍著木鼓和篝火跳舞。明亮的篝火像古綢緞一般纏繞著這一群舞著的男女。男人用半隻葫蘆舞動,而女人則用美麗的樹葉來裝飾自己,姑娘都有著精光燦爛的大眼睛和漆黑如墨的長發,還有被檳榔汁染黑的厚嘴唇。那些形狀奇異的綠色、黃色或紅色的樹葉在那些古銅色或暗褐色的身體上閃爍,令人想起遠古時代開辟鴻蒙的女蝸。妙就妙在這來自遠古的女人生長在現代的太陽下,在太陽的氣味中婦人們背著背簍抽著水煙裸著被曬黑的乳房踽踽獨行,與舞蹈著的姑娘們疊印成為獨特的風景。
卜零忽然覺得他們便是自己遙遠的族人。
卜零被當作貴客請進寨子的家。有一位頭發灰白的老人端坐在那裏,臉大而浮腫,像是被蒸過的黑蕎麥窩頭。卜零知道那便是頭人了,他坐在火塘邊默默地吸著水煙。嫋嫋的煙塵霧一般籠罩著周圍男人女人的臉。有一種強烈的氣味嗆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她要找的那一對夫婦影視搭檔也來了。從很遠的地方趕來。在周圍一片濃重的膚色中他們顯得蒼白如紙。他們很恭敬地把寫好的劇本交給卜零,卜零看了一眼題目便放下了。題目是《南國紅豆總相思》。做導演的夫人說,本子寫的是一個漢族女人在邊遠寨子裏的經曆。
為了歡迎卜零和夫妻搭檔的到來,寨子做了過節才吃的菜。這些菜從外形來看便使人驚心動魄,它們仿佛是某些動植物的化石或標本,半透明的,蛹似的伏臥在那裏。卜零看到它們被許多長指甲的手指抓起來,送到自己麵前的木碗裏。
家釀酒似乎很厲害,兩碗下去,劇作家的舌頭便已經發粘了。劇作家當眾摟住自己的妻子,像孩子撒嬌那樣呢喃著。劇作家穿著的寬而大的T恤衫,很明顯地透出兩片漆黑的乳暈,圓形膏藥似的糊在女人似的胸脯上,雙了幾層的下巴和脖子連在一起,但是依然很脆弱,像被卸掉頸骨似的,他的脖子軟蹋蹋地耷拉著。卜零一直擔心地看著他的頸子。他笑眯眯的風度很好,說出話來聲音細而軟——絕不像是從這樣偉岸的身軀裏發出來的。夫人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一口吳儂軟語,眼光總是閃閃地往空中飄,一臉浪漫少女的濃情和率真。讓人看去真真是琴瑟和諧,令人羨慕。
在大家端起木碗歌唱的時候,卜零看見做導演的夫人抓起一縷被切割得很細的牛腸舉起來,牛腸在光線下呈現出粉紅色的陰影,導演向它心滿意足地伸出舌頭。
那舌頭肥而厚,上麵有暗色的舌苔。
卜零覺得喉嚨裏的東西一下子湧出來,和水煙噴射的粉塵一起在火塘邊飄舞。
13
族人認為卜零劇烈的腹痛和嘔吐一定是中了邪。
這痛點是不斷變化的。猶如一條看不見的鞭子不斷變化著落點。
奇痛之時,連杜冷丁也不管用。她像掉在油鍋裏那樣徒勞地掙紮,她的臉上呈現出枯葉飄落又腐爛的顏色。
族人說:她是中邪了,她一定是中邪了。頭人命令兩個剽悍的青年牽來一頭牛。那牛龐大而溫順,大睜著兩隻驚惶的眼睛,裏似有淚水滾動。一個青年抓起一把雪亮的長刀。長刀鳴叫出器官撕裂和分割赤金的聲音。卜零看見牛眼忽然凸了出來,然後又凹進去。這一凸一凹之間,牛眼爆發出一種奇特的驚懼,有一把刀血淋淋地從牛翻卷著的傷口拔了出來,牛像一團水一般柔軟地匍伏下去,血流如注。濃紫的血像完全成熟的紫葡萄一樣,顏色濃豔得無法化解。
有人把新鮮的血滴進酒裏遞給卜零。卜零連想也沒想便一飲而盡,這時如果有人告訴她毒藥可以治愈腹痛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喝下去。
卜零覺得劇痛好像突然消失了。頭腦一下子十分清醒。她清醒地發現夫妻搭檔已經走了,那個叫做《南國紅豆總相思》的劇本放在火塘旁邊,因無人看顧而十分冷清。
這時已是邊寨的夜晚。卜零看見雙魚星座在夜幕中漂浮起來,她看到這疊在一起的菱形便十分親切,畢竟大家還是生活在同一個天空下。她驚奇地發現那星座已退去陳舊的顏色,恢複了亮度。她當然也想起那個和她共屬一個生辰星位的年輕男人。這星座或許是某種箴言的象征。
14
就在卜零疼痛的那個夜晚,韋再次走進那個有巫師算命的飯店。巫師今天的精神似乎不佳,她在水晶球後麵的臉顯得十分疲憊。她聽韋說明了來意之後就讓韋把右手放在小桌子上。韋猶豫著說應該是左手吧,不是男左女右麼?巫師聽了之後就抬頭看他一眼,巫師說你的命很硬,在你前頭有個姐姐,在你後頭有個弟弟,但是都沒活下來。對嗎?隻這一句話便使韋高凸的腹部收斂起來。事實的確如此,但是韋盡量不動聲色。巫師接著說你夫人的命雖然硬一些但也硬不過你,你夫人如果……如果愛上別人的話一定會像進地獄一樣痛苦,你們雖然不太相合,但是不會離婚。
對不起,你剛才說什麼,我夫人如果另有所愛的話會怎麼樣?……
巫師並不抬起沉重的、魚一樣的眼皮:我是說,如果她愛上了別人,就會像進地獄一樣痛苦。懂了嗎?比如說,她會肚子疼……
肚子疼?!
巫師狡黯地笑了一下:當然啦,我這是打個比方。
韋心神不定地看著水晶球後麵的那張破敗的臉:那麼,我的事業呢?我的前程會怎麼樣?
巫師顯然已經很不耐煩,巫師沒有回答韋的話,隻是疲憊地指了指眼前的蠟燭,蠟燭正呈現出軟化的滴落形態。
15
石把韋送到家的時候已近晚上10點一路上韋沉默不語。石已經習慣了韋的沉默,但是今天韋的沉默裏還有一種明顯的憤慨。石知道這與算命有關。石幾乎一字不落地聽了老板夫婦的命運。石並不認為這巫師比那些街頭行騙者高明多少。奇怪的是他一向認為高不可攀的兩個聰明人竟也如此輕信。直到家門口韋才長歎一聲說卜零這個人真是荒唐,她竟然相信這種老妖婆說的話。石急忙附和說這種老妖婆一定是在外國騙不下去,到中國騙錢來了。韋已經下了車,聽了這話又停住腳步,韋說小石你真的這麼認為嗎?石的臉紅了但是幸好有夜色掩蓋著。石說真的韋總,您千萬別相信這種人的話,現在這種騙子太多了。韋點點頭拍拍石的肩膀,韋說你說得對小石,看來你比我們家卜零還明白點兒。石的臉更紅了,石說韋總您也不能這麼說,不是我明白,是卜零大姐太善了。韋這時才微微露出點笑模樣兒。韋走到台階時忽然舉目向天,天空晴朗星漢燦爛。韋輕輕咕嚕了一句:也不知道她的眼睛怎麼樣了。石聽到這話就知道他是想卜零了。
石也常常在想卜零,卜零是他以前沒見過的那一類女人。卜零對於他充滿了新鮮感,他覺得這女人聰明而天真,時而時而奔放,令人迷眩。並且常常引起他的衝動。但石是很實際的人,知道自己不該存有非分之想。對於他來說,卜零不過是飄在天上的雲彩,雖然美,卻夠不著。石從來不想勉強自己去夠那些夠不著的東西,何況,這裏還牽涉到他的飯碗。
石家距這裏還有十來分鍾的路程,但石沒有回家,而是把暗綠色的螢火蟲調頭向西北方向駛去。正西北方五十來公裏臨近郊區的地方有一座飯店,這飯店此刻正燈火通明。石把車停在飯店門口,然後步行走向臨近花園的一扇小門,那是內部職工的專用門。石推門進去,卻杳無人跡。石正在惘然四顧,一個苗條的黑影從他身後的石榴樹旁閃了出來。這自然是個女人,一個石正在尋找的女人。石從一類女人的身邊逃開,走向另一類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