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5號(2 / 3)

16

石的故事是這個年代最缺乏想象力的故事。石已婚,和妻子不睦,於是有了情人。情人是西北飯店貴賓廳的服務員。在妻子回娘家的時候,石把情人蓮子接到家裏來。第二天清早,在韋上班之前,再把蓮子送回。所以石總是顯得很忙。但是石樂此不疲。石打算在蓮子滿22周歲的時候再考慮換老婆的事。現在距此還有整整兩年。石還有足夠的時間全麵考察她。石對蓮子是認真的,這無可指責。唯一的不平等是蓮子並不知道石是有婦之夫。

現在蓮子已經坐在石家的沙發上,喝著石倒給她的紅葡萄酒。蓮子總是驚異著這房間的淩亂。石告訴蓮子這是他姐姐的家,而姐姐長期在外。蓮子喝著紅葡萄酒的時候石把床簡單收拾了一下,然後石坐在蓮子的身邊,像熟練工種把手伸向她的衣扣。石著迷於這個過程。他從來不願意讓女人自己動作。他喜歡把一個穿著華麗的女人一點點剝得精光。在做這事的時候他從來不看對方的眼睛。即使這樣,他的臉上也常常泛起羞怯的潮紅,他的神態很讓女人們著迷和誤解,以為他是完全沒有經驗的童男子,其實沒有經驗的正是她們自己。

蓮子的上身已閃爍在燈光下,但她仍然沒有放下那一杯酒。她怯怯地問他的姐姐什麼時候回來。他含糊地咕嚕了一句就抓住她的一隻乳房,她的乳房小而嬌嫩不能盈握,但是十分潔白,顯然是一種典型的小家碧玉式。他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另一對乳房,那一對飽滿得要滴出汁水的的,黃色石榴石一般美麗。

我們老板夫人給我算命,說有個女人會給我帶來災難,是你嗎?石邊說邊緊緊擁抱住了蓮子,蓮子含情脈脈看了他一眼:你說是就是,你說不是就不是。

這樣的回答使石心旌搖蕩。他喜歡她這種徹底的順從。他迅速脫去衣眼。她淡粉色的乳頭正饑渴地向上翹起,仿佛等待著吸吮,他咬住了那一點粉紅,這時他感到他身下的那個身子開始扭動。她的乳頭在他嘴裏勃動著,嬌嫩得仿佛入口即化,那一點淡淡的溫熱直化入他的心裏。他咕嚕著說我托人給你買香水了,你就等著吧。她雙眼迷朦的同時還沒忘了問是什麼牌子,他簡單回答了一句反正是名牌你會滿意的,然後他們就被一種激情淹沒了。

17

過了拉木鼓節,卜零就要離開寨子了。頭人很鄭重地把魔巴和兒女叫到一起,對卜零說:孩子,我們是最重友情的,你在我們這裏受了委屈,可我們看得出你也是個重感情的孩子。有件小禮物送給你,寨子裏別的不敢說,玉石和茶葉是有的。……喏,你看看這個,滿不滿意?族人從身上掏出一個戒指,翡翠戒麵晶瑩欲滴,碧綠無染。

卜零記起自己的吉祥寶石正是翡翠,眼淚幾乎滴落下來。卜零說大叔我來這兒直給你們添麻煩了。這禮物我不能要,我隻想知道什麼地方有賣香水的,我想買一瓶高檔香水。

頭人聽到香水二字就皺起了眉毛。頭人說要買香水隻能到臨近的那座城市去,那裏是開放城市有著各國的名牌香水。可是需要過一座竹橋那竹橋搖來晃去就連當地人很少有人敢走。你過不去你肯定過不去。頭人搖著頭斷然地說。這樣吧,讓我的孫子幫你跑一趟,好不好?卜零想了一下說不行。卜零說我必須自己去這是我的一個朋友托買的我必須親自去挑。頭人聽了眨眨眼說我明白了。頭人接著讓自己的孫子阿旺陪卜零過橋。無論卜零怎麼推讓,頭人堅持著給卜零帶上了那枚翡翠戒指,頭人說孩子,魔巴的手摸過的玉石能保護你,過竹橋的時候一定要帶上它。卜零看見那灰白頭發的憂傷光澤便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

小夥子阿旺提心吊膽地盯著走在前麵的漢族女人卜零。卜零執意不肯走在後麵。卜零說她看見前麵人的雙腳會非常害怕。但是卜零上了竹橋上感到前麵茫然一片更令人害怕。那竹橋柔軟得像一根弓弦一般,隻要踏上去,便會深深陷落。下麵是一片煙波浩淼的大水,兩岸高大的森林把濃重的陰影投射到水麵上,卜零看到水便想起那個年輕的男人,那個垂釣者。他把魚鉤甩向湖麵,願者上鉤。卜零想自己不過是一條凍僵的魚,哪裏有暖流便遊向哪裏,哪怕那暖流裏藏著無數釣餌。

阿旺看見漢族女人卜零的雙腿在不住地顫抖,她的慘白一直延伸到腳麵。

18

卜零走過竹橋之後像是大病了一場。阿旺驚奇地發現這個女人好像一下子顯得蒼老和難看。在南國明亮的陽光下,她臉上的皺紋十分明顯。她的衣裳貼著她汗濕的身體,那身體仍然在顫抖,無法抑製。阿旺於是試探著說我們先休息一下好不好?但是漢族女人卜零堅決地搖搖頭。卜零說阿旺你還是帶我去香水市場吧,你出來時間太長你爺爺會擔心的。

但是這裏香水市場讓卜零失望。的確各種牌子很多,但真貨卻不多。從裝潢華麗的盒子裏隻要拿出香水瓶,聞到的便是廉價香水的味道。年輕的阿旺是鑒別香水的專家。阿旺看到卜零不厭其煩地打開一隻隻的香水瓶,紫外線充兄的陽光直射在她身上,她就像一棵焦渴的植物一樣正在慢慢萎頓。卜零被強烈的陽光晃得睜不開眼,她看到的隻是許許多多的香水瓶,晶瑩而多芒,使她想到水晶球。

快要夕陽西下的時候阿旺說卜零老師我們走吧,我帶你到別處去。有個地方也許有你要的香水。卜零問那地方遠嗎,阿旺沒回答。阿旺揮手叫了一輛三輪車,阿旺請卜零坐上去,對車夫說了一句什麼,然後車夫就蹬起來,阿旺飛快地跟著走,阿旺無論如何不肯上車。

19

在這座城市的盡頭是山。山上有古老的岩畫。夕陽西下的時候,卜零看到山的斷層變成了單純的色塊,被斜陽熏陶得光熠四射,卜零還是頭一次體驗到這種純粹的顏色。有無數根古樸而美麗的線隱藏在岩石上。那些線深深地刻出遠古時代的生活。魚和鳥以及許多的生殖器官構成了這種生活。誇張的乳房和生殖器變成了符號成為母係社會的驕傲。卜零像一個遁世者一樣站在山上,等著太陽和月亮交換的那一瞬,這時的天空總有無盡的空白需要填補。

阿旺把卜零帶到山角下的一座作坊裏。很遠卜零便聞到一股醉人的香氣。作坊像神話般的矗立在山角下。有無數雪白新鮮的花朵堆在這裏。體積龐大,卻輕似羽毛。有六個體態纖秀的少女把這些花朵捧進熱油裏攪拌,攪拌時不斷地向裏麵加香料。豆蔻、桂皮、番紅花、白檀香木、橙花香精、迷迭香酊……這許多的芳香變成香脂,再摻入優質酒精,然後放進純銀的蒸餾器中過濾。蒸餾器製成了孔雀開屏的形狀,隻要輕輕按一下按鈕,便會有金橙色的濃縮液體從孔雀嘴裏流出。有個黑衣女人坐在蒸餾器旁邊。卜零驚奇地看著這一切,她幾乎是眼睛不眨地盯著,生怕眼前的神話會忽然消失。

那個黑衣女人忽然開口了。隻是在那女人開口說話的時候卜零才注意到她。看她第一眼的時候卜零大吃一驚——卜零以為巫師本人正坐在那裏!但是這種感覺很快消失了,這女人要比巫師美和年輕得多,可以說和巫師唯一的共同之處隻是都穿黑衣服,還有,神態上有一點相像。

女人的話卜零並不懂。阿旺便和她搭腔。他們一問一答說了好長時間,阿旺回身告訴卜零說卜零老師你可以買香水了,這裏的香水都是最好的,大姑說她從來不賣給外人,看在爺爺的份上她賣給你一瓶,但是請你不要到外麵說。卜零聽了連連點頭在阿旺的指導下她拿過一隻中等大小的香水瓶,然後從這個銀質蒸餾器裏濾出了一瓶香水。香水在瓶中清澈透明,發出金橙色的亮光,神秘而美妙,令人遐想。黑衣女人看了看卜零狂喜的表情,伸出一隻被檳榔汁染黑了的手。

卜零不知所措地向她笑笑。阿旺低聲說:她是在向你要錢哩!

卜零的臉紅了。卜零從手袋裏掏出200元錢放在那隻手上。那隻手仍然平平地伸著,沒有攥攏來的意思。卜零又往那隻手上放了100元,卜零的手有點發抖。但那沾著檳榔汁的暗褐色的手仍然一動不動。

卜零發紅的臉又變白。小夥子阿旺對那個女人哇拉哇拉地叫起來。但那女人斜著眼睛,根本無動於衷。

卜零很費力地從左手無名指上退下那個翡翠戒指。這是頭人親自給她戴在手上的。戒麵大而光潔,翠綠欲滴,水色很好。卜零把戒指放在那隻手上。阿旺驚奇地看見那隻暗褐色的手慢慢握緊,終於不再張開。

我們還會再見麵的。那女人忽然用漢語對卜零說。她的聲音又低又啞,使人想起年邁的烏鴉。

就在這一瞬,卜零從黑衣女人臉上露出的陰險笑意中,忽然感到她就是巫師,或者說,她不過是巫師的幻影,是巫師無數麵目中的一張臉。

20

回C城的火車晚點了整整4小時。

本來應當是晚上10點左右到站,可現在已是深夜兩點。卜零曾打電報讓韋派司機來接,韋也很痛快地答應了,可現在,夜深人靜,連TAXI也杳無蹤跡,誰也不會在這個肮髒的地方幹等4個小時,所以,沒什麼可埋怨的。

卜零提著行李袋出站,一路踉蹌著,行李袋裏是一堆號碼不明的衣服和一瓶香水。一路芳香使列車的乘務員們充滿了愉悅之情。但是現在這香氣正毫無意義地消失在夜氣裏。

C城的這個車站十分破舊和肮髒。從某種意義來說,這已經是個廢棄的車站。隻有為所有相遇的車讓位的慢車才偶爾經過這裏。卜零所以訂這趟車僅僅是因為它最便宜。韋自從進入大公司以後不再把薪水如數交給老婆,隻有在高興的時候給老婆一點零花錢。而卜零在台裏的處境更是尷尬。更糟的是卜零被人認定是大款的太太,這個頭銜給她帶來的還不僅僅是難堪。

卜零在一片黑暗中絕望地躲避著垃圾的臭氣。那一座殘破的鐵橋隔絕了市聲。這時她忽然發現,有個男人就站在鐵橋那邊,一動不動。就像被澆鑄在那裏似的。他長長的影子被風刮得飄忽不定。

卜零努力把驟然湧出的淚水吞咽下去。那個年輕的男人走過來,一聲不吭地接過她的行李袋。在黑暗中他們互相看不清對方的臉,但卜零覺得他充滿著與生俱來的親情。卜零費了好大力氣才克製住自己沒有投入他的懷中。卜零隻好想出一句話來掩飾自己:你要的香水我給你買回來了。

石點頭說我知道了,老遠我就聞見香味了,謝謝你姐姐。玩得好麼?這時他們上了車,暗綠色的車就停在鐵橋那邊。卜零上了車還沒忘了說買這香水可不容易,是我冒著生命危險買的。石踩離合器的腳停頓了一下,石沒聽明白香水和“生命危險”有什麼關係。卜零看見石發怔的樣子決定不再說什麼就笑了一下,她的笑讓石覺得這句話純粹是一個玩笑。於是石心安理得地把離合器踩了去,又踩了一腳油門。飛馳的車把一種優雅的芳香灑了一路。

21

少女蓮子一進石家的門便聞見那股醉人的芳香。蓮子冷落了那杯紅葡萄酒,隻是揭開香水瓶蓋不斷溴著。在被石雙臂環擁的時候仍然把香水瓶抓在手裏。香氣使他們格外亢奮。石把香水噴向她的耳廓,她的腋窩,她的肚臍,……直到她的全身發出水百合花一樣的芳香。石覺得這香水像潤滑劑一樣使蓮子更加柔軟和光滑。

石點了一支煙。石說這瓶香水要“悠著點兒使”。石說這是我們老板的夫人從老遠的地方買來的。蓮子微微帶一點醋意地一笑,你好像老提你們老板的夫人,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漂亮嗎?石深深吸一口煙。聰明。特聰明。我要是有她那份才我早發了!……她這個人可真不錯。石說。

22

卜零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讀那個題為《南國紅豆總相思》的

劇本。

那一對夫妻搭檔現在影視界正是如日中天。劇作家前些年就獲過幾次獎,後來就傳他與原配妻子離了婚,娶了現在這位做導演的夫人。他們的婚姻應當算作珠聯璧合了。迄今為止他們婚後已合作了4部作品,兩部獲獎,另兩部引起眾說紛紜。所以老板格外重視他們的本子。

卜零仔細看了本子,卻完全不知所雲。唯一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劇本平均每隔兩頁便有一處形容女主人公“雪白的頸子”。卜零注意到導演的頸子並不白,因此她想這雪白的頸子大概是別的什麼部位的代名詞,不過因為其它部位不太好提,所以以“頸”來代替而已。女主人公在短短6集戲裏遭到了三次強奸,每次激起男人獸欲的都是“雪白的頸子”。卜零覺得這樣的頸子實在罪大惡極,不如用鍋灰抹了,就像過去良家婦女對付日本兵那樣,或者,幹脆斬斷。

卜零對老板說出的意見是“庸俗”。但這個意見立即遭了老板的迎頭痛擊。老板說卜零你該好好想想了,你怎麼永遠和群眾的想法格格不入?電視劇就是大眾傳媒,就是俗藝術,就是麵向廣大群眾的,你工作了這麼多年連這個基本出發點都不懂?也難怪你總是完不成任務了!一席話說得卜零無地自容。老板接著說有問題可以談出來讓他們改嘛。沒聽說電視劇本一次成的。於是卜零按照老板的意思發了封邀請信,邀請那位著名劇作家來京麵洽修改劇本一事,那位劇作家很快回函表示樂意合作。

一個陰雨連綿的晚上,老板為了表示誠意親自去接站。老板和卜零很虔誠地並排站著,準備列隊歡迎劇作家。老板不斷地說一些並不可笑的笑話,卜零便也很迎合地笑。後來老板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了。卜零也覺得喉頭哽住了,笑不出來。雨越下越大,雨傘和雨具已全不管用。這時老板發現一行人熱熱鬧鬧地從站台走出來,在雨夜的紫光燈下這群人麵目模糊奇形怪狀。卜零依稀認出劇作家肥胖疲軟的脖子,卜零還沒來得及確認,就看見老板已經一步跨了過去。風把老板的傘一下子掀翻了。老板已顧不得許多,遠遠便向劇作家伸出手來。老板精心吹過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頭上顯得很滑稽。對方怔了一會兒才跟老板寒暄起來。老板瘦小的身子在劇作家偉岸的身軀麵前十分猥瑣可憐。做導演的夫人也急忙伸過手來,暴雨中夫人仍然不忘優雅的姿態和得體的言詞。在這種場合下卜零總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於是四個人打了一輛“夏利”,在親切熱烈的交談聲中逃離車站。事情已經轉悲為喜,卜零的心情也漸漸由陰轉晴,誰知在路過某個站牌的時候,老板借助昏暗的路燈向外看了一下,忽然語調激動地招呼卜零下車,說這是離卜零家最近的一個車站。卜零還沒反應過來便在大家眾口一辭的“再見”聲中下了車,簡直好像是被什麼人攆下來似的。下車之後她發現站牌周圍空無無一人,末班車已過,冷雨淒風如同幽魂一般包圍著她,她緊抱著雙臂在風雨中發抖,那把尼龍傘被冷風揪著仿佛隨時準備從她的臂腕裏飛走,就像一隻無家可歸的紙鳶那樣。當時她的一雙腳結結實實地泡在雨水裏,寒氣從腳心鑽上來,在毛孔中滲入奇癢。她在身上抓了兩下,發現身上的斑點正在成片地湧起,那密密麻麻的紅斑,讓人看著就揪心。

卜零在風雨裏苦苦地想,怎麼也想不明白聰明的老板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老板一向會做順水人情,而他的票是可以報銷的。卜零不明白老板為什麼討厭她到必須攆她下車的地步。

老板初來的時候其實是相當重視卜零的,起碼是非常感興趣。但是卜零完全不懂與領導相處之道。她並不知道領導說話不算數恰恰是一種領導藝術的成熟和靈活,也並不知道被領導利用的時候應當感覺到一種幸福而不是屈辱,否則你就真正是不知好歹了,也很容易讓領導掃興,最重要的,你得學會尊重領導,你得明白領導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可這一切卜零都做不到,豈止是做不到,還常常背道而馳,這也就難怪老板對她失望了。世上有一種女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男人的同情和欣賞,這種女人可以穿著銀色的剔花馬甲,一邊修剪著手指甲一邊向男人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風,同時或嫣然一笑,或淚水晶瑩——表情視需要而定,那麼她的全部願望都可實現。但世上也有另一種女人,缺乏一切女性的假麵和道具,而她們的心靈又總是很豐富,總是很頑強地在塑造世上不可能存在的男性,她們從不為現實現世的利益所動,卻甘願為虛無縹緲的幻象去死。這種女人自然是真實男人們敵視和排斥的對象。卜零正屬於後一種女人,在她清醒的時候她知道自己在劫難逃。

現在卜零正站在風雨中的一個公共汽車站旁,冰涼的雨水不斷地從額發上滾落下來,臉上身上布滿了成片的紅斑。一輛車駛過,隨隨便便地往她身上濺了許多泥水,仿佛她已變成個“準站牌”似的。事實上她一動不動的樣子確實沒有什麼生命的感覺。

這泥水及時提醒了卜零。她在附近找到一家公用電話,她帶著一種蠻橫態度敲開大門,在主人驚奇的目光下她撥了號碼。十五分鍾之後,卜零看到那輛暗綠色的“螢火蟲”從茫茫雨霧裏靜靜地駛來了。

23

接到卜零電話的時候石正在和朋友搓麻將,看看表已是深夜,外麵又是風雨交加。正是因為這樣的天氣石才沒把蓮子接來。但是石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站了起來。石說我得出一趟車我有點事,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石就抓起掛在門後的雨衣衝了出去。他不知道老板夫人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這暗綠色的豪華車正浸泡在雨地裏,雨點打在車身上像槍彈一樣沉重,盡管有雨刷不停運動,車前方仍是白茫茫一片。石像平常那樣為老板夫人打開車門,但是他馬上大大吃了一驚。一向尊貴可愛的夫人渾身透濕,臉上一片片隆起的紅斑使她麵容大變,她雙眸噙著淚水,聲音發抖:我知道你會來的,……我知道……石一邊拉開手閘一邊說你怎麼了姐姐?卜零流淚不語。我們現在去哪兒?石的話還沒說完,一聲抽泣好像從冥間綻出,然後是壓抑的撕裂心肺的哭聲。是啊,去哪兒,哪兒是我能去的地方呢?嗚咽著說出這幾句話卜零更感覺到心底深處的疼痛。石完全不知所措了。卜零伏著身子,豐滿的雙肩和細腰在劇烈地抽動著,淚水像蛛絲一樣沾在他的身上,他覺得渾身躁熱起來,但他仍然一動不敢動。

回家吧,韋總肯定要著急了。石囁嚅著說。但是這句話立即引起卜零更洶湧的淚水。不他早就睡了,他肯定早就睡著了,你別高抬我了我在他心裏算不上什麼。石歎了口氣說那怎麼辦呢姐姐,你別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卜零抬起哭腫的眼睛看看他,石的眼圈果然是紅的,石的一雙大男孩似的眼睛十分疲倦。卜零撲在他拉手閘的那隻胳膊上哭得喘不上氣來。卜零覺得她的整個世界隻剩了這個年輕男人。她想向他訴說,訴說她每天難以忍受的孤獨與寂寞,那些屈辱、難堪和不公正像一隻巨大的網罩著她,而外麵是冰河,碎裂的冰塊時刻都在吸收著她身體的熱力,把她的生命一點點地抽走。她看到這個,卻無法改變,她需要在凍僵之前尋找一個證人,在上帝麵前為她作證。

石的克製已經達到了極限。假如再有兩分鍾的時間,他一定會緊緊地把這個痛哭的女人摟進懷裏。可是卜零抬起身來了,

卜零慢慢停止了哭泣。於是石的全身也跟著鬆弛下來。車窗外的雨漸漸小了。石拉開手閘踩了離合器。街燈昏暗的光使一切顯得迷離。石放了一支曲子。樂聲裏他看到卜零凝然不動的側影。有一顆晶瑩的淚珠就掛在她的頰上。石明白地看到自己的處境。石每天都在為生計奔波,他不能不顧忌他的老板,他的老板也就是他的衣食,是他未來計劃的最終決策者。他的蓮子每天都在問: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那天夜裏石最大膽的行為也不過是撫摸了一下卜零的頭發。卜零的頭發很黑,又粗又硬,不像蓮子那樣,黃而稀軟,滲透了莫名其妙的柔情。

24

盡管確立了一流的寫作班子,《南國紅豆總相思》的拍攝計劃還是落空了。這是因為上級領導發了話,說是該劇本有著嚴重的問題。首先涉及到對少數民族的政策問題,實際上僅僅這一個問題劇本就足夠被槍斃了,何況還有另一個問題:格調不高。知道後一個問題之後大家爭相傳看劇本,所有看過的人都跳起來說:這麼髒的本子居然要投拍?這是誰組的稿?!於是遮天蔽日的眼光統統壓向卜零。老板上當了,上卜零的當了。大家都替老板鳴不平,而老板也似乎相信了這種說法。卜零清晰地記著關於“庸俗”的意見及老板的態度,於是卜零在和老板擦肩而過的時候緊盯著他的眼睛。但是老板的眼睛像一片荒原一樣一馬平川,毫無內容。

卜零逃避這種很有聲勢的圍剿的唯一辦法是回歸家庭。卜零努力使自己做個好妻子。每天離丈夫下班還有一個來小時的時候,她就開始拉開架勢,剝丈夫最愛吃的豌豆,在這豌豆上市的季節卜零剝豌豆把手指甲都染了綠色,而不管豌豆剝出來的數量是多少,最後肯定要被風卷殘雲地吃完,連最後的幾片青豆衣也要被韋衝了做湯喝。

韋因為常常吃香檳大菜而格外眷戀家裏的素食。卜零炒菜放油很少,又不慣放醬油,因此炒的青菜便都透出鮮綠。韋覺得吃卜零炒的菜是一種享受,但是這種享受久而久之便成為一種剛性過程——完全不可逆轉。偶然卜零沒有按時做好飯,韋就像天要塌下來似的。

卜零覺得韋洞察一切,任何細枝末節也休想逃出他的眼睛。譬如,韋命令點煤氣灶的火柴不能丟掉,要碼放整齊,在需要同時點兩個灶眼的時候,就可以節省一根火柴。千萬別以為韋是吝嗇之人,在很多方麵韋是揮霍無度的。譬如每周日韋都要去轉一趟附近的鞋市,買回一大堆各種號碼的鞋子。卜零說別買了,沒的糟塌錢,韋說這點東西要幾個錢,就源源不斷地買回來。韋買其它東西也很大手,每次買排骨要買10斤以上,同時再買魚買雞,一大堆冷凍食品往冰櫃裏一放,想盡辦法也吃不動,最後大半都扔了。卜零笑著說你每次少買點好不好,別像農民進城似的那麼貪。聽到這話韋便大發雷霆,韋大吼大叫地說我好不容易休息一天,給你買了你還挑三揀四,雞蛋裏挑骨頭,沒茬兒找茬兒!以後我不管了,你買!韋吼起來中氣十足,排山倒海,卜零頓覺自己無容身之處。韋最忌諱的就是別人說他像農民,因為他的確生長在農村。

但是韋也有許多優點,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生活有規律。他的生活規律從來雷打不動。在手持遊戲機剛剛風行的時候卜零買了一個回來玩,卜零玩起遊戲機來也像寫劇本那麼投入以至忘了時間。韋提醒卜零說該燒水了,卜零答應著仍然一路玩下去。終於韋忍無可忍地大叫一聲:這日子沒法過了!!呼嘯著便上來搶遊戲機。那個長方形的黑色遊戲機最終被摔成了碎片。卜零看著那一堆碎片,連眼淚也不會流了,隻覺得眼前是一堆沉船的碎片,自己已落入黑夜的大海裏,連最後的碎片也被人奪走了。她隻能眼睜睜地被海潮淹沒……

卜零覺得這個空屋裏有一種青苔的氣氛。在她無事可做的時候,她會忽然想起關於“刺青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殺菌藥”之類的廢話。想起這個她就聯想到那個在春天裏出現的男人。她祈禱那將是愛情灰燼中的最後一次回響。那一片晶瑩而多芒的香水瓶和巫師的水晶球一樣,都是她的吉祥物,是她的箴言。她小心翼翼地走向那個男人。但是他比她還要膽怯。在那個暴風雨的夜晚,她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聽到了他狂烈的心跳,但他像一個生病的香木俑人那樣一動不動。而在那之前,他臉上曾掛著燦爛的笑,在一片茫茫湖水旁伸出一隻手,他說姐姐你給我看看手相吧。

卜零想這原因無非有兩個,一是他怕丟掉飯碗,一是他並不愛她。無論是哪一種原因,都應當就此止步了。卜零決定克製自己的欲望。唯一的辦法便是遠離這個男人。有時身份的懸殊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羞辱。

卜零一度想有個孩子,但是韋沒有生育能力。韋知道自己沒有生育能力之後就對房事不再有興趣。韋說將來咱們可以要個孩子。卜零說要不要都沒關係,結婚並不是為了生孩子的。韋沉著臉問那結婚是為了什麼?卜零張口結舌答不出來。韋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就沉溺到公司的事務中去了。韋的不同尋常就在於他能一天一天地保持沉默。沉默是金。沉默使韋變得像蘇格拉底一樣奮不可測。但是卜零知道這沉默的背後其實是空虛。他的沉默迫使我們製造商標。——卜零腦子裏忽然又冒出一句奇怪的廢話。卜零知道假如韋正點回家,他就能在飯後坐在電視機前,從新聞聯播開始直看到全天節目結束。無論卜零轉換話題也罷,搔首弄姿也罷,都一律地毫無效果。卜零覺得自己在韋的眼中完全化作了一團空氣。韋在高興的時候自詡“坐懷不亂”,常常以此為自豪。卜零說既然如此還要結什麼婚啊?韋說這樣還不好嗎,你放心啊。我起碼不會在外麵泡妞兒。卜零說還是泡妞好些,起碼證明你對女人還是有興趣,我很怕對女人沒興趣的男人,這樣的男人一般缺點人味兒。卜零說完這話就走了。韋想了又想,覺得除了卜零有病這個原因之外別無解釋。韋覺得卜零的病日益嚴重了,包括看星星的時候看出舊照片的顏色,都決非什麼正常現象。

有天晚上韋在外麵吃了狗肉煲喝了三鞭酒,微微的有一點興奮,好像第一次見到卜零似的發現她。韋像皇帝臨幸一個久居冷宮的妃子一樣走進卜零的工作間。卜零的工作間有8平米,

滿滿地放著一張單人床,一張放文字處理機的桌子和一個書櫃。當時卜零正躺在床上看書。

韋做了很多預備動作之後才寬衣解帶,那姿勢頗有帝王之相。但是韋剛剛就緒卻又站了起來,在掛曆上用筆認真地畫了個記號,卜零看到他這動作就覺得全部的情緒都蕩然無存了。——韋每次臨幸都要在掛曆上畫上記號,韋說要記住時間以免卜零賴帳。

韋這才把身體壓向卜零,卜零看到韋紫脹的臉就去關燈,就在卜零的胳賻剛剛碰到開關的時候,電鈴鈴忽然爆炸般地響起來,把他們兩人都嚇了一跳。韋憤憤地拿起電話“喂”了一聲,然後聲音立即溫柔起來:嗬,是劉總!劉總您好!您有什麼指示?那邊不知說了什麼,韋一把掀開被子很利索地爬了起來,比躺下時的態度要果斷多了。韋對著話筒連連說:我這就去,我沒事兒,老婆?老婆更沒事兒!她在那兒寫劇本呢!哈哈哈……

卜零披上睡衣走到陽台上。卜零知道這位劉總是集團公司的老總,是韋的頂頭上司。接下來該是韋打上領帶拿起皮包關門出去的聲音。卜零對這一切太熟悉了。卜零被調動起來的情欲在夜露中也無法安靜,她現在可以接受任何一個陌生的男人,

她的手指感到她夜露中的身體像雪天裏的泉水一樣光滑,她寒氣中的乳房像成熟的果實脹得發痛,她的發脂像核桃油一樣甜香,她的汗氣發出海風一般清新的味道,她的陰毛像萱草的陰影那樣搖動,她的生殖器像水母那樣散發出濃鬱的海腥氣……她全身都在等著一個男人。巫師陰笑著說:你真的不知道麼?你這一輩子都在想男人。那巫師有一張被水晶球分割成幾何圖形的破敗的臉。

卜零看到那兩個疊在一起的菱形星座,它們的光澤再度失去,恍惚間她覺得自己離它們很近,她伸了手,暗色綢緞的睡衣滑落下去,她全身赤裸站在夜空裏。雲氣飄動,她覺得自己也跟著飄動起來。

25

有一天韋提前下了班。韋心情很好,這種心情在韋來講十分罕見。韋輕輕推開門。韋忽然發現當他不在的時候這個家竟像一座荒蕪的墳場一樣幽寂。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連窗台上的那一盆吊蘭也萎黃了。臥室的門虛掩著,從門縫裏他看到一雙雪白的腳搭在雕花銅床的架子上。每個腳指都那麼精致,淺粉色的腳指甲微微顫栗著,仿佛塗了寇丹似的發亮。韋把一隻眼睛貼近門縫看過去。他看到卜零全身赤裸躺在床上,頭向斜後方耷拉著,一頭長發垂向地麵。垂直的發絲像榕樹的長髯一樣呈現出幹枯的棕紅色。她的下巴微微翹起,暗色的頸子無力地延伸下來,乳房在胸部柔軟地攤開,一條淺色的條紋從肚胳一直伸展到小腹,那一些好似萱草樣的陰影凝然不動,在那片陰影裏好似潛伏著什麼動作著,隨著有節律的動作,她的下巴更加絕望地翹起。如果不是偶爾還發出一兩聲呻吟,韋覺得她看上去像是死去了似的。卜零的皮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失去了原來的明亮和鮮潤。韋忽然想起玻璃匣子裏陳列的西域女人的幹屍。那是風幹了幾千年的女人。韋感到一股涼氣慢慢敲擊著後背,他輕輕退了出去。

韋覺得卜零需要幫助。休大禮拜的時候,韋訂了個KTV包間,想帶卜零去散散心。當然由石開車前往。很巧,在飯店的大堂裏韋遇見了老朋友達。達現在是一家著名大公司的總經理。韋立即邀達辦完事後一起吃晚飯,達欣然允諾。酒過三巡,達起身去衛生間的時候韋低聲告訴卜零,達對於韋生意場很有用。卜零漠然看看他說那又怎麼樣。韋看見卜零那冷漠的臉就想起已經好長時間沒見她笑過了。韋說這你還不明白嗎小傻瓜,看得出他對你有興趣,你要跟他多聊聊對他多笑笑,一會兒和他一起唱唱卡拉OK。卜零看看那張龍蝦一般紅脹的臉就把頭扭開了。卜零覺得韋隻要自己做生意需要便可以隨時把老婆典出去。

那一天卜零喝了許多酒。卜零那天穿的是法國摩根絲的曳地長裙。淺駝色的摩根絲在燈光下變成了肉色。卜零感覺到石和達纏繞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卜零想酒真是個好東西,人可以躲在它後麵,進可攻,退可守。卜零抓起話筒說:這首歌獻給達先生。達聽完這話就笑了,十分滿足。卜零在說這話的時候有一種名妓般的感覺。卜零設想自己是莫羅筆下那位金碧輝煌的莎樂美。每當她把自己想象成什麼角色總比真實的感覺要好些。莫羅的莎樂美穿著阿拉伯後宮式的衣裳。那大概是最早的三點式。那些衣裳總是纏繞著富麗堂皇的金銀絲,有碩大的金綠色寶石鑲嵌其間。卜零忽然想或許那地中海周遭一族曾經分布在世界的許多地方。譬如波斯、埃及、阿拉伯、印尼的巴厘島乃至中國的邊塞。這是個十分奇妙的聯想。這一族人的原生態是那麼相似,好像這是被遺棄在世界文明之外的充滿美麗原始生命的一族。卜零覺得自己正屬於這一族,她想自己成為棄兒的結果很可能是伴隨恐懼流浪終生。

接下來卜零和韋合唱了一首歌。韋唱歌的時候總是與原調南轅北轍。韋很認真地解釋這是因為自己的一側耳骨有問題。盡管如此韋的嗓門特別洪亮,底氣十足。所以卜零在唱歌的時候總感到臉的一側在發燒,燒得滾燙。卜零甚至不敢轉一轉眼珠。飽經世故的達老板當然一如既往地笑著,可卜零猜不出石這時會是什麼表情。幸好韋唱歌的興趣並不大。在鐵板燒烤端上來的時候,韋的話鋒已轉入正題。通紅透亮的肉片在鐵板上泛著油珠滋滋作響。韋端起一杯酒對達說你是老大哥生意做得很成功,希望今後在各方麵多多關照。達端起杯子一飲而盡。韋又舉起第二杯酒韋說我們兩個公司今後肯定有聯手的機會,公司大概最近會有人事變動你明白吧別的我也就不多說了,來,為我們今後的合作幹杯!兩個高腳杯碰在一起酒杯裏的液體泛出許多泡沫。韋端起第二杯酒的時候卜零就看了他一眼。這時石以潛移默化的方式拿起另一個話筒。屏幕上顯現出一個穿三點式泳裝的女人,那女人在沙灘上不斷挺胸收腹作波浪狀。卜零很奇怪幾乎所有的影碟都離不開一個三點式的女人,而每一張女人的臉都相似得讓人吃驚。那些女人的皮膚蒼白像被水浸泡很久的白色羊皮紙她們顯得那麼貧弱沒有一根線條有生命的色彩,或許這就是被男人們企盼的那種貧弱吧,因為這一族的男人也同樣貧弱疲軟,他們害怕眩目的生命色彩,他們害怕那種強烈的色彩會把他們淹沒。

卜零和石的歌聲合作得天衣無縫。此前卜零並不知道石有這麼好的唱歌天賦。石的歌像亞熱帶的熏風吹過檳榔樹一般發出沙沙的聲音。石唱得很投入,在“讓我將生命中最閃亮的那一段與你分享,讓我用生命中最嘹亮的歌聲來陪伴你”“希望你能愛我到地久到天長,希望你能陪我到海枯到石爛”這類滾燙的句子出現的時候,卜零看到石的臉微微有點紅,眼睛立即也有了一種潮紅。那潮紅濕潤得仿佛可以滲出水來。卜零從來沒有在任何男人臉上看到過這種生動美麗的表情。

卜零忽然感到那一股熱流再次不合時宜地湧動出來。她死死耵著那個拿著話筒的健壯的胳膊,她想撲上去,掐他,把他掐紫,她想讓這強壯的雙臂緊擁,然後墜入久久想象中的境地而被虐待,讓自己的身體能像水一樣在他粗大的雙手裏流動變形,她不再懼怕羞辱,這年輕強壯的男人才是帝王。她渴盼著一種他施加給她的劇痛。她要在那劇痛中敞開自己,讓那個禁閉在牢籠中的囚徒發出高亢淒厲的歌唱。

26

那一天玩得很晚了,大概有淩晨兩點那麼晚了。把達送回家之後,石照例地送老板夫婦。老板夫婦照例地一言不發。石早已習慣了這種沉默。因為達家很遠要經過一段高速公路。回來的時候仍要途經高速路然後斜插進入市內。上高速路的時候石緊閉車窗掛上五檔那速度風馳電掣一般。這時韋半閉著眼睛在養神,韋從半睜半閉的眼睛裏著到卜零起伏顫動的乳峰,韋的心裏忽然一陣恐慌,有了預感似的感到了什麼。這時卜零忽然開口了。卜零說你今天對達經理說的公司有變動是什麼意思,韋睜眼看了看她說這是公司的事你別管那麼多好不好。韋其實並不知道卜零對這些根本毫無興趣,卜零隻是因為像平常那樣懼怕沉默而尋找一個她自以為韋會感興趣的話題而已。卜零於是不再說話,韋卻又忍不住似的說公司的變動近一個月就會見分曉,劉總這回死定了,說完這話之後韋大聲說小石你可別出去瞎講。石嚅囁著說我怎麼會呢韋總您放心吧。韋於是一發不可收地說上周和日本財團談判,雖然合同明確了是由日方提供備用零件技術培訓等項目,但是並沒注明是有償提供還是無償提供,這個漏洞有可能讓中方受損百萬以上,韋說作為中方談判的首席代表劉總他不可能會忽視這一點,韋像個智者一樣半眯著眼睛說那麼就剩下了一種解釋——他和日方作了幕後交易!韋笑笑說劉老總的胃口真是越來越大了!卜零大睜著眼睛想了半天,卜零說你既然發現了為什麼不及時指出來?韋像看外星人似的看了卜零一會兒,韋說你不認為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麼?卜零噎了一下卜零的目光深刻如雕刻的冰淩,這時車裏的燈光幽暗,石正在放一支憂傷的歌曲。卜零淡淡地說你找到了機會可你們公司失掉了機會。韋半天說不出話來韋哈哈笑了,笑過之後韋像很有經驗的電影明星那樣低聲說:我的天,我老婆什麼時候變成活雷鋒了?韋很不願意在石麵前失分寸於是韋接著說:當然,身邊睡個雷鋒比身邊睡個赫魯曉夫強吧。哈哈……還沒等韋笑完卜零就做了一個驚險動作,卜零叫石停車,因為叫得突然車速又太高石還沒有停穩卜零就拉開車門跳了下去。卜零在高速路上像一隻鬆鼠那樣一下子搓出去十幾米遠。韋急忙閉眼他害怕血肉模糊的屍身但是他剛剛閉眼就聽到一聲慘叫,他還沒來得及斷定那是誰的聲音他就在原地轉了一圈,然後車嘎然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