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5號(3 / 3)

等到騎著摩托的巡邏警察走過來的時候,韋才發現司機石伏在方向盤上。韋這才依稀記起剛才那聲慘叫像是石的聲音。韋下了車向巡邏警察指著卜零摔出去的方向說不出話來,韋的下巴一直在發抖,他眼前反複出現一具被輾壓成碎片的女屍,警察的問話韋一句也沒有聽見。警察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高速公路的那一邊,有一個女人正慢慢站起,那女人的黑色剪影很好看。女人的長發在空中飄舞。那是卜零。

後來韋知道卜零除胳賻蹭破一點皮外奇跡般地毫發無傷。

27

石被連夜送往醫院。韋斷然拒絕卜零想去看石的要求。直到第二天韋上班之後,卜零立即撥了石的呼機。二十分鍾之後有人回電話說,石現已轉到市立第三醫院骨科病房,是因急刹車和快速打輪碰撞而造成的右臂肘關節錯位。卜零一改平時懶洋洋的作風,像慢鏡頭拍攝的《摩登時代》裏卓別林的飛快動作,用高壓鍋做了個清蒸魚,然後放進保溫桶裏,這魚還是石前兩天釣到的。一路顛簸裙子上灑了許多魚湯。卜零就帶著那許多魚湯的汙跡推開了骨科病房的大門。

卜零第一眼看到石的時候覺得他變醜了。大約是傷痛和驚嚇的緣故。裸著上身的石在病床上坐著,醫生正在給他檢查。石的右側肩臂被馬馬虎虎地包紮起來,他的臉色蒼黃如紙,他受驚的眼睛求救似的望著醫生,而醫生十分淡漠,像擺弄一個人體模型似的擺弄著他。石的身體隨著醫生手指的觸碰痙攣著。這時卜零輕輕叫了他一聲。

卜零並沒有看到她所渴望的那種目光。石隻是很費勁地微笑了一下,盡量平靜地說了一句“你好”。然後對醫生和周圍的人說這是我姐姐。但醫生和周圍的人都像是沒聽見似的。卜零看到石黧黑健壯的身體無助地暴露在眾人麵前。醫生像看原始溶洞中的骨殖那樣隨隨便便地看了看石的X光片一眼,然後對卜零說,他這種錯位隻有兩種辦法,一是做手術,用釘子來固定,二是不做手術,用繃帶來固定。石還沒聽完就說我不做手術。這樣便隻好用繃帶來固定了。醫生叫來兩個穿手術服的壯小夥子,兩人一邊一個把石抓牢,醫生便拿了器械和繃帶開始操作,也許說上刑更準確一點,因為石雖然不曾喊出聲,從他身體的掙紮和淋漓汗水來看,他的忍耐已經達到了極限。周圍的人都盯著他那黧黑的不斷扭動的身體,那身體現在已經汗濕發亮。卜零從眾人眼光中看到憐憫背後的一種快感。仿佛發生在那個肉體身上的劇痛帶有某種戲劇性或表演色彩,那是一種埋藏很深、很難表述的東西,使人想起古羅馬鬥獸場的腥風血雨。

那一天石和卜零很晚才回家。捆紮之後石吃了半條清蒸魚,是卜零一口一口喂的。卜零喂了一半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卜零問你太太怎麼沒來?石勉強笑笑石說我和她有大半年都不說話了,合不來。卜零說難怪你從來不提你太太。石好像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石說我們可以走了大夫說我可以不住院。卜零拿了些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醫院大門。外麵天已全黑,在黑暗中石忽然停步石說姐姐我眼裏進了沙子你幫我擦擦吧。卜零這才看到石的眼睛亮晶晶的似有淚水遊動。卜零掏出手絹擦了一下,又擦了一下,石的淚變成了一條汨汨不息的河流。傾刻之間卜零覺得自己也化成了一團水,水一樣柔軟和頑強地彙入那條河流。

28

石每天都給卜零打電話。一聽到那沙沙的聲音叫一聲姐姐,卜零的心裏就溫柔地縮緊。後來卜零說你別叫姐姐了,石問那叫什麼,卜零說隨便,就是別叫姐姐,當你的姐姐我覺得累。石溫存地低笑了一聲,石說那就讓我好好伺候你。等我好了以後開車帶你跑遍全城,你願意上哪兒玩都行。卜零說你就不怕你的韋總說你把我拐跑了?對方沉默了一分鍾之後說如果你不怕我就不怕。卜零怔了一會兒心狂跳起來。這句話從石的嘴裏說出來很像是一個宣言。她忽然覺得他們之間有了一種默契,一種同謀式的默契。這種默契令她神往同時膽戰心驚。

如果不是石想看錄像帶,卜零大概不會再次墮入老板的陷阱。石在電話裏說姐姐要是方便的話幫我借幾盤警匪片吧,也許看著別人流血我身上會好受一點。卜零噗哧笑出來,卜零當天便回到闊別已久的單位不顧旁人驚奇的目光長驅直入老板的辦公室。石現在在卜零心裏至高無上是受寵的王儲,卜零在有這些感覺的時候心裏總是很充實。因為單位規定隻有老板這一級以上的幹部才享有借帶子的權力,所以卜零打算放棄自己的驕傲暫時與老板和解。卜零驚奇地發現自己竟也如此實用主義隻不過促使實用的動力與旁人有點不同罷了。

老板很痛快地答應借帶子,並且可以破例地借上五盤。但是老板話鋒一轉說卜零我也需要你的幫助。這一段我壓力很大,你回家休假了,上麵追究《南國紅豆總相思》,我隻好一人承擔,這倒沒什麼。問題是現在是一年一度的獻血,適齡人要麼體檢不合格要麼出去拍戲了,完不成任務扣獎金不說還會出一係列問題,你看是不是能從大局出發報一下名?卜零覺得自己一下子被趕到了一個死角根本沒有回旋餘地。卜零隻好做出視死如歸的樣子說好吧什麼時候體檢?老板笑了老板說如果你同意的話今天就檢,如果合格的話今天就獻,因為這是最後的期限了,你看好嗎?

卜零從來沒見老板笑得這麼燦然。從這燦然的笑容裏卜零再度感受到老板的人格魅力。卜零疑惑過去對老板的看法或許僅僅是主觀偏見。老板心裏是有數的。隻不過圍繞著老板的那些人有點差勁罷了。

卜零由老板親自陪著就那麼走進獻血室。冷冰冰的針管觸到她的胳膊時她忽然感到她不過是被笑咪咪地押送進屠宰場的一隻小牲口,頓時她覺得那針管寒徹骨髓。她想抽回自己的胳膊,可是已經被一隻鐵鉗樣的手牢牢攥住,這時她聞見一股麝香一般濃烈的死亡氣息,她看見紫葡萄一般的血的時候就想起那隻瀕死的一凸一凹的牛眼,那血是如此相像,在許多目光的焦點中濃豔得無法化解。

29

幾乎是在卜零走進獻血室的同時,石的家門被敲開了。石以為是老婆忘帶了什麼東西。石受傷之後妻子仍然堅持上班。因為上班的地點很近可以隨時回來。午睡是肯定要在家裏睡的。這時大概是下午兩點多鍾,妻子午睡後剛剛又去上班。妻子對他的傷勢采取一種淡然的態度。

但是走進來的並不是妻子。這是個苗條秀弱的青年女人,白色鳥羽一般輕盈地飄了進來,看上去是刻意修飾了一番,一隻鮮紅的木製發卡束著一頭柔軟發黃的頭發,同樣鮮紅的高領無袖長裙勾勒出來她纖柔的線條,越發襯出兩隻銀白的裸臂和臂上戴著的銀絲瑪瑙手鐲。她是蓮子。

石覺得心髒好像一下子不會跳了。石的驚慌立即感染了蓮子,蓮子你怎麼了,石做夢也沒想到沒有那輛暗綠色的螢火蟲蓮子也能從五十多裏之外的郊區找到這裏。石說我不是說過讓你別來麼?我姐姐馬上要回家了今天就要回。你還是快走吧。蓮子垂淚說人家不是不放心想來看看你麼。隻一句話石便軟下來,蓮子這種女人的無知無能和似水柔情都同樣能打動男人的心。石說那你先喝點水吧你自己倒,但是蓮子仍然無助地站在那裏,兩隻裸臂像受傷的鳥翅一般垂落著,頭微微地向後仰,每當這種時候石便要伸臂環擁住她,但石現在清醒地知道今天無比危險,妻子隨時都有回家的可能,石狠狠心說我姐姐一會兒就來,喝完水你就走。但是蓮子眼淚汪汪地說你真的不想把我們的關係告訴你姐姐麼?石堅決地搖搖頭。蓮子走過來輕輕撫著石胳膊上的青紫說出一句話,石聽了這句話後幾乎暈厥過去。蓮子說我懷孕了。

就在石處於混亂狀態的時候蓮子靜靜地卸去了自己的衣服,然後從容地在自己身上灑滿香水。蓮子說看來我得有好長時間來不了,蓮子的身體在白晝的光線中通明透亮。石說不你得去做人工流產,你得先答應我去做人工流產,蓮子咬緊牙關一聲不吭,蓮的淚水在枕邊彙聚成一個冰涼的湖泊,石於是把一切危險都忘了石不顧一切地瘋狂地動作起來。那個柔軟馴順的身體因他的激情呻吟著,直到他精疲力盡地撐起身子他才覺得他太粗暴了。他問蓮子他把她弄疼了沒有,蓮子白得透明的臉上似乎十分迷亂,蓮子說沒什麼我裏外整個兒都是你的,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今天我還能怎麼樣呢。石聽了這話就覺得心裏的熱流直燙到眼窩裏,他像抱孩子一樣把蓮子摟進懷裏,蓮子乖乖地偎依著他,像一隻受傷的小鳥。石越發覺得自己罪惡深重。

就在這時門響了。

石驚慌失措地抓起衣裳他無論如何也穿不上,倒是蓮子從容不迫地整好床穿好衣裳去開門,石甚至忘了阻止她,石就那麼拿著衣裳架著胳膊在床上發呆。他聽到門開了,有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在問,小石在嗎?

30

卜零覺得敲開這扇門非常難。像敲開一扇天堂或地獄之門一樣難。她等了那麼那麼久,她身體的一部分好像還在繼續淌著血,隻是血的顏色已經不那麼濃豔了,它們變成了一些淺色的汁液,生命就是由這樣一些汁液構成的,如今它們走了,於是僅僅剩了一些軀殼,像浸在池中的苧麻一樣搖搖欲墜。那個年輕女人像一個秀弱的影子一樣飄了出來,帶出一股熟悉的優雅香氣。卜零覺得視覺上再度出了毛病,她很難看清這個女人。在盛夏下午的陽光下,她覺得這個女人缺乏立體感,或者幹脆說,她像是一幅女人的卷軸,就那麼平平地貼在了門邊,被陽光擠出一條條瘦瘦長長的影子。

卜零其實並沒有特別注意石的驚慌,她過度集中於對那個年輕女人的思考,更確切地說,她在進行關於某種香氣的回憶。所以當石向她合盤托出的時候,她甚至在很長的時間裏在想,那女人的蒼白使人想起浮冰,一種可以被溶成月光那麼雪白的浮冰。卜零的腦子裏忽然又冒出一句廢話:她是被紫鯊魚吻過的多邊形浮冰。卜零之所以有這樣美麗的想象,是因為當年輕女人轉過身去的時候,卜零看到她後背的拉鎖開了,有一抹雪白從華麗的紅色中閃出。

年輕女人在臨走時用極度疑惑的目光盯著卜零,卜零同樣不明白那目光的意義。在那種香氣消失之後卜零才聞到一股精液的氣味。她看到那個淩亂的床,那是一場大風席卷而去的蒼涼墓地。於是卜零用一種墓地般的聲音問石,卜零說我記得我曾經給你帶過一瓶香水,你說你車上要用的,怎麼一直沒見你用?石的頭深深地垂下去,卜零猜他現在的表情一定生動美麗像個初涉世事的童男子。石說姐姐真對不起我對你沒說實話,那香水給她用了,她挺喜歡。卜零點點頭。卜零說她可能不知道這香水的來曆要是知道了可能更喜歡。卜零淡淡地說這香水是用很多鮮花製成的,那些鮮花都是一色的雪白,加了很多香料和優質的酒精,那個山腳下的小作坊裏,有六個鮮花一樣的妙齡少女,女老板是個黑衣女人。那女人是個巫師,就是那個給我算過命的巫師,她說過我在春天會遇見一個男人。卜零說到這裏就停住了,她看見石的眼睛異乎尋常地驚慌,石向她走來,石說姐姐你怎麼了,你到底是怎麼了?!她看到石的手伸向她的額頭,她就忽然聞見精液的氣味,她飛快地擋開他的手她大叫了一聲別碰我!她用了那麼大的聲音,四壁仿佛反複響起回聲。

不知過了多久石才輕輕地說姐姐這事兒我早就想告訴你就是沒有機會。你那次給我看手相說我有三個女人,當時我就想說我隻有兩個,一個是我老婆一個是她,我和她已經有兩年多時間了,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我想隻有你才能救我們……她懷孕了,你能不能幫她聯係個醫院……

做人流嗎?卜零的嘴角上掛著一絲冷笑。

石點頭。

為什麼不要下來?這可是你自己的骨血。

那怎麼行?我老婆那邊怎麼辦?姐姐我對她是真心,是真心要娶她,可現在不行,可能要一兩年以後我才具備娶她的條件,現在這時候,你就救救我們吧!姐姐,隻有你能幫我,……

卜零搖搖頭。卜零說不我做不到。而且……卜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接著說,也可能我們以後就見不到了。

為什麼姐姐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想和韋離婚。我離開韋,也就不會和你有任何聯係了。

幹什麼呀姐姐?都快40歲的人了還離什麼婚啊?

快40的人是不是就不是人了?卜零說完這句話就向門外走去,在門口卜零又回過頭,在陽光下卜零的臉色一片青灰如同戲裝中的鬼魅。卜零對石一字一字地說你欠我的,你得還。卜零的臉和聲音嚇得石膽戰心驚。卜零走出很遠才感覺到右臂的沉重,她看到那五盤帶子仍然拿在手裏。那裏麵好像浸著血液,牛的一凸一凹的眼睛,還有精液的腥氣席卷而來,迷惘的陽光把行人們分割成了碎片,然後定格。

31

從盛夏到初秋的三個月是韋一生中最痛苦的三個月。他的痛苦在於他鐵的生活規律被打亂了。他不知道怎麼對待躺在床上的卜零。那一天,幾個陌生人把昏迷不醒的卜零抬了回來,韋著實嚇了一大跳。韋想這類文藝型的女人實在乖張,甚至用自虐的方式來引起別人的注意——韋實在不理解卜零獻血的舉動,而且是在完全沒有和他商量的情況下,他認為這起碼是對於家庭的不負責任。他甚至想這可能是卜零逃避剝豌豆的一個詭計。自從卜零躺下之後剝豌豆的重任全落在韋身上,韋每天下班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剝豌豆,到豌豆季節結束的時候韋的指甲染上了洗不掉的綠色。這綠色甚至被劉總注意到了,劉總笑笑說綠指甲倒沒什麼,隻要不是綠帽子就行。氣得韋在當天的夢裏向劉總肥碩的腦袋舉起了刀子。自從那次合同的事之後劉總老是這麼對待他,就在那次韋向卜零和石宣布公司即將變動的消息、並且由此發生卜零跳車小石受傷的戲劇的第二天,韋便得知劉老總已和日方簽了堵塞漏洞的追加合同。韋這才自責自己太沉不住氣了,好事是不能讓別人過早知道的,特別是很有成功希望的好事。難怪那個怪異的巫師舉過一支正在滴落的蠟燭作為他事業的隱喻。

但韋並不是那麼容易屈服的。韋的信條之一便是“善敗者不亡”。韋在立秋的那一天第三次走進那座有巫師算命的飯店。三層的那個埃及餐廳呈現出一種衰落的氣象。用餐的人們像秋風落葉一樣零落而蕭條。曾經鮮豔美麗過的波斯花紋地毯現在像樹皮一樣薄而肮髒,上麵灑滿了煙頭的灼痕。巫師已經回國了,原來她算命的那張桌子依然擺在那裏,布滿了灰塵。在放置水晶球的那個地方現在放著一盞巨大的花瓶式台燈。韋想巫師的口袋大約已經滿得要溢出來了。不知那個巨大的水晶球如何放置在飛機上。或許會放在空中小姐的坐艙裏,巫師吃完中國式烤雞之後,或許會利用剔牙的功夫給哪位運氣好的小姐算上一命,然後帶著一種玩味的態度去欣賞小姐美麗的臉上或狂喜或憂傷的表情。當然,如果發生空難那麼那水晶球就會飛出窗外碎裂成無數繁星,若幹年之後再以隕石的身份返回地麵。

這時一位小姐拿著菜譜走來,輕聲問:幾位?

韋像被別人追逐著似的逃離那家飯店。那個花瓶式台燈的昏黃燈光令他昏昏欲睡。這件事他當然沒有告訴躺在床上的卜零。他覺得卜零的形象在他眼裏越來越模糊他懼怕這個模糊的形象。他覺得躺在床上的這個女人就是一種情欲的化身她像一團烈火一樣可以毫不費力地吞食他,他過去天天盼著她會安靜下來會像“古井水”一樣“波瀾誓不起”。她現在真正安靜下來了,她的眼睛從早到晚盯著天花板,對任何事情都毫無興趣,但是她仍然使他害怕。有一次他明明聽見她在嘟嚷著但他問她說什麼的時候她卻斷然否認,而等他剛一轉頭便清楚地聽到她在說什麼“紫鯊魚……浮冰……”。

他斷定她是走火入魔了。因此當他回家後看到她,聽她說老板來過,單位通知把她除名的消息之後,他本來以為又是她幻想的什麼故事情節。

32

但是老板送來的大包慰問品還擺在那裏。有月餅、葡萄、萊陽梨、紅富士……還有一大堆冷凍食品。所有的禮品加起來有上千元了,老板說是單位“慰問獻血的同誌”的,老板語調親切真摯,談吐幽默而迷人,老板連說了六個笑話,這些笑話確實很好笑,卜零已經有好久沒這麼愉快過了,老板在說完笑話之後就把頭轉來轉來去地看卜零家裏的陳設,老板說你家很樸素呀,你先生不是大老板嗎?卜零說我先生是那種掙不了錢的大老板。老板說我可是聽說你是大款的太太,出門兒就坐豪華車的,單位這點錢掙不掙對你來講算不了什麼。卜零說那可太冤枉了對我來說單位這點錢是我的全部。老板聽到這裏好像吃了一驚似的,老板說那太糟糕了,這簡直是個天大的誤解。卜零驚訝地看著他。老板顯得很沉痛地說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訴你,下個月你就不要去單位上班了。卜零的反映出乎老板的意料,在宣布這類消息的時候對方幾乎一律地要大哭大鬧尋死覓活,倘是男人便要大發雷霆以死相拚,但卜零的反映似乎過於平靜,以至老板以為她還沒聽懂。於是老板進一步解釋說單位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僧多粥少,上級領導從年初開始就想裁人,有人向他彙報了你的情況,說你長期完不成任務動不動就不上班,這次參加獻血的同誌最多休了二十天,可你連休了三個月,也沒有假條,領導在這次中層幹部會上點了你,我為你爭了很久,可沒用,所以……卜零仍然一語不發,但是老板發現卜零的眼睛裏出現了兩朵綠色的火苗像蛇信子一樣噴吐毒光,但卜零的嘴角上似乎還帶著笑意那是一種“毒笑”,老板不知為什麼有些害怕,接著卜零說出一句話來更加讓他恐慌。卜零看著他的眼睛說老板你說的這時間不對吧,我想裁人的決定應該在我獻血之前,我猜的對嗎?老板的肌肉在微微抽搐,老板到底是英雄好漢,老板想結束這場無意義的談話了。老板說:你真聰明,充滿智慧。卜零笑笑又說出一句讓人驚心動魄的廢話,卜零說這個時代的智慧是一種通往絕境的智慧。卜零在說這話的時候平靜如水。老板驚奇地發現卜零又有新的變化,這個女人的臉仍像過去一樣嫵媚,但那豐富的表情卻已蕩然無存。沒有一根線條能夠泄露她的內心秘密。就是過去那雙可以一覽無餘地看到她內心世界的那雙眼睛,現在也不過像一麵玻璃鏡那樣鑲嵌在臉上,從裏麵折射出的正是對鏡者本人。老板在站起身的時候說你這句話可以進名言錄了,為了你這句話我請你喝咖啡。晚上八點,花非花咖啡廳。

老板走出去的時候仍然在想卜零的變化。卜零這個女人在他心裏始終是個謎。往往是他自以為已經完全掌握了她的時候,她忽然有一種新的謎一般的變化。老板剛剛調到市台時第一個注意到的就是卜零。這個女人並沒有標準美人的臉,卻從整個表情和體態上充盈著一種生動和嫵媚,給人一種“異邦異族”的感覺。老板開始的時候很對卜零動了些念頭。應該說這種念頭對於老板這樣的人是很不容易的。演藝界美女如雲圍繞著老板每天都有人給老板打飯、打水、清掃辦公室乃至做各樣的事情,要知道是老板在決定著生殺大權。可是卜零好像一直把他視作一團空氣,老板覺得這個女人在用輕蔑毀滅著他,使他產生一種失敗感。更讓他不能容忍的是卜零常常不顧場合地頂撞他,譬如有一次開會的時候,老板為了活躍氣氛,談到《南國紅豆總相思》裏關於雪白的頸子的描寫,老板說他當時就向作者提出過刪改的問題,但作者修改的結果卻是增加了兩次強奸,老板和眾人哈哈大笑。卜零站起來說老板你說話不能完全不顧事實,據我所知根本就沒這回事兒這純粹是演繹。老板說比“春天踏著濕漉漉的腳步走來了”還演繹嗎?眾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卜零卻繼續認真地說這兩句話根本不可比,因為我的話最多受人嘲笑而你的話傷害了別人。說完了這句話大家就安靜下來,老板從那時開始就想把卜零請走了。

但是老板的好奇心使他犯了一個錯誤,他想探究這個女人之謎而約她去喝咖啡,他覺得如果不把卜零作為他的部下而把她作為一個純粹的女人來交往的話,也許會有味道得多。但是他忘了考慮代價的問題,以至犯了一個對於他來講十分罕見的錯誤。

33

老板走後約十分鍾的樣子卜零起床對鏡梳洗。卜零好久沒有照鏡子了,卜零覺得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但是鏡裏的女人依舊。稍稍瘦了一點,眉宇間卻有了一種絕決的神氣。卜零用了最精美的迪奧粉底霜。她挑了一種淡赭石色,這種顏色和她的膚色很相配,並且使皮膚發出一種瓷一樣晶瑩的粉彩。唇膏她用了濃豔的深絳色。然後她戴上兩隻很大的錫製耳環,一個美麗的阿拉伯公主在鏡中出現了。她發現自己似乎很適合濃妝。

後來她從鏡中看到了韋推門進來。她沒有回頭,就在鏡中注視著韋的臉說老板來過了,單位已經把她除名。韋聽了之後好像並沒有什麼反應。卜零說我要出去一趟晚上要晚點回來。韋這時才看到老板送來的東西韋說這麼說你們老板真的來過了?卜零說當然是真的我雖然獻了血可腦子還沒獻出去。韋這才有些恐慌韋說你剛才說什麼你們單位把誰除名了?卜零這才回頭看著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卜零說你的老婆從今往後要靠你養活了,韋總你不害怕吧?韋一下子跳起來韋的身體裏像裝了一條暗簧似的,韋大吼著說你不要處處犯神經病,平時你一點小事就掉眼淚可現在這麼大的事你倒不哼不哈了!快把你們老板的電話給我,趁還沒有公布之前做做工作還來得及!卜零冷冷地看著他,卜零說你要怎麼樣?求他嗎?韋說當然難道你現在還放不下你的臭架子!現在多少下海的人又折回來找鐵飯碗,端個鐵飯碗容易嗎?你什麼都不懂,告訴你你要是想讓我養門兒都沒有!我沒有這個義務我不會給你一分錢的!……別費話了快把電話給我!卜零說我要是不給呢?韋說那我就直接到你們單位去找老板!卜零勃然變色卜零說你要是邁出這個門一步,我就殺了你!卜零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又冒出那種綠色的火苗,這種綠色使卜零看上去充滿了雌獸的氣味。韋有點驚慌但立刻用冷笑掩飾了這種驚慌,韋冷笑著說你不就會窩裏橫嗎?你在你的老板麵前怎麼什麼都說不出來?你看上去挺聰明,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笨蛋!笨蛋笨蛋!……韋就那麼長笑著轉過頭去,但是韋的笑容很快就定格在臉上了,而且是永遠刻在臉上。就在韋轉身向外走的那一瞬,卜零用一根很長的冰凍裏脊擊中了他的後腦。

這支冷凍裏脊是老板送來的冷凍食品的一部分。凍得很結實,像一根粗大的鐵棒。卜零清醒地記起曾經讀過一則著名的英語小故事,故事裏說有位女士殺了她的先生,用的是一支凍硬的羊腿,在警方來調查的時候,這位女士把羊腿放進烤箱裏,待警方搜查一無所獲準備離去的時候,她很熱情地請警察們享用美味的烤羊腿。這個小故事中表現出的智慧是一種屬於女人的獨特智慧:這的確是一種通向絕境的智慧。

所以卜零把烤箱打開,把時間定在50分鍾,把冰凍裏脊放了進去。然後卜零盛妝走出大門。

34

卜零在走到這一片街區的時候記憶有些模糊。在她的記憶中好像沒有這座宮殿式的建築。這座建築的外牆是由一係列長長的畫廊組成的。這些古怪的畫充滿了動人的官能之美。那些淌著血的樹林裏,有藍色的鳥羽在飄動,樹林的陰影覆蓋著湖麵,湖裏的魚聚在陰影處吸吮著綠蔭的涼意,蝴蝶和蛇在樹林裏藏匿,它們沒有任何隱喻或象征的意義,一個麵對畫麵的女人冷冷地呆立著,還有色彩濃豔的裁縫或小醜在怪笑,他們似乎都處在無生無死的境界,這畫廊使人想起一個狹長的活體解剖室。在那樹林的深處,好像隨時都會有幽靈從裏麵飛出來。

就在卜零猶豫著的時候,她看見宮殿式建築裏走出來兩個人,都穿著白大褂,她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要找的醫院確實是在這裏,不過是改裝了一下門麵而已。接著她發現那兩個人其中之一就是她要找的人。那是她唯一的醫生朋友。那醫生管理著一種劇毒藥品。

那醫生把她讓了進去。醫生的模樣沒變,仍然留著一綹小八字胡。當醫生聽到她需要的藥品之後並沒有任何驚奇的表示,隻是簡單地問:你用它做什麼?卜零說我先生是攝影師他做暗房的時候需要這個。卜零剛剛說完就後悔了她忽然想起前次曾告訴醫生先生在公司裏工作,但是醫生似乎根本沒介意卜零的回答,他再沒問什麼。醫生走進裏屋拿出了一小瓶藥,看上去隻有小指甲蓋那麼一點點,醫生說每次隻能用百分之一。讓你先生一定要帶著膠皮手套操作,事後一定要好好洗手,醫生送卜零出門的時候還在叮囑。但是這話讓卜零聽起來更像是一種職業性的醫囑。

花非花咖啡廳就在斜對麵的街角處,旁邊是一個小郵局。卜零像影子一樣閃進了郵局,她奇怪的是沒有任何人注意她,卜零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秘密地穿上了一件隱身衣。卜零在填寫彙款單的地方悄悄拿起一瓶墨水,卜零迅速地把那一小包東西倒進去,然後掏出鋼筆吸了幾下墨水。卜零沒有忘記在出門的時候把剩下的墨水灑在外麵的土地上。

卜零走進咖啡廳的時候老板已經等候多時了。老板刻意修飾了一番,顯得風度翩翩瀟灑自如。老板是那樣親切善意地對待她,這真是個迷人的男子,卜零覺得和他談話真是一件愉快開心的事,他們談得十分投機,精彩紛呈,很多美麗的語詞像肥皂泡一樣從他們的嘴裏源源不斷地噴吐出來,卜零覺得不記錄它們真是太可惜了。老板說你是個很有趣的女人,這我沒猜錯,我希望我們以後可以常常有這樣的談話,並且,不僅僅是談話。老板說完這話就意味深長地看著卜零。卜零也心領神會地看著老板,眼神既嬌羞又有一種嫵媚,卜零的表情恰到好處,以至連老板這樣的人也感到心旌搖蕩。但這並不妨礙卜零在老板去洗手間的時候向老板的杯子裏擠出幾滴墨水。卜零擠得果斷而準確,沒有一滴灑在外麵。

卜零走出咖啡廳的時候老板已經趴在桌子上了,那樣子像是熟睡。卜零走出去的時候仍然沒人注意她,因此她覺得這一切真是簡單極了,簡單得讓人覺得乏味。

35

卜零回到家裏。卜零依稀記得家裏的地毯上應當有一個人,但現在地上空空如也。卜零知道自己的時候不多了,於是她很快撥了石的電話。在聽到石聲音的時候她顫栗了一下。石說姐姐怎麼這麼長時間沒你的消息,你怎麼了生病了嗎?卜零沒有說話,她覺得自己一張嘴似乎就會流下淚來。石在那邊說,我給你打電話,沒人接,剛剛還打過,我已經好多了,再過兩天就能給韋總開車了。卜零的眼淚已經流下來她半張著嘴像魚一樣艱難地喘著氣,她手裏拿著的水果刀已經滑落在地毯上,但就在這時她聞見了香水和精液混在一起的味道。她聞見這股昧道就想作嘔,於是她臉上的淚水就那麼一下子幹涸了。她在電話裏對石說:你來吧,來看看我。

石走進來的時候卜零已經重新化好妝。此時正是晚上九點鍾。石進門就聞見一股雞肉的香味他覺得這個家是那麼溫馨。卜零正在做枸杞飩雞。卜零走出來的時候石大大地吃了一驚。卜零穿著漂亮的阿拉伯長袍戴著錫製耳環化著濃妝顯得明豔逼人。石想起他看過的電影《後宮》。那個美麗的在蘇丹後宮浴池裏洗浴的女人。那浴池裏灑滿了鮮花。想起這個石的臉就紅了。

卜零微笑著給石端來一碗枸杞飩雞,卜零說我早就想請你來吃我親手做的飯,你吃吧,以後也許就沒機會了。石埋下頭來吃,石的眼睛裏充滿了感激。石問姐姐我托你的那件事怎麼樣了?卜零看著他,眼裏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憂傷。卜零說就是你那個情人的事嗎?哦我正在辦我認識一個大夫——說到這裏卜零忽然哆嗦了一下,她惘然四顧,好像想起了什麼,但是很快她便平靜了。她微笑了一下,她的微笑異常明媚。石覺得像是一股雪天裏的泉水在流動。石說姐姐你怎麼變得這麼漂亮像個公主似的?石說完這話臉又紅了,卜零笑笑說我給你跳個舞吧,你看看公主怎麼跳舞,願意嗎?石抬起大眼睛看著卜零,他隱約覺得有點什麼不對頭的地方,但是還沒容他細細思索,卜零就扭動身體跳了起來。卜零跳得的確很美,她雙臂上舉,身體顫出許多優美的波浪狀弧線,但是石很快目瞪口呆地看到,卜零每轉動一圈便脫下一件衣服或飾物,卜零脫下它們就遠遠地扔掉像丟掉什麼垃圾似的。

終於卜零全身赤裸著站在他麵前了。石捂住了臉。但指縫裏仍能看到他紅得要冒血的臉。他的眼睛又出現了那種潮紅,潮濕得仿佛要滲出水來。卜零毫不留情把他的手扯開。卜零的眼睛像星星一樣在他眼前飄閃聚散,卜零輕輕在問:我美嗎?石的潮紅的眼睛裏全是乞求,石的眼前一片紅霧什麼也看不清,但卜零並沒有放過他,卜零狠狠地一把揪住他的頭發:說啊,回答我啊!連這句話都不敢說,你是男人嗎?!石像被擊中了一樣清醒過來,眼前的人不再是老板娘或者其它什麼,她不過是個女人,一個充滿動感的肉體,比起蓮子,這個肉體飽滿得快要炸裂,成熟得快要滴出汁水。這肉體的每一根線條都顫動著一種殘忍的獰厲之美,那似乎是一種絕決的召喚,一種遠古時代的金铖之聲的回響。石站起來,像古羅馬的鬥士一樣抓住了這隻雌獸,他在抓住她的時候好像吼叫一聲。

事後卜零無數次地回想她是從什麼地方找到那把水果刀的,夢中的記憶總是不大清晰。卜零的皮膚像光滑的古綢緞一樣呈出淡淡的赭石色,當石的大手觸碰到這皮膚的時候卜零打了個寒噤,那是一種長久渴盼之後的逆反,恰如一個餓過頭的人見了飯就惡心似的。但是最重要的,是卜零再次聞見了香水和精液混和在一起的味道,從那股味道裏她看見了紫葡萄般濃豔的血。這血洗清了她的全部羞恥,她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情欲已成為身外之物而遭到棄絕——她不知道這是超越還是更大的不幸。她看見石像一隻發情的狗一樣匍伏在她的腳邊,含糊不清地喘息著,她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玩味態度不斷地撩撥他卻讓他無法得逞。她看見石的肉體徒勞地翻滾著,眼睛仿佛要滴出血來。卜零微笑了。卜零的全身心都在享受著複仇的快感。在兩性戰爭中,她覺得戰勝對方比實際占有還要令

人興奮得多。

卜零刺向石的時候重複了那天的話,卜零對他說,我說過你欠我的你得還。現在,你還吧。但是石比那兩個男人難對付得多。水果刀深深地紮起向下無限壓縮,然後再隨著刀尖膨脹起來。卜零驚慌起來她的刀落得又急又快,但是石的身體卻像水那樣不斷變形完全不受傷害。卜零大汗淋漓真希望這不過是一場夢魘。

這場夢的結尾處是走進來幾個警察模樣的人,為首的一個人高高舉著逮捕證。卜零看到他的眼裏藏著陰險的笑意,她在刹那間竟感到他是巫師的化身。

36

韋回家後在樓下信箱裏找到了一封奇怪的信,那信的背後沾著一支山雞毛。信是寫給卜零的。

卜零睡夢中的臉全是汗水,嘴裏不斷地說著夢話,韋相信她一定是在做惡夢。韋推醒了她。卜零剛睜開眼看見韋的時候很驚慌,那樣子就像是見了鬼似的。

卜零好不容易才確信眼前是一封雞毛信而不是逮捕證。卜零慌慌地拆開信。信是阿旺寫來的。阿旺說爺爺聽說卜零用戒指換香水的事,很過意不去,爺爺現在已經把戒指從大姑手裏要了回來,爺爺說歡迎卜零再次去山寨,爺爺說,“卜零老師很可能是我們的族人。”

卜零看信之後呆了半晌。接著她看見旁邊的桌子上放滿了食品。卜零皺著眉頭問這些吃的是誰送來的,韋看了她一眼說你這人怎麼了獻點血連神經也獻出毛病來了?這不是你們老板送來的嗎?你還說你們單位把你除名了,咱們還吵了一架然後我就走了,你怎麼都忘了?卜零呆呆地說這麼說這一切都是真的了,韋說你說什麼,卜零說沒什麼,但是我記得老板送來的是兩根裏脊怎麼就剩一根了?韋看了看說這我倒不記得怎麼幾根裏脊你倒記的挺清楚,卜零的神色有點詭譎卜零說那你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韋癱坐在沙發上雙手抱頭說今天也不知怎麼搞的後腦勺兒疼,剛才那陣可真疼現在好多了。卜零使勁捂著嘴才沒叫出聲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然而,接下來韋的電話更使她的恐懼達到了極點。

韋撥了石的號碼讓他翌日上班,韋聽了幾句話就把電話掛上了。韋皺著眉頭說小石這人怎麼搞的,休病假還休上癮了,說不知怎麼突然心口疼,人兒不大毛病還不小!卜零聽了這話之後就走到陽台上。卜零看到晴朗的夜空裏星漢燦爛,雙魚星座仍然在老位置上,那一對魚形的脈絡似乎比其它星座更加纖美。卜零想明天一定要給老板打個電話。卜零想說:喂,你認識花非花咖啡廳嗎?

37

卜零從車站買票回來已經很晚了。她買了一張去邊寨的臥鋪。她想上次的確是太匆忙了,那夕陽下的有著美麗岩畫的山,那神話般的小作坊,那六個鮮花一樣的少女,那個黑衣女人,那寨子裏敲響的木鼓,那些篝火和舞蹈,甚至那隻流出紫葡萄一般濃豔的鮮血的牛……這一切都成為一位民族老人的背景。那老人的灰白頭發閃著憂傷的光澤,老人把一枚戒指放在她的手心裏,老人說孩子你戴著吧,魔巴摸過的玉石會保佑你的。

卜零看到街心花園裏有幾個孩子在玩,在秋風裏追逐著,有一個男孩手裏拿著一隻彈弓。卜零好久沒見過這玩藝兒了。現在的孩子被變形金剛占有著很少對別的什麼有興趣。卜零走過去拍拍那個男孩的頭,卜零說讓我玩玩好嗎?男孩點點頭困惑地看著她。卜零說阿姨小時候打彈弓可準了現在你也未必玩得過我,男孩指著遙遠的夜空說阿姨你要是能把星星打下來我就服你。卜零笑了卜零指著遠遠的星座說知道嗎那叫雙魚星座,那是一條公魚和一條母魚,男孩說阿姨你錯了,得說是一條雄魚和一條雌魚。卜零笑笑說還是你說得對,你看阿姨把那條雄魚打下來,男孩說不行那兩條魚是疊在一起的,一打就都打下來了,卜零說那就同歸於盡吧!然後就夾了一塊石頭把彈弓高高舉起,卜零用盡全身的氣力把石頭射向那星座。那個小石頭向夜空裏飛去,像流星一樣瞬息即逝。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天邊的一扇門悄悄地開了,上帝本人探出頭來。上帝看見了那個不安分的夏娃的後裔。上帝隱約記起在伊甸園裏夏娃的惡劣表現。為了偷吃智慧樹的禁果,上帝給予了她最嚴厲的懲罰:讓她妊娠,讓她流血,讓她忍受比男人大得多的苦痛。但一切已經遲了,因為她已在男人之先吃了那禁果。上帝想到這裏不免有些沮喪,他不再看那個不自量力的女人一眼就關上了天門。他把天門向女人永遠關上了。

這裏石子隕落,天邊傳來遙遠而空寂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