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6號
老人的夢本不屬於我收集的範圍。但講述者是我的父親。而且,他是在臨終時給我講述這個夢的。爻親孤僻而清高,落落寡和,一生正派。除母親之外不近任何女色。可是在他的臨終夢境中出現了那樣一個令人可疑的少婦。“一閃一閃的水紅褂子,一頭濃得梳不透的黑發”……
但那也可能僅僅是他的一個理想,一個幻影。或者,一個象征物。父親的心裏深藏秘密,至死不曾泄露。父親距我那麼那麼遙遠,盡管我深知他一生最愛的是我。我想我再也得不到父親那樣的愛了,那種傾心但卻無言的愛。
我多麼希望能夠重新活過,那樣我將會懂得並珍惜這種愛,不會讓她像河流那樣逝去而不曾留下一片歌聲。
父親:黑瀑
一個老頭兒,慢慢從山那邊爬上來。
最熱得難受的那會兒已過去,可身上還是粘乎乎的。那老頭兒,倒像是挺爽氣。一身哆裏哆嗦的夏涼紡,遠遠望去,還真有點飄飄欲仙的味道。黃昏的光從他背後照過來,亮閃閃的。他手上擎著的一件什麼東西,尤其的亮。
這座黑黢黢的山像是跟著人慢慢挪,像是要壓過來似的。那老頭兒走得穩。不過穩得有點叫人怕。因為他身後是山,他像是背著山走。很輕鬆,又很沉重地走。
他腳下那條小溪在閃閃地流。這溪有個好聽的名字。已流了很多年了。誰也沒找見它的源頭。
過去有人去尋過,可都沒回來。唯一回來的那個人,說是進了山穀就迷路了。小溪忽然分成許多枝杈,就像一架雪白的珊瑚樹倒掛在絕壁上,好看是好看,可把人都給鬧糊塗了。
於是人們就糊裏糊塗地走了,再也沒回來。
唯一回來的那個人,據說是個智者。後來他就隱居在這山上,活了很久。白胡子都可以當掃把了,無疾而終。
大家都喜歡聽他說故事。他說,有本事爬上那絕壁的,才能見到絕景。他說什麼大家就信什麼。因為誰也沒有那把莊嚴的大胡子。
於是後來的人就在這路口豎了個牌子。
這路口因此發達起來。不知是哪個聰明人在這兒搭了個大涼棚,鑿了幾個石桌石凳,上麵刻了些莫名其妙的花紋,有些像青銅器上的饕餮。那種有首無身的食人獸不知有過沒有?假如沒有,人們怎麼能憑空想象出來?假如有,那麼見到它並給它取名字的人是怎麼逃掉的?總之,那是很古很古的年代了,離現在太遠了,因此大家便不追究,隻覺得神聖。
於是這個大涼棚也就這麼一代代地傳下來了。現在,已經變成紅白藍三色很好看的遮陽棚,就像外國畫報上看到的那樣。旁邊還有個小賣部,專營啤酒汽水什麼的。賣飲料的是個少婦,生得不俏,有些僬悴,隻是頭發長得很好看。沒燙,也沒修飾。可能剛洗過,濕漉漉的,就那麼隨隨便便地一披,沉甸甸的,厚得沒法兒梳,而且特別黑,黑得發假。
她上身兒穿件水紅褂子,下身是條黑的大腳褲,和別的山裏媳婦一樣打扮,隻是眉眼間有種風致,讓人覺得她不知哪點兒不像這兒的山裏人。
櫃台旁蹲著的那漢子大概是她的男人了。長著一對很發達的腮,四方四棱兒的。兩個混濁的眼珠子空落落地望著,很發達的腮一跳一跳的。他整個兒看上去像是石頭鑿的,蹲在那兒,遠遠的像一方石桌,也是四方四棱兒的。每天往這麼高的山上擔汽水啤酒,是要出蠻力的。
顧客隻有三五個,都是大城市來的。有兩個妹子穿得俏皮,還帶著大大的遮陽鏡。那鏡片的形狀就像本地的一種大黑蝴蝶。見到那蝴蝶可不是好兆頭,這也是傳說中說的。
少婦看那眼睛看得呆了。像是想起了什麼。就那麼懶洋洋地伏在櫃上,櫃台上放著把黑雞毛撣子。
這時那個老頭兒慢慢走進棚裏來了。
近了,才看清那身很神氣的夏涼紡原來已經很舊了,並且很薄。隱隱能見到老頭兒的肋骨很堅挺地支棱著,那衣裳一飄一飄地碰在肋骨上,像是一層很舊很薄的黃紙,馬上要被戳破似的。他手上擎著的那亮歎閃的東西原來是根手杖。象牙柄磨出光滑的淺黃印子。連接手杖和杖柄的那道箍呈著一種暗金色,火苗兒似的在黃昏裏暗暗地閃。
“像是純金的呢。”後生和妹子們議論著。
老頭兒坐在石凳子上了。雙手撐著杖,眼眯著。大家猜不透他的年紀。隻覺著他那一臉的皺紋挺古怪,就像這彎彎曲曲的小溪似的,找不著源頭,又像那疙裏疙瘩的老樹,每道年輪都有來曆。最怪的是這一臉皺紋使他表情很豐富,豐富到沒有了表情。
“那老爺爺是在哭還是在笑?”櫃台上的“黑雞毛撣子”一動,露出一張小小的鴨蛋臉。原來這是個小女孩兒。瘦伶伶的,眉眼像那少婦。“黑雞毛撣子”自然是她的頭發,也那麼黑,隻是沒有少婦的那麼幹淨齊整。
少婦沒答話。仍是懶洋洋地趴在櫃台上。一頭好看的黑頭發從上邊重重地垂下來,遮住大半張臉,又滑在胳膊上。在櫃台麵上濃墨似的流淌開來。
老頭兒看見穿水紅褂子的少婦,臉上的皺紋動了。從褲兜裏掏出個白瓷瓶,摸一摸,啟了封。一股醇香的酒味兒。對著嘴啜了一口,咂吧咂吧,頓吋仿佛有了神采,皺紋也少些了似的。
“嗨,沒準兒是茅台。”一個後生皺皺鼻子。
“是不了。”另一個搖頭。“現在這玩藝兒是上國宴的!黑市都這個價兒啦!”他把一隻手翻了幾翻,“他買得起?”
“包子有肉不在褶兒上!這老頭兒沒準兒就趁!這年頭不是時興大官兒微服出訪嗎?”
“狗屁!哪個大官兒不跟倆保鏢兒?.這老頭撐死了也就是個考古學家或者水文地質專家什麼的,一輩子不得誌,趁著還有口氣兒,出來轉悠轉悠!”
“噯,沒準兒是個畫畫的!你瞧他那雙眼睛,老眯著,可挺厲害!”
“甭廢話了,有那麼些‘家’嗎?我看也就是個普通老頭兒,跟老婆子慪氣出來的瞧見沒有?喝點兒酒腦門兒都亮了!”
“這老哥們兒真有癮嘿,還那兒品哪!”
幾個人往這邊溜一眼,抿了嘴笑。
老頭兒似聽非聽的,隻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品酒,腦門兒真的在發亮了。眼睛雖眯著,卻透出水汪汪的兩道光。若走近些,能看見那深棕色的瞳子還帶點狡猾的孩子氣。他左手托瓶,右手五指彎成扇形,緊緊護著,還不斷摩挲。白瓷瓶被摸得發黃
了。
“喂,老哥!打瓶啤酒喝喝唦?大城市運來的,味道好得很呐!”那個蹲在地上的石頭桌子悶悶地開口招呼了。他在抽煙。一種廉價紙煙。不斷地吞雲吐霧。因此石頭桌子又像隻銅香爐。
老頭兒搖搖頭。
“不打酒,買塊糕餅吃吃?山路遠唦!”那石頭桌子或銅香爐仍不死心。
老頭兒擺手。這才放下瓶子,從兜裏掏出一小塊錫紙包著的巧克力,舉一舉。戴蝴蝶鏡的妹子眼尖,認出是黑色紙糖的那一種。老頭掰一小塊放在嘴裏,手巴掌有點顫。
黑頭發的小女孩慢慢蹭過去。
這個瘦伶伶的女孩,穿一身水紅褲褂。大概是媽媽的剩布頭做的。隻是褂子太短,露出了肚臍。肚臍周圍是一道道的印兒,像是很久沒洗澡了。眼角上還沾著眼屎。眉眼像媽媽,卻又比媽媽俏皮。要是洗得幹幹淨淨的,準不比城裏妹子差。
小女孩盯著老頭兒嘴裏那黑乎乎的東西,一會兒,把手指頭吮進嘴裏了。
老頭兒抿嘴笑笑。一臉的皺紋又像小溪似的,彎彎曲曲地淌著。於是手巴掌裏托出一小塊巧克力,伸到女孩鼻子底下。
“好香喲,這叫麼事糖?”女孩嗅一嗅,遲疑地伸出小手。一雙很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老頭著。
老頭兒眯細的眼睛裏閃出溫和的光。又有點兒淒楚。停停,他把手放在嘴邊噗噗地吹兩下,又輕輕拍拍小女孩的光肚皮,笑了。這回笑得大了,居然能看見老頭兒還有兩排很好的白牙齒。
於是小女孩也笑了,露出兩排小黑牙。
“幺妹子!你給我滾回來!”石頭桌子忽然很凶地吼了,大家都嚇一跳。小女孩手一抖,巧克力掉在地上。癟了嘴,眼淚巴沙地看著媽媽,那樣子像是等著媽媽表了態,才可以放聲哭似的。
果然少婦說話了:“針尖大的事,也這樣敲鑼似地吼?!伢兒小,莫把膽子嚇破囉!”
底下話還沒說完,漢子的拳頭便狠狠擊在櫃上,台秤和算盤都晃一晃:“老子還沒罵你哩!昨晚催你早睡,你偏要刷屍!日頭眼看就要滑下去了,還在這裏參瞌睡!今晚不賣完,你替老子把挑子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