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6號(2 / 3)

穿水紅褂子的少婦頭一揚,黑頭發紛紛垂落,淺淺的蝴蝶斑一跳一跳的:“叫堂客挑挑子,意思說出口!我們惹你惱了,那位老先生,好心把的幺妹糖吃,也錯了?還嫌客來的少,你這樣吼法,叫鬼也不上門!”

果然有兩個年歲大些的後生站起來走了。別的幾個,都像看猴把戲,誰也不動。

漢子吼聲低了些:“老先生?老背時的!把的妹子麼事糖?漆黑的,羊巴巴一樣!四角錢一瓶的汽水都買不起,有麼好東西?!”

老頭兒仍慢慢品酒,隻是眼裏和腦門兒上的光都暗下來。

女孩又蹭過去,翻弄老頭兒的東西。樣樣都新鮮。又把靠在石凳上的手杖扯來玩,一扯,老頭兒便像觸電似地回過頭,把杖牢牢抓住。就那麼用雙手掌著,酒也不喝了,頭疲倦地枕在手上,幾絡花白的頭發垂下來,在風裏慢慢地飄。

少婦突然住了嘴,大睜著一雙像女孩一樣黑卻沒有那麼明亮的眼睛。老頭兒卻沒有看她,甚至也沒看別的什麼,眼先越過那座黑黢黢的山峰,好像看著山那邊的世界。

小溪在黃昏的光裏變得金燦燦的,每一顆石子都是一顆寶石,晶明耀眼。說不定,這溪裏真能淘得金砂呢。不然,人們怎麼給它起了那麼好聽的名字?古時候的人起名字,總有道理的。

女孩張張小嘴,好像說了句什麼。老頭兒慢慢把眼光收回來,對她笑笑。但已不是剛才那種笑了。他心口有點兒脹,因此笑得黯淡。

女孩拾起巧克力丟進嘴裏。嚼嚼,做出怪樣子,像是品不出滋味兒。但後來還是咧開小嘴笑了,露出滿嘴的小黑牙。

那兩個又吼起來。隻是吼聲漸低,黃昏的光也暗下來。——遊客漸漸散了。

老頭撐著拐杖站起來。步子有些僵,就那麼悠悠的穩得叫人怪,叫人怕,一會兒,老頭兒已經走出大涼棚好遠了。

“了不得!那老先生到界牌麵前了哩!”少婦一直盯著老頭兒的背影,這時慌慌地喊起來。

“麼了不得?他不會過的,你看唦!”漢子也不吼了,定定地看著老頭兒站在界牌麵前。這早已不是原先的那塊。這是塊新路牌。上麵寫著:“山路危險,遊人止步。欲去萬鬆嶺者請向東。”

從沒有人跨越過這界牌。

所有的人眼睛都瞪圓了。漢子大張著嘴,呼出一股股消化

不良的酒氣。

老頭兒的手杖很堅定地越過那道界牌。仍然走得很穩。於是所有的人都在吼了:

“老先生!莫上山!上不得的喲!險得很,上不得的喲!”

所有的人都能聽見那少婦的聲音。

少婦耀眼的水紅褂子和長長的黑頭發在黃昏的光裏閃呀閃的,和閃閃發亮的溪疊印在一起了。老頭兒沒有回頭。

黃昏的光漸退,太陽隱到山後。那黑黢黢的山被勾畫出明亮的輪廓。溪,變成了五顏六色的一條帶子,水底下的那些石子不再像閃閃發光的寶石,而像沉澱下去的染料了。

漢子挑挑子下山了。女孩已睡熟。山裏真靜。少婦盯著那個遠遠的界牌,眼裏有些迷離。

那老先生還沒回來哩!她翻個身,打了個大大的嗬欠。

她看到一隻很大的黑蝴蝶。那蝴蝶撲嚕嚕地飛。凶兆哩!她還來得及這麼想,覺得很累。這時,她清清楚楚地看見老頭兒了。老頭兒在跟著蝴蝶走。

這蝴蝶黑得好濃,濃得像我的頭發哩!她想。隻是蝶須上帶兩點金,像王冠。她盯著那蝴蝶,有點怕。蝴蝶總沿著溪飛,一忽兒,嗅嗔岸邊那些野花雜草,一忽兒又貼近水麵。

原來蝴蝶是在照鏡子哩!那條溪能清楚地映出它的影子,水裏浮著兩點金色,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少婦想起來,她竟有好長時間沒照過鏡子了。

那老頭兒仍在走,他後背的那座山慢慢被甩掉了。他大大地透了口氣,掏出酒瓶子啜了兩口。溪邊的石子上鋪滿越來越厚的苔,手杖在上麵一滑一滑的。那兩條瘦腿在寬大的哆哆嗦嗦的褲腳裏打顫。可老頭兒還在往前挪,一步一步地挪。挪到哪一天算到頭唦?少婦想。

她看見溪邊長了些白的和淺粉的花。那老頭兒停下來,卻沒有采。他一定沒得我幺妹子這樣小的女伢兒!少婦轉著腦筋,想記住這個長花的地方。好美的花。

最早的一批星星已經在空中顯現了。沒有月。可能是被山峰擋住了。夜的涼意慢慢趕走暑熱。老頭兒穩穩地跟了前麵那兩點暗金色走。它那麼大,那麼黑。像是頂黑絲絨的帳子,裏邊定是藏了什麼。

山路越來越險,那老頭兒腳下倒像輕靈了似的。少婦看見黑的天空。淺綠的月亮。銀白的樹。好美!人家定然不信哩!誰會信月亮被樹染綠了,樹又被月亮映白了?原來界牌那邊竟有這樣的好地方!得些時定要背著死鬼,同幺妹子去走一遭!她甜甜地要笑出來。那老頭兒也果然被白的樹迷住了,繞來繞去地看。又用手杖去敲一棵樹上的果子。少婦辨出那是小梨樹,暗想他山外人不懂得,這果子現在怕還是酸的呢!

大黑蝴蝶越飛越慢。大概它也累了。鼓起的兩個翅膀有小蝙蝠那麼大。黑的夜遮不住它。它比夜還要黑。這位老先生怕也是個苦命的,這蝴蝶山裏人也隻是聽說,誰也沒見過的,怎麼就該他背時哩?她憂慮地想著,頭發在枕頭上摩擦出細微的沙沙聲。

老頭兒反倒越走越快,大黑蝴蝶傍著他飛。他低著頭,那兩條瘦腿和手杖差不多粗,好像是三隻腿,少婦咬著嘴唇看著,不知想笑還是想哭。

忽然,三隻腿同時站住了。沒法兒再往前走了。少婦大睜著兩隻烏黑的但已不怎麼明亮的眼睛。她感覺到自己的頭發正在臉上飄動,黑沉沉的,就像這夜一祥。

一座絕壁橫在老頭兒麵前。那麼高,那麼陡。就那麼靜靜地擋在路上,像一片靜穆一片空漠中拔地而起的石頭城。她覺得心裏忽悠一下子,就像是從那山頂上落下來似的。

老頭兒也呆了。他們就那麼靜靜地對峙了一會兒。他,和那座石頭城。月光澆在上麵,濃得像鮮奶。石頭城壁上像是刻了許許多多個麵孔。老頭兒靜靜地看去,有時也發一回呆,皺一回眉頭。像是裏頭有許多老熟人。少婦也看,卻覺得那麵孔眨眼便不見,又變成另一張。變來變去的,有幾張臉,還真的有眼淚淌下來哩!

再細細看,哪裏是麼事眼淚,分明是許多條溪掛在這絕壁上嘛!就像一架白森森的倒掛的珊瑚樹。就像那傳說中講的,彎彎曲曲,迷宮似的,把人都給搞糊塗了,她看到老頭兒正跟了那隻大黑蝴蝶,把手杖插進絕壁的縫隙裏,艱難地向上攀。

“老先生!上不得的喲!那蝴蝶是凶兆!……”她喊出聲來,被身旁的漢子擦了一把:“黑更半夜,乍麼事屍?三天不打,你身上癢癢了吧?……”

少婦披著水紅褂子站到窗前。仍是和夏天一樣的夜。沒有綠的月亮,也沒有白的樹。

老頭兒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老猿。他把杖插進石壁的縫兒裏,雙手抓住杖,往上一悠,便登上一階石縫。他忽然發現自己並不老,和這岩石比起來他不過是個幼童。他的生命,他那麼沉重地背負過的,不過隻是短短的一瞬。像今天這樣的事,旁人是怎麼也不會信的。他得做給他們看看。老頭兒想著,瞳子裏便帶出一點狡猾的孩子氣,心底下仿佛有股熱辣辣的勁兒,非使出來不可。何況那隻大黑蝴蝶老是飄飄顫顫地飛在前邊,亮開那雙黑天鵝絨似的大翅膀,一掮,便帶出一股風,仿佛有幾點粉霜似的東西落下來。有一次,它還很近地飛到老頭兒旁邊,翅膀碰到他的耳朵。老頭兒好像看見一隻眼睛,很陰險地閃著暗綠色光。翅膀拍得他耳朵生疼,還嗡嗡地響。於是他有點怕。這是不是蝴蝶呢?這麼大,實在像一隻蝙蝠。

老頭兒棲在一支從石縫裏伸出的樹杈上了。他覺得很滑稽,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母親從下麵望著他。上麵是天空,離得很近,星星是淡紅色的,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下麵是黑乎乎的一片。想必是剛才那片樹了。沒有母親。他也不必像剛才那樣仰起頭來看它們。可它們仍然是莊嚴的。一群莊嚴的侏儒。老頭兒想笑了。

終於他爬上最後一階石縫。他愣了。什麼也沒有。光禿禿的。溪似乎埋進了土裏。斷斷續續的,勉強能看到一點閃光的東西,被青苔覆蓋著。

他什麼都想到了,惟獨沒想到這個: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