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有些癢癢,不知什麼在他臉上摩擦,他猛一睜眼,正好和那暗綠色眼睛打了個照麵,一隻巨大的黑翅膀擋在眼前。老頭兒的花白頭發突然直刺刺地立起來。他瘋了似地揮起手杖,向那一片黑色抽去,手杖彎成一道道光弧。大黑翅膀在夜色中忽明忽滅。
什麼也沒有!
他覺得自己是臉朝下趴在那兒的。因為下巴上還粘滿了滑膩的青苔。恍惚間他覺得肉體漸漸石化,惟有靈魂隨著山風在戰栗。和山穀裏落寞的回聲,遠方低低的海嘯擰攪在一起。
群星在夜空中自由地飄移,聚在一處又分開,萬花筒似的排出千百種圖樣。碰撞在一起的,便碎了,變成水晶般的粉末漸沉入宇宙深處。甚至還有一顆星落在他身上。淡紅色的,並不沉重。像一顆美麗透明的星狀汽球,跳了幾下,很有彈性的。一會兒,又變成一團團淡紅色的泡沫。……整個宇宙都在慢慢地動蕩,飄移,像一片薄薄的雲,覆在他身上。
有一點冰涼涼的水。那溪從苔蘚地裏滲出來了。有一縷黑發在溪裏飄。像一條黑色魚的長尾。那麼柔,那麼優美地擺動。讓人真想去摸一摸。碰到了,它一定會活靈鮮鮮地一甩,濺起一臉水花。
他看到有個年輕女人在溪裏望著他。
讓我再活一回吧。我一定……
少女在黑暗中聽見隆隆的巨響,伸手摟緊了女孩。
“麼事響,媽媽?”女孩迷糊著。
“天打雷哩!”少婦睜眼望著頂棚。頂棚上有時會掉下幾點老鼠屎。男人常常把吃食吊在籃筐上。少了一根辣椒他也覺得到。他喝酒。喝了酒就打人。把娘兒們扔在地上踩,像踩塊爛抹布似的。酒醒了,就往涼棚裏一蹲,睜著兩隻空落落的眼珠子,一根一根地抽著廉價紙煙。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少婦的眼前忽然亮起一道很強的光。
那轟轟隆隆的,原來並不是雷聲。
她又看見了山穀。隆隆的響聲是從絕壁上傳來的。
是麼事呢?那是麼事呢?!
老頭兒靜靜地趴在苔蘚地上。她急得真想把他喊醒。老先生,那苔涼,睡不得的喲!
忽然,老頭兒動了一動,像是聽見了什麼,又動了一動。兩隻眼睛慢慢張開了。原來它很大,很明亮,像年輕人的眼睛。像這溪水似的一清見底。就那麼靜靜地張著,裏麵映著月,映著天,映著高遠的星星,像要把什麼吞掉似地那麼張著。眼睫毛濕潤了,漸有一顆大而亮的光點凝在眸子邊,終於落下來,一發而不能收。
那老先生哭了哩!她覺得自己眼睛也酸酸起來。一隻黑色的大翅膀擋在眼前,帷幕似的,麼事也看不見。可那老先生看到麼事了呢?
隆隆的巨響聲慢慢地遠了。女孩搖醒她:“媽,天打雷!天打雷哩!”
世界上竟還保存著這樣一部磅礴的、遮天蓋地的瀑布!那震耳欲聾的轟鳴便是發自這裏!水花在夜色中騰起萬丈煙霧,它實在太古老,太巨大,太豐富了!在它麵前,他當然還是個孩子。亮晶晶的水珠噴了一臉,他從苔蘚地上站了起來。他想像孩子那般雀躍。瀑布卷起的水霧升騰著,像空氣一樣透明,好像一揮手杖便能在頃刻間消融。
他總算看到它了!原來它真的在那兒,就在眼前——難怪有那麼一個傳說,也難怪那許許多多的人都信,也難怪人們連生死都不顧,要去尋它。
他看見一個年輕婦人站在瀑布後麵。
那一頭黑沉沉的美發把瀑布都映黑了。又像最初所見,她的黑發仍像夜一般凝重,夢一般輕靈。他美麗的新娘沒有死,趁他熟睡的時候,一個老婦人把她趕跑了。取而代之,因為她看準了他的單純,還有怯懦。老婦騙了他。他們。那一代人。可今天,他找回了她。她就在這兒。她的美麗的新娘。
長長的黑發在瀑布後麵飄飄閃閃。原來她是這座石頭城的主人。他安心了,問七問八的,她隻笑笑,也不答話,隻是招手叫他進去。他這才悟到原來這瀑布是這石頭城的城門,進了門,定有更絕的奇觀,他興衝衝地鑽過那道瀑布珠簾,頓時如萬道鋼鞭直劈下來,身子幾乎碎裂。他想起了地獄之門。
於是他置身於另一世界了。他還是頭一次見到保存得這般完好的溶洞。水晶宮似的。鍾乳石盤起大大小小的冰燈,又像是一架架珊瑚瑪瑙,粗如宮柱,細如發絲,動如奔馬,靜如臥虎,隨光線變幻著離奇的色彩。黑發在前麵飄曳,散發出通明透亮的香氣。他疑心是到了史前溶洞,那原始風光充溢著獰厲之美。他細細看去,並無遠古人雕琢的圖騰紋飾,可那石壁上的天然圖案,卻足以激發人的無窮想象,就像七月的雲。
這樣想著,腳下忽踩一軟物,定睛一看,竟是一條蛇,翠綠的,顏色甚好看,有些像南方的“竹葉青”。四處望望,見石壁上的那些美妙花紋竟都是些慢慢蠕動的小蛇。他並不慌,此時,即使有什麼蛇身人麵,豕身人麵的怪物鑽出來,他也不怕。他覺得心下很結實。他甚至也不再跟隨她——那個他摯愛過的美麗新娘。他不願再跟隨任何人。他自己走。按自己的心思。他想起絕壁上那些飄移著的星星。每顆星都有自己的軌跡。
後來,他的手杖丟了。
他四處尋。仿佛見那大黑蝴蝶的翅膀一閃,再細看,原來是個老婦站在洞壁。黑袍曳地,用厚粉抹了一張白臉,怒容滿麵。他覺得這怒容很熟悉,平時見了這張臉,他會斂容,麵壁,作童子狀。可今天,他不想聽從誰的。怒容的老婦開始喋喋不休地訓斥。他不想聽,也聽不見。像瀑布那樣對一切都不屑一顧。於是老婦愈怒,吐出黑色粘液,珠絲似地拋過來。
那麼美的黑發是怎麼變成黑色毒液的?
他凝神細思,突然想起古書中記載過的“鴟梟”,關於這個遠古時代的夜行者,他知之甚少。看來它一定會變幻成各種形狀來誘惑人。可他現在再不會被誘惑了。不僅如此,他還要利用它,走進美的極致。想到這個,他真想開懷大笑。這樣一番奇景他自然不會白白經曆。從這兒走出去,他便會成為一個新的老頭兒。不怕,亦不逃,不欺人,亦不為人所欺,按自己的心思度過餘生。
瀑布卷著夜的深沉,飛流直下。對人世間的苦難完全不屑一顧。老頭兒忽然一陣清爽,五髒六腑都洗淨了似的。
他望著巨大的飛瀑,那裏麵似有黑發湧動。並漸轉微紅。他知道白晝將臨,急回頭,曙色已把溶洞染紅。於是他從容走出,卻並無劈裂之感。隻覺得震耳欲聾的轟鳴突然停止,四周一片靜寂。此時,朝雲流溢,瀑布變成萬丈紅綢,一群山鳥,啼聲悲婉高亢,鑽入雲中,又有無數彩蝶,翩翩起舞。恍惚間他像見到那大黑蝶蝶也夾雜其中。大約那不是鴟梟,竟是金烏吧?這樣想著,朝陽已噴湧而出。此時的奇景,難於描述。他顫栗,狂喜,竟縱聲大笑,完全忘了那支手杖的去留。他的笑十分有感染力,於是眾鳥,眾蝶,眾蛇,百獸皆舞。他身心漸融於其中,自覺已達到生命顛峰,享受到人生至樂,死無憾矣,死無憾矣。
那塊牌子仍立在山腰,阻擋無數行人,那漢子仍是每日出蠻力,挑上一擔擔清涼飲料。賺了幾個錢,便喝酒,便聚賭,便發怒。少婦仍是懶洋洋地趴在櫃台上,眼皮倦得打架。隻是那一頭黑沉沉的長發已束了髻,沉甸甸地垂在腦後,滿臉的蝴蝶斑卻較前明顯。那瘦伶伶的黑發女孩,仍是很乖巧地從遊客手中要些吃的,總覺著別人的東西比自己的東西香甜,跳跳蹦蹦的,也不怕娘老子罵,也不知很快便會有個小弟弟,來奪她的衣食。
有一天黃昏,這個永遠平靜的地方卻出了件異事:那瘦伶伶的黑發女孩,忽然發現溪裏有塊東西亮得奇怪,便喊起來:“金子!媽媽,水裏有金子!”
於是漢子竄了過來,遊客們都竄了過來,惟獨那個穿水紅褂子的少婦,懶洋洋地撐著腮,就那麼遠遠地看。
撈起來,是支手杖,象牙柄上,有道金箍。“是那個老家夥的。”漢子想起來。掂一掂,極沉。遊客已圍了一圈兒。有好事者,非要報當地公安局。漢子眼一瞪,使勁一撅,平日彎鐵的本事全然無用,那手杖紋絲不動。
“娘老子,裏頭有東西!”漢子把一臉橫肉沉下來,奮力衝出重圍。跑到櫃台邊,抄起劈柴用的大斧,不等少婦叫出來,一斧頭便砍下去。
手杖劈開了,杖心是空的。裏麵裝了一束黑發。那頭發想是藏久了,見風就像燒焦了似的,一絡絡打起卷兒來。轉瞬間,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