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7號(1 / 3)

夢境7號

芬和怡的夢無疑是所有夢中最精采的。芬和怡的全部交往逃出我們所有人的目光之外因而顯得有點神秘。芬和怡的關係照現在時髦的說法就是有點兒同性戀嫌疑,她們年齡相仿,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最後由於一個叫做金的男人而絕裂。

許多年前的一個中午,兩個女孩在蘇聯專家設計的平房前聊天。一個女孩掏出三張紙牌問另一個女孩,從此她們的命運就被決定了。

那三張不同顏色的紙牌分別代表生命、青春和靈魂。

這聽起來似乎十分荒誕,但卻有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真實。人生並非希臘神話裏的兩頭蛇可以向任一方向前進,有取必有舍,重要的是:你到底要什麼?

選擇的殘酷還在於人生其實無法選擇。往往是,人被一種不可知的力量支配著走向命運。就像《迷幻花園》中那條凶險而又充滿誘惑的小路,那神秘的古銅色的月亮,那宿命式的路牌,——那是芬意念中的產物,芬被它們推向自己的命運,毫無準備,猝不及防。

芬的“手槍”和“模擬生殖器”便充分證實了這一點。芬和怡窮其一生變幻纏繞一個絕對的男性,到頭來才發現維係她們一生命運的原來隻是個“藍田猿人”式的“活化石”。那麼,如果再給她們一次選擇的機會呢?答案已經有了:她們依然會錯。她們依然會掉進人生悖論的圈套之中。那是一次小女孩的紙牌遊戲,這遊戲的妙處就在於:選擇的結果永遠是錯。

芬自然沒有死。隻是顯得形銷骨立。不過依然很美。一種黃昏梅子式的飄零之美。怡倒是很滋潤,臉上沒有一根皺紋,看不出年紀,不過,永遠看不出年紀的女人也很可怕,似乎比蒼老的女人更可怕。

芬:關於盛開的馬蹄蓮的感官及其它

0

那一條小路對芬來說難以忘懷。

紫色的大葉槐鋪天蓋地。縫隙中鑽出帶有黃鏽色和暗綠色的爬山虎。這幾種混雜的顏色令人頭暈目眩。何況還有種香氣隱隱透出。芬感到血流加速,全身發漲。她甚至看到手臂上淡青色的毛細血管一條條地突起,有如一根根細長的蟲子爬遍全身,化作透明的浮雕狀花紋。那一瞬間芬覺得自己無比美麗。

芬這一生中得到的第一次關於自己容貌的讚譽來自怡。許多年前的一個中午,芬和全家搬到了新居。新房子總是很讓孩子興奮。梳著抓鬏兒的芬在空房裏跳來跳去,大聲唱著歌。這時有個梳短發、皮膚蒼白的小姑娘探進頭來,默默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她說:你真好看。她的聲音使人想起水底鵝卵石的撞周。那鵝卵石應當是半透明的,帶著一種橢圓的溫馨的調子。芬覺得後來的怡始終沒有脫離這種鵝卵石的調子。

在學校裏我看你演過戲。怡說。

是的,我演白雪公主。

總有一天我也要演戲。怡說:接著就拿出幾張紙牌。紙牌分三種顏色。我們玩這個,好嗎?

這是什麼?芬問。

這三種顏色,代表生命、靈魂和青春。現在你來摸,可以有兩次機會。

芬頭一次摸到青春,第二次摸到靈魂。

怡笑了。

該你了,芬說。你要哪張?

三張都要。你問我要哪張,並沒問我不要哪張。

如果我問你不要哪張呢?

怡隨意把一張拋出,一看,是靈魂。這回兩人都笑了。

那一天蟬鳴得很響。芬穿著一件領口開得很低的衣裳。芬在和怡說話的時候很想撿起一塊石頭把那蟬攆走。但是怡的目光不斷在暗示她不要這麼做。怡始終對於芬有著一種力量。在之後的許多年裏,每當芬想起那個中午,耳邊就會伴有震耳欲聾的蟬鳴。

1

一切都是從那個夜晚發生的。芬照例在怡的窗前走動。那時臨街的住房還沒拆遷。她們仍住在五十年代由蘇聯專家設計的平房中。每當看到這種房子,芬便會想到留蘇的父親從遙遠的俄羅斯帶回的盒子。這種方形的盒子古老而笨重。盒子裏那一粒粒淺綠色的糖已經發潮發粘。芬覺得自己也正像那糖一樣在慢慢化掉,變成別的物質。但是怡卻很從容。愛好數學的怡會很精確地安排時間。照例地,每天晚飯後的時間應當是和芬在一起。她們將默默地穿過大院,走到那個幽藍的養魚湖邊。湖邊的垂柳總是很靜謐地投下它們黑色的倒影。在這種陰影中她們覺得一切難以啟齒的話都可以很輕鬆地流淌出來。她們甚至覺得麵前的人並非是芬或怡,而是自己或上帝的影子。睡在青苔邊的蛙有時也鳴一兩聲,適時提醒她們所處的環境。但是在那個晚上她們神秘的默契中斷了。這是因為出現了一個叫做金的男人。應當說金的外貌很平常。一個典型的屬於亞熱帶的黃種人。芬從窗外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感到了一種壓抑。但是怡很舒展。依然是那種溫馨的鵝卵石的調子,這調子與亞熱帶的色彩相配很和諧。

怡低聲地說著什麼。芬聽不見。但是她能看見那張亞熱帶的臉在微微戰栗。後來,她看見一隻保養得很好的黃手放在怡的膝上。怡珠灰色的裙子如海潮一般慢慢掀起。芬好像第一次發現怡的皮膚是那樣讓人不能忍受的白。那種完全失去血色的蒼白。然後窗簾拉上了。仿佛戲演完之後的幕落,但是並沒有莊嚴的感覺。這窗簾把芬隔絕在黑暗之中。

芬在黑暗中生活了幾天。她學會了抽女士煙,把自己沉浸在摩爾清涼微苦的氣味裏。後來母親把晚餐端進來。有她最愛吃的米粉肉。米粉被很講究地炒成了金黃色,一粒粒金沙似的堆積在暗紅色的肉皮上,那半透明的肉皮看上去很勁道。窗簾在暮色中透出淡青色。她的晚餐就擺在窗簾旁。有一對玻璃雕花水果盤在黑暗中閃著光。她喜歡從窗簾中慢慢感受到黃昏的來臨。每當這種時候,她會忽然想起那條長滿植物的小路。那小路現在一定被黃昏的露水浸濕著,那些鏽色的植物一定正在進行著神秘的交合。於是她好像聞到一股露水和花粉凝聚在一起的味道。她製止母親開燈。在這幽暗的黃昏中暗暗欣賞著母親。她無法發現自己任何一點點和母親的相似之處。在這樣的氣候中母親總愛穿著淡紫色的旗袍。母親的身材苗條得奇怪。她難以想象那樣的細腰和骨盆可以承受生育的壓迫。母親的麵目是模糊的。她從來沒有看清過母親的五官。但是現在在黃昏中,她覺得母親很美。像那條小路上一棵生病的植物,因為承受過陽光的炙熱,現在正把葉片浸在冰涼的水裏,嬌慵怠惰地彎曲著苗條的枝莖。

在黃昏的氣息裏她吃了一口米粉肉,又吃了一口。她整整吃了一碗。還不夠。從此她總是吃得很多。但是母親再沒給她做過那樣的米粉肉。後來怡的母親從南方回來,帶回四個小金橘,給了芬的母親兩個。怡的母親比怡還要精確。芬的母親把兩個金橘放在酒櫃上,於是那金橘慢慢地枯萎,變成了木乃依。芬看見棲在窗外樹上的蟬,就想用一個金橘擲過去。

怡在大學裏主修數學。也彈得一手好鋼琴。她有本事把音符變成一串數字。她蔑視形而上的東西。大學畢業後她開始著迷於挪威人愛歐斯特的博弈論。在博弈論的遊戲中她認識了金。她認為金是大師級的博弈論專家。後來在一次共同出國講學的時候,她看到金端坐在M國最大的賭場上,竟然采用零和與非零和博弈,利用矩陣方法,把M國的賭王們殺得片甲不留。怡很適時地利用市場博弈原理(N個麵包交易者無法和一個蘋果交易者競爭),輕而易舉地吸引了金的注意。怡專注於對金的研究和探討之中。怡在戀愛中依然嚴謹和精確。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怡在芬家的垃圾桶裏看到一對石頭般艱澀的金橘,才忽然想起,有些日子沒見到芬了。

芬在一所工藝美術學院裏教授服裝設計。在她的工作室,有十幾個塑型模特兒。每當黃昏時刻,她把它們全部剝光,讓它們赤裸裸地暴露在暮色中。看到這些光頭塑型模特兒溫馴地排成一行的樣子,她心裏總有一種想要蹂躪它們的欲望。她用別衣料的針重重地劃著它們的肌膚,以致它們全身都出現蛛絲一般纖細的網狀花紋。然後她把它們一個個踢倒,把廉價的葡萄酒灑在它們身上。在這種令人沉沉欲睡的酒味中,她獲得了靈感。然後她開始畫設計圖。有一次,她按照馬蹄蓮的花形設計了十幾套白色時裝,在黎明時分,她為它們一個個地穿起來。她用白色麻紗製成一串串馬蹄蓮式的胸花裝飾。就在她全神貫注地為最後一個模特兒插別針的時候,她清清楚楚地感到其他模特兒的微笑。她覺得那微笑十分陰險。

這陰臉的微笑提醒了她。她忽然想到,自己精心設計的白色馬蹄蓮式時裝,並沒有擺脫掉那條小路的纏繞。她的靈感依然來自些令人目眩的、充滿凶險的植物。她沮喪地在晨光中一個個推倒那些微笑著的模特兒。模特兒倒下的聲音出奇的大,每聲響動都使她膽戰心驚。後來她看見那些馬蹄蓮都向上翻卷起來,那些深不可測的花蕊使人想起放大了的生殖器官。

2

那天芬險些迷失在那條小路上。那些植物不斷伸出手臂撕扯著她。芬在色彩的籠罩中掙紮了很久,她看到那塊路牌的時候天色已暗淡下來。

那路牌很古怪。它的顏色仿佛是一種淡淡的象牙黃。仿佛被水浸過很久,以致芬很久都不敢去觸摸它,生怕它會一觸即潰。但是那上麵的圖案卻十分清晰,那是三種彩色的紙片,上麵模模糊糊地有幾個人形,芬感到這紙片十分熟悉,卻想不起曾經在哪見過它們。

那天的月亮很大,古銅色的很沉重。若有若無地飄浮在那一層神秘的霧靄中,仿佛隨時都會墜落下來。是這個古銅色的月亮喚起芬最初的恐懼。她於是果斷地脫離了小路的糾纏,告別了那些充滿凶險的植物,返回到最初那條平坦的路上。也就是在那時;她聽到有人唱歌。

金是為什麼和如何走到那條路上現在已無法考證。但是他唱的那首歌芬記得很清楚。啊豆包——發麵的饅頭大米稀粥窩窩頭。啊豆包——發麵的饅頭大米稀粥窩窩頭。節奏就是這樣的。前兩個音符之後拖得很長,然後緊接著就成一串,這樣循環往複,以致芬懷疑金是在三年自然災害時出生的。

很多年之後芬才忽然想到,這首歌很有可能也和博弈論有關。它完全可以排列成金字塔式矩陣:

豆包

發麵的

饅頭大米

稀粥窩窩頭

當時芬很快被這種旋律所籠罩。她知道這是一種消極的暗示。這句簡單的歌詞中包含著說不清的曖昧意味。於是她慢慢走向這歌聲。她看見那個亞熱帶的黃種人正在平坦的路上不急不徐地走著,唱著關於一大串糧食的歌。他的目光捕捉到她的時候,她想說兩句問候的話,但是一開口,同樣的旋律便輕而易舉地滑了出來。

啊豆包——發麵的饅頭大米稀粥窩窩頭。

他愣了一下,然後笑起來。她先是有些害怕,但很快就覺得是自然而然的了。她是從他的表情中看出這一點的,於是她和他一起笑起來。

然後他們就心境恬然地一起走著,邊走邊唱,那首旋律變成了影子或腳步聲伴隨著他們,如影隨形十分自然。他們走過一塊又一塊黝黑的陰影。那隻曾經放在怡的慘白的膝上的黃手這時環在芬的纖腰上。芬感到了這個,於是不斷地扭動著腰肢。

那首歌長時間地深入了芬的腦髓,以致她一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便頭痛不止。那天晚上他們走到了路的盡頭。那裏有幾排平房。小院子裏雜草叢生。雜草中夾著幾株長瘋了的雞冠花,紫紅得讓人難受。金示意讓芬先進去,他則很隨意地撩起襯衣對著那些紫紅色的雞冠花撒尿。天光暗淡芬鬧不清是初夜還是黎明。那扇門沒有鎖,芬走了進去。

室內的陳設非常古舊,像是一個收藏家的藏室。牆上掛著一排大小不一的半扇葫蘆。葫蘆上彩繪著古色古香的圖案。正麵牆上對稱掛著四個條幅,裱得很精美。字也很有金石味道。古董櫃裏則堆滿了各種古物,發出一股潮濕的黴味。有一吊古錢從櫃子的邊緣伸出來,正好搭在床架上。畫案旁邊是一張床,很低很平。床上是一條繪著血紅色雞冠花圖案的床單。這床單後來留下了芬的處女紅。

金在和芬做愛的時候不停想到怡。這裏其實是怡的領地。怡的脖頸和後背的連接處呈現出淡紅色鵝卵石的光滑。金驚奇女人之間的差異。怡在床上仍然端嚴寂靜,仿佛一切都順理成章。在燈光下他看著怡光潔的沒有一絲皺紋的前額。怡毫無表情無所畏懼地在一夜之間從女孩變成婦人。而芬則忸怩作態痛苦萬狀。在最疼痛的那一瞬,她竟咬住了那條淺粉方格的枕巾。金立刻想到這枕巾曾經被怡用來墊在下體。於是他好像忽然嗅出了怡下體的味道。雙重的刺激使他格外亢奮。直到芬慢慢吐出破碎的淺粉方格枕巾,陷入深度昏迷之後,他才注意到芬原來有兩排尖利如鼠的牙齒。

金很早便有一種恐懼。在他還是少年的時候便被老師視為數學天才,他不斷地被評為三好學生優秀隊員但是他的心裏常常充滿一種類似背離的陰暗痛苦,當他徘徊在色彩繽紛的書市時,曾不可遏製地偷拿了一本《牛津辭典》放進手提袋裏。他知道這書其實並不需要多少錢,並且如果他一旦開口,他的母親是會給他這筆錢的。但他無法遏製那種衝動。他心裏有一個聲音始終在說:拿本書都不敢嗎?你完了,你這個懦夫!他無法抵禦那聲音。十多年後他又在著名的斯坦福大學閱覽室偷了一本有關博弈論的法文書。他完全不懂法文,仍然是那個聲音使然。但是當他悄悄把法文書放在自己的活頁夾下壓起來,準備一起帶走的時候,一個金棕色頭發的姑娘向他微笑了一下。然後管理人員走過來。他的名聲遭到無可挽回的敗壞。後來又有人發現他常常擺脫一切人悄悄溜向最廉價的紅燈區和最肮髒的電影院。他深夜回到宿舍之後臉色灰暗眼睛發直,盡管如此他的成績仍然是班上最好的。所有黃頭發藍眼睛黑皮膚白牙齒都對這個黃種人恨之入骨。金了解這個,便不斷地尋找各種姑娘以解脫自己的恐懼。但是更大的恐懼來了:他忽然發現自己在做愛時已無法投入。他剛一說話便自覺有一種滑稽的戲劇感。他感到為生存而複製的假麵戴在臉上已深深嵌入皮肉無法摘掉。他僅僅是在做一種重複的肉體運動,而靈魂卻懸浮在空中,冷冷地注視著這可笑的一切:包括怡的鎮靜和芬的迷亂。

芬當時雙眸緊閉頭腦紛亂。一幅幅的夢境悠忽而至。她看見金從血紅色雞冠花的床單上爬起來,光著腳,走到那一排掛著彩色葫蘆的牆壁前。他欠起腳。他的個子不能算高,但是很勻稱。所以看上去並沒有什麼不舒服。他下身穿著的水洗綢短褲汗津津地貼在屁股上。他摘下葫蘆按在臉上,彩色的圖案使他看起來十分掙獰,他扔掉了。然後摘下第二扇葫蘆,又扔掉他扔掉葫蘆的聲音引起十分遙遠的回聲。芬想象著在一輪枯月之下那些迷幻的草叢。血色的雞冠花正猙獰地向窗口窺視。扔掉葫蘆的聲音響了許久。後來金把最後的那扇葫蘆舉在臉前,慢慢踱到芬的床頭,一動不動地俯視著她。她被那些彩色的圖案嚇得渾身發抖。她晃動起滿頭絲茅草一般的頭發。頭發摔打在那串古錢幣上,錢幣發出風鈴般晶瑩透明的音響。

怡到來之後很久芬才真正蘇醒。其實俯視芬的是怡而不是金。怡順理成章地來到自己的領地,發現裏麵亮著燈光。她走進去,借助燈光看見血紅色的雞冠花上滲透著一塊不大清晰的血跡。因為那顏色十分相近,所以她慶幸自己買了這樣一條床單。接著她看見仿佛已昏迷的芬和眼睛發直的金。她從容不迫地打開壁櫥,從裏麵拿出一座燭台。她在燭台上插了十二枝小小的白蠟燭,她點燃了蠟燭,然後把燈關閉。燭光使四壁顯得若有若無的空明。已經坐起來的金和睜大眼睛的芬茫然地看著她,茫然之中似乎藏了一絲感激。怡這時又走到床前,把那條血紅色的雞冠花的床單從他們的身體下麵抽出來揉成一團扔到窗外,然後同樣從容地把他們的內衣絞在一起摔在他們的臉上。

當芬和金依然不知所措的時候,怡已將那座通明透亮的燭台扔向窗外。燭火立即點燃了床單燃燒起來。當明亮的火焰如白晝降臨一般把他們包圍起來的時候,他們分明聽見了一聲雌獸般的嚎叫,然後怡消失了。

3

若幹年後金和芬舉行了盛大婚禮。婚禮是按照芬的意思辦的。芬很早就渴慕西方電影中那種教堂裏的婚禮。芬在無數白日夢中幻想自己成為頭戴銀冠、懷抱鮮花的新娘。那鮮花一定是銀色的馬蹄蓮。在一串長長的馬蹄蓮的葉子後麵,慢慢走著一個牽著婚紗的女孩。那女孩十分美麗就像自己童年的再現。那長長的婚紗最好若隱若現像雲霧繚繞。她會從一串串閃爍不定的珠寶中抬起自己美麗的臉接受神父的祝福。神父一定對著她和新郎低語:上帝,汝將分離之二人合而為一。

但是去教堂結婚的願望沒有實現。這是因為夫妻雙方起碼有一方是教徒,才被允許到教堂結婚。芬差一點成為教徒。但是當她參加了平安夜的祈禱之後,她的主意變了。

這座教堂無疑是國內同類教堂中最大的了。從外觀上看還算說得過去。典型的哥特式尖頂建築。但是進去之後,她發現自己走進了一個五十年代連環畫的畫廊。那些西方的不同藝術風格的聖母,到了這裏的牆壁上變成了五十年代小人書裏的人物,不但五官找不到位置,臉上還塗滿了紅紅黃黃的油彩。那油彩的顏色令她惡心。後來當聖詩唱起的時候,她驚異地發現主教的冠冕裏藏著一頭嬉皮士式的長發,而且主教那張冷酷的長臉使她想起自己所在單位的黨委書記。教民們隨著唱詩班大聲唱著聖詩。她看見周圍一張張洞開的嘴巴和生有各種舌苔的舌頭。那聲音一會高亢尖利就像是金屬在劃破玻璃,一會又低沉喑啞像是老式留聲機出了毛病。她汗流浹背口幹舌燥真希望自己化作煙塵飛將出去。後來唱詩班的人走下來打開口袋募捐,裝錢的口袋和他們的大嘴在她麵前一起洞開,她預感到自己要被吞噬進去。這時她看見無數充滿欲望的手把錢扔進口袋裏像皮影戲一般的揮舞。

經過這樣一個晚上之後她決定把婚禮安排在一家五星級的飯店了。

飯店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那無數的玻璃鏡。玻璃的無數折光使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鏡子拓展了空間。六盞豪華的玻璃大吊燈通過折射變成無數的星星。芬徑直走向站在高腳杯後麵的酒吧小姐,近在咫尺的時候才發現那一片紅紅綠綠的酒杯不過是鏡子的折射。她回過頭,看見那個漂亮的吧女正在向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