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的結婚禮服是在南方的一家私人商店裏訂做的。全身上下加起來大概有幾百層薄紗荷葉邊和威尼斯銀色花邊的裝飾,因此穿起來像是一團雲霧飄移。芬的妝是專門托人請到一位著名的美籍華人女士來設計的。那女士伸出一隻手臂托起芬的下巴沉思良久,最後決定用一套晚妝化妝品那顏色十分濃豔。那女士在為她化妝時非常精心並且不停地玩味著她的五官,一不留神還說出幾句深刻的話令她汗顏。
金挽著層層疊疊雲遮霧障的芬走進包房。貴賓席上全體來賓紛紛起立鼓掌。有人把一種莫名其妙的閃光物質向他們滿頭滿臉地拋撒過去。芬勉強把唇邊的肌肉扯成一個微笑。她從鏡子裏看到自己如雲的鬢發上沾滿了俗不可耐的亮片。好像無數蒼蠅飛向一隻潔白無瑕的蛋糕。
美麗的酒吧小姐很藝術地打開香檳。香檳如噴泉一般灑向每張幸福的臉。那一張張臉都幸福地泛起油光,因此香檳酒如露水一般浮在油光可鑒的麵孔上根本無法滲入。芬和金幸福地喝了交杯酒,然後金為芬戴上了一枚戒指。是花戒,做得很精致,看上去像是沙頭角中英街買到的,價錢大概不會超過600人民幣。芬緩緩抬起玉色手臂,明麗的目光正慢慢地淌向那個亞熱帶的黃種人——
奇跡就是在那一瞬間發生的。有一隻手靜靜地把芬剛剛戴上的指環摘去了。一道光弧一閃,那枚花戒就靜靜地飛了開去。不能不承認扔得很準,戒指恰恰從一扇開著的小窗中飛了出去,因為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所以周圍的喧嚷過了一會兒才平息下來。一切忽然靜如止水。
芬看到一個美女——一個真正的美女站在麵前。有如一道
光晃疼了眾人的眼睛,這女人簡直像藝術家的幻夢一樣美。她長發披肩,裙裾曳地。發色濃黑,裙子鮮紅,越發襯出一張瑩潔如雪的白臉。——靜默了很久,芬終於認出眼前的美女正是失蹤多年的怡。
怡依然像過去那樣從容,她用兩隻玉筍般的指尖從手提袋裏夾出枚很大的鑽戒,鑽石在手指間沉甸甸的不斷從指縫處流淌出閃閃的光芒。
10克拉的,喜歡嗎?怡的聲音沒變依然是那種鵝卵石般溫和的調子。芬的心緊縮起來那一道明晃晃的陽光如日中天就在眼前閃爍。正當她猶疑地伸出手的時候,那陽光一下子射落地麵變成一顆星發出誘惑的光芒。芬這時已經完全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她彎身去拾那顆星。當她抬起身子的時候,發現怡正麵對她站著。怡和身後的背景組成了一個很規則的畫麵。那背景包括:三分之一淡紫色紗織窗簾,九分之二紅色果盤,九分之四薄荷色香檳酒杯,以及窗簾背後的半張黃臉。
這幾種顏色使她眩暈。她向上看去,看見兩座柔軟的沙丘中間有一張像過去那樣恬淡、冷靜、卻比過去美豔得多的臉。這張臉正在掩飾著淡淡的冷笑。從這笑意中芬慢慢恢複了自我意識,她發覺自己正像一條母狗一樣蜷縮在怡的腳邊。她的多層次的紗翼此刻正慢慢變成牲畜的肮髒的毛,這毛抖簌著然後垂敗下來。後來她看見所有的麵孔都隱藏著鄙夷的冷笑。包括紗織窗簾背後那半張亞熱帶式的黃臉。
4
芬很快發現自己麵臨困境。
芬和金的新婚之夜過得很冷靜。因為沒有房子,芬隻好暫住進金的家庭。金家隻有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那是金的母親。從亞熱帶遷到北方使她很不習慣。她總愛穿一套潔白的竹布褲褂。她的全部裝飾隻是耳朵上的一對寶石鑲金耳環。每天晚上她把這耳環摘下,小心翼翼地放進床頭櫃的抽屜裏。她的聽覺很好,可以聽見兩隻耳環落進抽屜時的兩聲輕響。這兩聲輕響之後照例地芬應當來到婆婆的房間,用繡花針柄輕輕地剔去婆婆耳垂裏的分泌物。很奇怪,這白天插耳環的小洞裏永遠有細小的分泌物,剔去了,還會生長出來。芬的這項工作總是使婆婆很滿意。老太太在感覺到雙耳清爽後會很快沉沉睡去。總會有一隻蒼蠅及時飛來,叮在老太太的耳垂上,不知在吸吮著什麼。老太太身邊永遠放著一把大蒲扇。但芬從來不為她趕蒼蠅。老太太睡去的情形總會引起她一些複雜的聯想,她看見過老太太白得發青的皮膚。那兩隻鬆弛的乳房被老太太毫不留情地塞進褲腰帶裏。她無法想象當初這乳房曾經飽脹過。更無法想象當年的金如何像狼崽子一般嘬住這乳頭,直到把這個盛滿乳汁的軀體吸幹。
衰老對芬這樣的女人來說,似乎比死亡更可怕。
博弈論專家的金婚後有了新的興趣。他開始學做買賣,做中間人,金的智力完全可以做一個大亨級的老板。有一次在倒賣鋼材的過程中他掙了一筆不大不小的款子。他覺得可以揮霍一下了,便用這錢折價買了一輛微型汽車。買了汽車之後自然要學開車,三個月之後他拿到了駕駛執照。芬立即提出每個周末外出度假的建議。金雖然沒有拒絕,卻緊接著對炒股票產生了強烈興趣,更加遲遲不歸。汽車和老婆都被閑置在一邊了。
於是芬開始酗酒。她喝很多的混和酒。以她服裝設計師的收入,她可以喝一些外國名牌酒。過去她喜歡收集外國酒,酒櫃裏滿滿的金光燦爛的字母。現在那些字母一個個或者一群群地消失了。有一種胭脂色的法國酒,隻有香水瓶那麼一點點,是法國航班在飛機上免費供應的,卻有著意想不到的烈度。她喝起來很上癮。但是無論什麼樣的酒她都不曾喝過完整的一瓶。她把每個瓶子裏的剩酒都澆向那十二個赤身裸體的可憐模特兒。模特兒在酒的澆淋下顯出一層光亮,仿佛有了靈性似的。在暗淡的燈光裏,芬把模特兒的手臂掰來掰去,隨心所欲地擺弄著她們的姿熱,然後給她們穿上衣服,戴上鑲花邊的帽子。過去芬常常在這時感到自己是個女王,可現在,剛剛有這種得意萌生的時候,怡在婚禮那天的形象便會不合時宜地出現。
芬不可抑製地衰老了。盡管金的母親很細心地為她做南方菜,煲各種營養粥,芬的臉色依然蠟黃下去。老太太耐心地等待著蠟黃的結果。但她很快發現這等待是徒勞的——不知何時起兒子和兒媳已經分居。她看著兒媳眼睛下的黑暈和漸漸凸起的眼袋很有些煩惱。因此在兒媳為她剔掉耳垂分泌物的時候她總是閉上眼睛不去看她。但即便如此,她也能感到兒媳錐子似的目光。有一天老太太睜開一隻眼,發現芬的兩隻黑眼正隧洞似地盯著她,披散的長發如青蛇般蠕動,手裏舉著那枚亮閃閃的繡花針。當天晚上老太太把兒子喊到房間裏,吩咐他立即去買船票。老太太要回老家照顧小兒子的生活。老太太悄然離去。第二天,芬在收拾床鋪的時候發現那對寶石鑲金耳環仍安然無恙地躺在抽屜裏。那麼以後誰為她剔除耳垂裏的分泌物呢?芬
想。
5
芬決定去找那條小路。
在黃昏的時候,她走出家門。她不斷改變自己的方向,但是所有的路線似乎都在回避那條小路。那小路好像從這地球上
消失了。
芬於是去找怡。怡的母親接待了她。如今怡家搬到了一個十六層的塔樓中。這種一模一樣的塔樓幾乎完全占據了這座城市。芬相信下次仍然找不到這地方。怡家的樓道被碼成金字塔型的大白菜擠滿了。白菜的邊緣已焦黃枯脆,內部發出腐敗的氣味。芬按響了電鈴,同時知道那門鏡裏有一隻眼睛正向她的全身掃描。那門悠悠地開了。怡的母親露出亂蓬蓬的頭。怡的母親似乎衰老了許多。一雙削肩軟軟地塌下來。墨綠色的舊毛衣發出濃烈的樟腦氣味。
房間裏的陳設依稀仍是二十年前的樣子。地板上的淡綠色的漆已在剝落。那個十八吋的牡丹彩電曾經使芬的一家嫉妒不已。還有那一對單人沙發,那個不再會搖頭的電扇。換掉的隻有沙發上的毛巾毯,過去曾是一隻咆哮的虎,而今則演變成現代派的抽象線條。
嗬,你臉上也有皺紋了!怡的母親在距芬三公分處細細觀察了一番之後,釋然一笑。
二十年了。芬說。
是啊。二十年了,多快呀。有小孩子了吧。怡的母親給芬倒了杯茶。
芬想起那四個小金橘的陳年舊事,於是把色澤枯敗的茶葉吹開去,但是喝下的茶水中仍澀澀的有茶葉的感覺。她悄悄把幾枚茶葉吐出來,又不敢扔在地上或放在小茶幾上麵,隻好留在手心中捏著。握手告別的時候她隻伸出三個手指,因為這茶葉的幹擾她完全亂了方寸,以致該說的話完全沒有說出來。
事實上怡的母親說不出怡的任何情況。她隻知道怡早出晚歸。怡仍然獨身一人,好像也沒有什麼男朋友。怡的梳妝台上擺著法國迪奧係列化妝品。芬知道這套東西至少值700法郎。芬似乎是下意識地打開了梳妝台的抽屜。抽屜裏很醒目地放著一把手槍和一個模擬生殖器。手槍鋼藍色的光線很硬,硬硬地照在旁邊那個模型上。那玩藝兒便也成了一種令人恐懼的藍色。
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候裏,芬的夢中常常出現這兩件東西。它們的形狀如此相似而質地又如此相反。她猜測這兩件東西將籠罩怡的後半生。但她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臆想。以怡現在的美麗是決不需要它們的。怡的上空仿佛縈繞著靈光。橢圓形鵝卵石一般的靈光已脫離陳年故事進入了某種隱喻。她明白解開隱喻的鑰匙一定藏匿在那條小路上。
在這種狀態下她的生命進入了農曆七月。那個七月的太陽特別酷烈。有一天中午她騎著自行車去上班。她悄悄摘下墨鏡,看到世界在不知不覺中已變成紅土色。街上行人紅色的身體在酷烈的光線下種馬般地騷動。有一種潮濕的欲念潛流一般湧動起來。她急忙重新戴上墨鏡。後來她買了一枝兩角錢的小豆冰棍像小時候那樣邊騎邊吃。冰棍的水滴在她胸前,她寂寞已久的乳房竟感到了涼意。
6
當天晚上金回來了。
金有好長時間出門在外。現在金不再編造各種各樣的理由,芬也不再追問什麼。那張亞熱帶人的黃臉冒著團團熱氣走進來。因為太突然芬的表情還來不及更換來不及假裝做出親熱的樣子。那張黃臉則毫無表情每一根線條都靜止著。芬這時突然發現這張臉似乎永遠不會老。這張臉的質地像她最近買到的那種黃色花生醬一樣細膩。而在鏡中她自己的臉卻布滿了蛛絲一般的皺紋,蒼白地浮腫著,而且因為沒有化妝而無可救藥地裸露著。這裸露使她感到自己無端地被侵入和兩人之間的不平等。她心裏頓時充滿仇恨,這仇恨後來化作一種征服欲彌漫她的全身。芬很清楚征服金這樣的男人首先要善於妥協,要以柔克剛,以退為進。芬努力做出哀怨的眼神竭力使金想象她的憔悴是因了她仍然全身心地愛他。她為他燒好了洗澡水。當他被蒸氣籠罩的時候,她飛快地化了一點妝,然後脫光衣裳、解開頭發鑽進被子裏。她把頭發鬆鬆地披散下來,像一條河流那樣垂在地麵上。這時她所能想象到的最哀婉動人的性感姿態。然後她拉上臥室的窗簾,使她麵部那些細小的皺紋成功地掩蓋在朦朧的暖色光暈裏。
後來事情果然如她所預料的那樣發生了。當金進入她身體的時候,她其實毫無快感但努力裝出一臉陶醉。她閉上眼睛不願看那張離她很近的黃臉,她竭力想象著一個理想中的男人。但金的聲音和氣味卻是那樣不可欺騙,連那幻象也隻好變得支離破碎。金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嘴裏總是不斷喃喃著,她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但她想象他是因為依然迷戀她的肉體。對此她感到又快樂又內疚。
但是金的自語實際上與芬的肉體毫無關係。他在少年時代便有了的那種靈魂遊離的狀態現在愈演愈烈。他背誦零和與非零和博弈的目的在於逃避對這具已使用過的肉體的厭惡。當然,也有一種憐憫。他認為他成功地掩飾了自己,為此,他同樣感到又快樂又內疚。
正是這同樣的心情使他們熱烈起來,他們像新婚夫婦那樣做出各種親昵的舉動。到月亮初起的時候金起來切了個西瓜。那月亮又是古銅色的。看見這種月亮芬便心顫。她竭力回避那輪月亮垂著眼瞼慢慢地用調羹舀西瓜水。當時他們坐在庭院當中有一個小茶幾擺在他們中間。芬坐在一把小竹椅上,而金則躺在一把藤躺椅上,肆無忌憚地看著那輪古銅色的月亮。就在那時他們幾乎同時想起那天該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
於是芬滿懷激情地講起自己小時侯聽到的關於天門開的神話。天門一年一度向凡人開放一次。就在七夕的深夜,在凡人們打熬不住沉沉欲睡的瞬間,那扇金光燦爛的門一開即合。有無數人錯過這天賜良機。隻有少數幸運者可以一睹帝釋天駕車出行的風采。
金望著沉沉星河麵無表情。他開始慢慢吸煙,似乎是等待著那個偉大的時刻。芬已經習慣了這種沉默。沉默雖然難耐卻起碼比無休止的爭吵要好些。芬發現直接促使人衰老的是空氣。空氣雖然看不見卻飽和著致人衰老的元素。芬很想脫離這片空氣去一個全新的天體。譬如頭上那輪古銅色的月亮。芬無法想象很近地看到它的環形山狀的皺紋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金在吸了三支煙之後慢吞吞地從衣兜取出一個錢夾。這便是芬一直獨守空房的酬勞了。起碼芬自己是這麼理解的。於是她接過去,連眼睛也沒眨一下便放進自己的衣兜裏了。金驚奇地看了她一眼,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在這之後他們再沒能找出什麼話來說。那種親熱的氣氛也慢慢在空氣中消散。金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睡著了。就在這時,一種奇怪的亮光忽然出現。久久地逗留在他們身上。芬強睜眼睛向天空望去,並沒有什麼金色馬車,這光亮來自地麵上。好像是一架攝像機的光芒。她漸漸辨認出那黑夜中用微型攝像機對準他們的女人,那是怡。
怡很從容地拍攝了一陣之後,飄然而去。芬緊緊地跟著她。芬不想再失去任何機會。兩人如夜行使者一般寂靜無聲,在黑暗中潛行。
7
芬在感覺到蒺藜的芒刺之後才想起自己忘了穿鞋。這吋月光沉沉如同古銅色的霧一般傾瀉下來。空氣濕得仿佛擰得出水。芬在沉沉霧氣中看見了那殘破不堪的古象牙色牌子。這時怡消失了,像來時一樣突兀。
芬看見了牌子上的三種顏色,忽然懂得了它們的意義。她想起在很久以前,有兩個女孩子玩一種彩色的紙牌,三種顏色分別象征著生命、青春和靈魂。她明白自己麵臨著一次機會,一次抉擇。
芬壓抑著狂喜匆匆而行。迷離的月光下那些久違了的植物呈現出破敗和早衰的跡象。她知道這正是小路的特征。她甚至懷疑是不是她的心靈感動了上天因而上天派來使者幻化成怡為她指路。
她刺痛的光腳終於碰上一種軟綿綿的幹草。突然的溫暖使她感到已踏入天國的領地。這時她看到月亮已轉換了色彩。那是一種透明的琉璃一般的綠色。或許月亮隻是上天的一麵鏡子,隻能客觀地映照凡間的色彩。在綠地的盡頭,她終於看到了那個花園——她不知道那應當叫做花園還是墓地。
那地方是由一塊塊灰白色的方磚構成的。每九塊方磚便組成了個正方形的格子,而每九個格子則成為一小片墓地。有灰白色的墓碑矗立。每塊墓碑下麵都生長著一種花,一片碑林下麵生長著千百種不同的花,這聽起來真有點匪夷所思。那片綠玻璃似的月亮幽幽地照著,黑夜中的那些花塗了熒粉似的呈半透明狀,溫潤的花粉散發著一股奇異的藥香。芬俯下身子去吻,那種香氣使她想起童年時采集的一種花,那花豔得有些古怪,同伴們叫它“死人骨頭花”,是專門開在人的骨殖上的,燒成了灰,是血紅色,很沉,風也吹不走,一不小心,便要中毒。
因此她有些怕。這一大片千奇百怪綺麗濃豔的花帶給她的並不是美感而是一種近似狂躁的情緒,芬忽然悟到失去了陽光的色彩是什麼。在濃豔的花中她看到鳥和魚的骨殖。鳥和魚的頭骨十分相像,它們幹涸的眼球都死不瞑目地瞪著。芬猜想這可能是一片在上古時代被海洋侵吞的陸地,海洋、天空和陸地的生物被僥幸地葬在一起,它們彼此間是那樣相像使人感到造物主想象力的匱乏。
芬一塊塊地走過這些灰白色的方格子,像走迷宮似的感到一種無法忍受的重複。所有的灰白格子都是驚人的相似,它們都是同一個模子澆鑄起來的。芬在這一片灰白的碑林中踽踽獨行。風夾雜著花草的異香慢慢滲入她的肌膚。她感到恐懼不安。她想大聲叫怡或別的什麼人的名字,但是根本叫不出聲。就像陷入了一個可怕的夢魘一樣,她耳邊出現一種不間斷的金屬的敲擊聲,那突突的聲音像灰白方格一樣不斷重複,她忘了自己是在那聲音敲擊了多少下以後倒下的。總之她倒下了,她還不大習慣這裏的墓地花園和它散發出的香氣。
8
金在午夜醒來,夜色如水。
金翻了個身,重新點上一支煙,看見切開的西瓜裏汪著帶有黑色瓜子的粉紅汁液,依稀想起那是芬吃了幾口的西瓜。進而想起關於天門開的傳說。芬講起這個來眉飛色舞,裝出一種天真爛漫的樣子。但是金一眼便看出她骨子裏的虛弱和造作。金最討厭老女人裝小姑娘的樣子。從芬的額頭上生出第一道皺紋開始,金和她說話的時候便總是越過她去看她後麵的牆壁。也許金骨子裏是個唯美主義者,眼裏不揉沙子。尤其是當他看到芬接過錢夾時那種心安理得的樣子,他對她的厭惡更是達到了頂點。
金如今已過不惑之年,在事業上很是發達,在商界的名望如日中天。最近他的公司又派生出了一個影視公司,得到國外的一些大財團的讚助。金首先想出一個在全國招聘女演員的主意。他設想了一個故事,假以一個死去的女作家的名字變成一部長篇電視連續劇的框架。女作家生前便幾番轟動文壇,死得又十分蹊蹺,因此知名度又翻了幾番。金用三號鉛字在各大報上做了關於發現該女作家失落遺作的廣告。於是如雲美女從全國各地紛紛湧入該公司參加女主角的角逐,以展現女作家的生前豐采。在金如計算機一般敏銳的頭腦的操縱下,美女們有條不紊地進入了各檔次的篩選。應當公正地說,金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更多的是為了審美的目的。金清楚地記得他命令他的雇員們在七夕的零點時分把篩選後的金字塔人物送來,不得有誤。
那個美女是在7月7日的最後一秒鍾出現的。她鬂發如雲,穿一襲淡青色紗披,戴整套同樣顏色的飾物。挎一架微型攝像機。她鵝卵石般的聲音和冷豔的臉十分不相配。
她是怡。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