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顆星飄悠悠地向我旁邊那個色的影子掉落。她像魚一樣靈巧地轉過身，這時她的長發像水母的鬢一般在水中舞動。我看見她的眼神像是在說：“別出聲！”一瞬間我淸清楚楚地看到她的整個身子都是透叫的，能看見所有的血管經絡甚至五髒六腑。就像一個透明的淡綠色水母。
我想抓住她，我碰到了那白色的影子，可什麼也抓不住。就像是一縷月光，一絲淸風。我望望她，她也望望我；我伸展雙臂，她也做出同樣的動作，刹那間我驚疑不已。難道這是一麵巨大的魔鏡？！伴隨著我的難道竟是我自己的影子？！
我又一次想抓住她，我明明白白地抓住了她，可什麼也沒有。那不是一個實在的肉體。隻有一縷珍珠貝似的白光從我的指縫中流出來。
那古怪的單音節的歌聲在遙遠的地方低低地唱。
海生物們懶洋洋地遊動。深海是這樣的靜，仿佛都在靜聽著那古怪的歌聲。
愛
啊愛
啊無愛之愛……
我們的愛之舟觸礁沉沒……
隻有這兩句。是的我聽清了。奇怪的是：這分明是我喜愛的詩人漢蒂的兩句詩。
愛
啊愛
啊無愛之愛……
我們的愛之舟觸礁沉沒……
不快樂也不悲傷。像生活一樣平淡無奇。
這不肯露麵的神秘女人是誰？她就是盤踞深海的那個美麗的海妖麼？她生著一頭透明的蛇發還是長著一對誘惑的肉鰭？此刻她大概正在冥冥中看著我們。她可以識別一切。
許多年之後我也沒弄清楚那天我所經曆的一切是不是真的。當我和她在夜色中遊上岸，穿上衣服時，兩個人都竭力躲避著對方的目光，一聲不響。仿佛仍然在靜靜聽著什麼。無論是那首單音節的歌還是那首複雜的賦格曲都已中斷，我猜想我以後再也不會聽到它們了。
那扇門關閉了。無數的精靈都飛進了門裏。大概還給了我一個調皮的微笑。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仍然聽得見那樂聲。
隻有一點是真實的：我有生以來真正地活了一個晚上。真正的。為了這個我感激她。
第三樂章 海火
我不知昏睡了多久，直到眼睛被一種奇怪的光照亮了。我努力睜大眼睛，四周又是那種可怕的寂靜，海和天又變成了枯葉似的色彩，喝醉了酒似的飄飄搖搖。在漆黑的海麵，有一簇光在暗暗地閃，周圍高大的石林在反光中變成一支支點燃的蠟燭。巨大的通體透明的蠟燭在神秘地燃著，又像是在慢慢地飄移。漸漸地，光線變強了。石林像一座巨大的、輝煌的祭幛，背景是天空的幃幕。一種蝙蝠似的鳥在幃幕邊飛著，發出怪叫，難道它們就是海妖的化身？或者是那種叫做鴟梟的夜行者？一聲呼哨，箭似地，它們飛過我的頭頂，那大概是一群美麗的刺客，去匆匆執行上天的密殺令。這時，忽地一下，那幃幕揭開了——大海發出雪也似的一片白光，明亮得如同白晝。
海火？！我在心裏輕輕地叫了一聲。從透明的燃著的石林背後，又走出那個潔白如雪的幻影。在這片強烈如白晝光茫的照耀下，那幻影像一條透明的魚，我甚至能看到她全身淡青色的血管，她沒有像前日那樣舒展雙臂遊進大海，而是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終於，從另一座石林背後走出一個高大的黑色幻影。這時天空的幃幕忽然關閉，所有的燭光都微弱下來，隻剩下海白雪似的一片，似有金色的液體在中間流動。那兩個幻影走近了，重疊了，像遠古的一個神秘而拙樸的符號，帶著一種極美的韻律，相攜走向海。
一切都不複存在了。在這巨大的蒼穹之中，隻有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一切都極其簡單。天空。海洋。男人和女人。後來，在他們中間又出現了孩子，於是一代代繁衍至今。
那男人和女人慢慢地向海走去。在這個發光的夜晚他們又返回到人類的童年，像剛剛生出的嬰兒，赤條條毫無牽掛。就像走進母親袒露的懷中那樣自然。他們走進去了，走進去了，他們的肉體也在發光了，和海洋一起發光。他們自由舒展地和海浪一起嬉戲，自己也變成了海浪。冥冥中的那扇門似乎又打開了，那神秘的音樂又在回旋。這時我看清原來有無數的小精靈在海麵上伴隨著他們，那發光的便是它們嗡嗡振響的深金色的翅膀。
我被什麼深深地打動了。
那古怪的、單音節的歌聲又唱起來。
愛
啊愛
啊無愛之愛……
我們的愛之舟觸礁沉沒……
既不怏樂也不悲傷，重複地無限遞增，卻又回到原點，劃出一個個單調無奇的怪圈。
這歌聲很近，就在耳邊。我睜大眼睛尋找這唱歌的女人。沒有。什麼也沒有。隻有閃閃發光的大海和天空。
愛
啊愛
啊無愛之愛……
我們的愛之舟觸礁沉沒……
歌聲遠去了。那怪鳥突然鑽進了幃幕。光線弱下來。一切又都變得像平常一樣。
我心裏充滿了疑懼。
是的，這一定又是她的幻術。她誘惑了哥哥。她一定是叫銀石灘的鬼附了體，或者說，她本身就是魔鬼。一切都是她的陰謀。當看到我們在黑暗中束手無策的時候，她一定躲在暗處在獰笑。
可無論如何我看到了海火！
我告訴我周圍的人，他們都用驚疑的眼光在盯著我。或者在偷偷冷笑。我翻了第二天所有的報紙，上麵都沒有關於海火的任何報道。我打電話給渠州市海洋研究所，接電話的人竟認為我神經不正常——他們沒有觀察到海洋的任何異常跡象。
“什麼‘海火’，你們是做夢吧？”那位男士不客氣地嚷著，“……迷信傳說你們也相信？……‘海火’現象是寒冷帶海洋的特有跡象，我們這兒的海從來沒出現過什麼‘海火’！……”
可我寧肯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來，海火真的不是人人都能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