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石的背後走出一個白色的人形。那是一個少女潔白的身體。我屏住呼吸。這的確像一個夢。天上貼著一輪紙剪的似的淡黃色的月亮,一個潔白的身影穿過那片紫色霧靄,那麼悠然地走向海,仿佛她本來就屬於海,本來就是從海中誕生的一樣。她雙臂平展著就像要和海擁抱,的確那裏麵有種特別親昵的神韻,我無法言傳卻感悟到了。我看不清她的麵目。隻能看到她那優美絕倫的身段和步態,被黑色夜幕紫色霧靄黃色月亮襯托得格外美。美得令人喪失了情欲。
等我再望過去,海水已經把她高高托起。她全身舒展做出極優美的踩水動作。——這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她就是小雪!我試著哦了幾聲,海浪中聲音出奇地小,那一點閃亮的白色很快就被周圍的黑暗吞沒,像出現時那般突兀,她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站了許久。半晌才從幻夢中醒來。雨水大概是從星星上搖落下來的,還帶著一絲冰涼的寒意。雨水落在我身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也變成了石頭,變成樹,變成蛇,變得和它們一樣美麗而崇高偉大。銀簾樣的雨水使天空變得朦朧,天地萬物似乎都在這雨夜裏萌動,舒展,自由地交配。我把那來自人間的不愉快忘掉,竭盡全力搜索來自天上的愛。我是幸運的。獨自享受了一個石林的夜晚。誰也沒見過這情形,誰也沒嚐過這滋味兒。石林依然在老地方。我可是一下子年輕了許多。一切不快都被雨水衝刷掉了。心裏像被水洗過似的那麼明淨。我一定是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幻影,一定是發現了一個自然界的秘密。這種幸運在人生中是不多見的。感謝神祗的啟示。
大自然永遠會給予人生以補償,哥哥說得對。作為靈長動物之首,人類已經走得太遠了。走得太遠,因而別無選擇。
第二樂章 海妖的歌聲
我一語不發地走向海。
在石林那裏她追上了我。
又是那輪淺黃色的溫馨的月亮!
海風輕拂,天空沉悶得像是在慢慢壓下來。石林勉強地支撐著天空,閃著一道道孤寂的紫光。海的慘白的邊緣在慢慢向石林靠攏。石林在飄移,在岩石上踏出巨人的旋渦。垂死的海生物被海水無情地拋出,用最後的生命力在齧咬著岩石。
我們默默地站住了。石縫中似乎在升騰著紫色的霧靄。
“又是這麼個晚上。”我說。
“什麼?”
“我是說,同樣的月亮,同樣的霧。可並沒有出現那天的幻
覺。”
“是嗎?”她盯著我。然後平靜地,幾乎是不動聲色地脫掉裙子,解開內衣。
現在她是完全光裸著站在我麵前了。
她像是有了些變化,比先前豐滿了。兩隻乳房明顯地膨脹起來,再不是小姑娘式的稚嫩胸脯。她全身的膚色在黑夜中白得發亮,她的乳房生得極美,像一對玲瓏剔透的玉碗。粉紅色的乳暈托起的奶頭已不像紅櫻桃,而像是芳香成熟的玫瑰花苞了!兩乳間的凹窩尤其誘人,就像柔軟成熟的花朵子房,隻要有一點花粉便能生出活潑潑的果子來。腹部就像一塵不染的白瓷,柔軟的腰肢和修長柔美的雙腿都充滿了女性的魅力,那分明是處女的形體!就像玉蘭花那線條柔美,色澤潔白的花瓣,她全身的每一條曲線都令人心曠神怡!然而卻又帶著一種潔白的高貴,使人可望而不可及。
我認出了她。那個美麗的幻影。她卻早已認識了我。
她平靜如水的眼睛把我的話止住了。
像是一種催眠術的功能,我機械地脫下了自己的裙子。然後像她那樣解開內衣。我的手在抖。我全身都在抖。
她仿佛微笑了一下。然後轉身走向大海。
“跟我來。”
這平靜的聲音就是一道命令。我緊跟著那潔白的形體,海水淹沒了腳麵,雙膝,海水齊腰深了,我有點兒害怕。但是有一種古怪的力量推著我向前走。終於,海水沒過了我的雙肩,像是一領冰涼的絲綢輕輕拂過我的身子,那一種柔軟飄逸把我輕輕地舉了起來,我劃動雙臂,仿佛是在天空中飛翔,躺在深藍色的雲彩上,自然地起伏,浪花的迷茫中我能看見那輪淺黃色的月亮,也在隨著我上下浮動。“可惜沒有星!”我忍不住說出了聲。“很快就會有的,”她的聲音離我這樣近,嚇了我一跳。
是的,很快星星就出來了,星星很大,很亮,和三年前那個燦爛的北方星空沒什麼差別。天空這時就像浸在海洋裏,活脫脫一塊通明透亮的藍水晶。我奇怪星星為什麼顯得這麼近。可我什麼也沒問。我一聲不響地劃著水,前麵是那個若隱若現的白色影子。
忽然,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潛進去,方菁!……”那聲音那麼大,就在耳邊,我懷疑那是不是她的聲音。但是我毫不猶豫地照辦了,要知道我從來沒遊地潛泳啊!我把頭深深地紮進水裏,原來水下並不冷!那柔軟冰涼的水絲綢樣拂著我的身子,我全身在自由自在地運動,感覺到那樣一種高度的和諧優美,我閉著眼睛享受著這無與倫比的美妙時刻,皮膚上每個毛孔都舒適地張開著,心悠然沉寂,變得像一泓靜水,隻覺得體內一股溫暖的氣流在循環,循環中血液慢慢變得清澈,像紅寶石一般晶瑩,五髒六腑都被洗得纖塵不染,所有的經絡都疏通了,流動了,像日升月落一樣循環不已。從寂靜中我漸漸聽出各種聲音,那紛繁的千百種聲調恰似交響曲分解成許多樂章和樂句,那是奇怪的聲音,就像是宇宙深處最隱秘的一扇門洞開了,我聽到的大概就是宇宙靈魂的賦格曲。
“……把眼睛睜開……”那個聲音又在說了。可這回變得很弱。仿佛突然離我遠去。
不,這不是她的聲音!這回我可以斷定了。
這是個成熟女性的聲音,有點喑啞,但是非常的沉鬱柔美。很近的時候,我能辨出一種類似金屬的共鳴。去遠了,我聽見那聲音唱起歌來。那是支單音節的歌。非常簡單又非常古怪。它不斷用不同音部重複著兩句歌詞,無限升高,卻又不知不覺地過渡到開頭。我立即想起那個晚上,小雪打開窗簾,隨著什麼冥冥之中的聲音哼唱的那支歌。
那支歌催得人昏昏欲睡。我始終沒聽清她唱的是什麼。
我睜開眼,在瞬息的黑暗消失之後,我漸漸辨出周圍原是一個純淨透明的碧綠世界。這樣一種美到極致的朦朧的碧綠!像雲霧一樣把一切都籠罩著,又像蟬翼一般的紗,薄薄的,從碧綠中可以望見遊在我身邊的那個潔白的影子。她沉默如月,像一條靜靜遊動的白色的魚。漸浙地我能分辨出碧綠中那些紫色和白色的珊瑚,長著許多觸角的海葵和像毒蕈一般美麗的海星了。這些海底的花朵我看了並不奇怪,好像本來就應當看到的。從海底仍可看見星星,好像一顆顆正向下沉落,耀得人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