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10號(1 / 3)

夢境10號

方菁與我同齡。在與我同齡的同性中我最喜歡方菁。方菁的家庭關係和諧簡單,父母都是純正的知識分子,在五十年代鼓勵生子女的時候,他們也不過隻要了一兒一女。因為哥哥去插了隊方菁留在了北京工廠。方菁的一切都簡單而順利,因而似乎比同齡人要單純得多。我喜歡她的單純和書卷氣。

我認識方菁是在小學五年級,那時方菁家剛剛從東城區搬來。認識方菁是在一個十分特殊的時候:我代表實驗小學到市裏演出話劇。那是個相當輝煌的時刻,我主演得非常成功,觀眾全體起立長時間熱烈鼓掌,我和男主角三次謝幕,但就在謝幕的時候我發現第一排右側有個女孩,既不起立也不鼓掌,隻用一雙清澄的眼睛牢牢地盯著我。

待我卸裝後走出後台的時候,我發現那女孩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門口,顯然是為了等我。她穿著一身那時很時興的水兵裙服,令人神清氣爽。

“今天,你有一句台詞念錯了。”她說。

我的天,原來她等在這裏一個多小時,就是為了對我說這句話。我驚奇地對她揚揚眉毛。

“應當是,先生,不要利用我現在的處境別有企圖,可你念成,不要利用我現在的名聲別有企圖。”

“嗬,你對台詞這麼熟?”

她羞澀地一笑:我天天在這兒看你們排練。

“你是什麼人?”

她怔了一下,大概隻有十分之一秒便反應過來:你的最忠實的仆人。

“你在這兒幹什麼?”

“你可以這樣問我,可我不敢這樣問你。不過感謝命運把我引到你的腳下。”

“一個夢蒙騙了我的理智。一看見你,我醒了。”

“願上帝降福於這個夢,夫人。”

“這是什麼曲子?”

“不知道。不過它能表達出我不敢形諸口舌的情意。”

“不要利用我現在的……處境別有企圖。”

“麵對一位如此美麗的王妃,有哪一個臣民還能保持他的理智呢?”

“先生,你忘了你是在跟國王的妻子說話。”

“國王睡著了。不管他現在做什麼夢,也不能比我此刻做的夢更美好。”

她的台詞確實是熟得不能再熟了,老天作證,如果不是第一次相識,我真想緊緊和她擁抱。當時我們幾乎同時向對方伸出手,笑出聲來。天呐那感覺真是妙不可言。

我知道我們從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是終生好友。

她的哥哥方達則始終對我保持了一種神秘感。他好像屬於上一個年齡段的人。他是那種典型的老三屆的優秀男性。他長得非常帥,身邊總是跟著一個同樣帥的女人——她叫梅若行,曾經是師大女附中的高材生,文革初期做了一派紅衛兵的領袖,在中學生裏知名度極高,被反對派稱作“梅匪”。綽號聽起來挺嚇人,可和她人一接觸感覺很好,她是那種極具個人魅力的人。無論讚成她還是反對她,都會被她深深吸引。特別是對於我們這些當時還未成年的年輕女孩。

方達和梅婚後4年離異。起因據說是由於一個叫小雪的女孩。梅於1980年赴美讀博士,現在一美國名牌大學當教授,同時參加了一個很有名的同性戀者俱樂部。梅應當算作中國大陸最早的女權主義者。梅的有關社會學與女性學的論文在美學術界很有影響,連白宮也開始對她密切注視。

1995年9月,梅作為世界婦女代表大會的正式代表來到北京。我有幸在懷柔見到了她,當時她正在非洲婦女的地攤上選購烏木雕,她戴著大太陽鏡,右耳戴著作為同性戀者標誌的單隻耳環,假如不是她那個果斷揮手的習慣性動作,我已經完全認不出她來了。

就在梅選擇烏木雕的時候方菁正在美國的楊百翰大學做研修。方菁隻輕蔑地掃了一眼《人民日報》海外版的世婦會報道,便走進了圖書館。方菁對於女權主義毫無興趣。

方菁最後如願以償地嫁給了祝培明,婚後的生活卻並不盡人意。祝由於對政治過分熱心而受到了一點挫折。他不得不去了美國。而5年之後方菁才和他重逢。重逢時完全沒有預想的激情,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兩人都感覺到,有什麼冥冥中的東西把他們分開了。現在他們分處美國的兩個州。各行其事,像朋友一樣保持友好的聯係,不過問對方的私事。

方菁是在南方的渠州讀的大學。方菁是在大學裏真正長大的。方菁的長大與一個人很有關係,那就是前文提到的小雪——那個近似海妖的年輕姑娘。方菁的夢是關於海妖歌聲的夢。

方菁的夢很長很長,因此,隻能輯錄其中小小的片斷。

方菁:海妖的歌聲

序曲

開學那天下著朦朦細雨。我站在禮堂門口縮脖端肩地瞪著台階下麵那一片片流動的傘,身上一陣陣發潮發癢。我當時那樣兒一定挺傻。傘下眾多的腳一步步踏上石階,離我越來越近。當近到不能再近的時候,那些傘便紛紛揚揚地收攏來,露出一張張陌生的麵孔。總會有幾滴冰涼的雨水濺到我身上。這一片傘的顏色還是灰朦朦的。那是一九七八年,中國剛剛準備甩掉“藍蟻之國”的名諱,所以那一把花綢傘在這許多的傘中顯得分外戳眼。

淺黃底子的尼龍綢傘。上麵繪著咖啡,黑和西洋紅三色圖案。從上麵看,像滾滾的灰水裏漂過來一朵鮮明奪目的花似的。隻是那傘打得太低。直到禮堂門前才略向上抬了抬,露出一張線條精致且白得醒目的臉。

這人有點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後來我知道她和我在一個班。名字和膚色一般白,叫小雪。再後來,我明白她的出現給我帶來了一點變化。這大概就是我一直期待著的那種變化。那時,我明白我不再期待什麼.而我本來的期待也是荒謬可笑的了。

第一樂章 海妖出現

月亮漸隱沒於輕轂之中。海潮溫柔地低吟著。我這才發現銀石灘的夜晚到來了。——的確像哥哥所說,那一種非人間的靜,隻要你向它走去,便會被它所籠罩,然後被它壓迫,壓得你連大氣兒也不敢喘,隻能戰戰兢兢地看著它,聽著它在竊竊低語。在石林黑黝黝的手臂間,能見到一角天空,紫得濃鬱且晶瑩透亮,就像戴在那黑黝黝的手臂上的鐲子。據哥哥說,石林是世界上目前發現的最古老的鈞裂石。這時,海和天都變成枯葉般的色彩,醉了酒似的,飄飄搖搖的,我驚奇地發現那石頭一直在動,大概海灘上那一個個淺棕色的漩渦就是它們踏出來的。淡紫色的霧靄始終籠罩著它們。我努力離它們近些,卻是徒勞。我整個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無法移步。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隨星星的移動而遲緩地挪動著。我看得呆了。難道真的像傳說中那樣,那石下鎮著的鬼魅想在此時出遊麼?這時,真的奇跡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