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9號
在所有的夢中,張恕的夢是最難講的。一向不苟言笑的張恕去了一次敦煌,竟然一連發生三次豔遇,簡直匪夷所思。當然,嚴格講是兩次,他和肖星星充其量是精神戀愛,頂多算鏡花水月、心猿意馬。
最奇怪的是我後來竟認識了肖星星。那是在印度,1992年夏天。在中國被帳幔遮擋起來的歡喜佛在印度的明亮陽光下成為城市雕塑,那一對對青銅色的男女像蒼老的樹枝一樣扭纏在一起,充滿了異國風情。我和肖星星一見如故一拍即和好像有談不完的話題,當然,也涉及到張恕和那兩個裕固族姑娘——照張恕描繪的那麼美麗絕倫智慧超群的女性。
星星證明說,確有玉兒其人。作為職業畫家,星星一直具有超越性別的審美能力。她說她見到玉兒後的第一個想法便是說服她做模特兒。她說玉兒的美麗無可挑剔。當時玉兒“盛裝而坐”,戴一頂寬沿圓筒平頂帽,帽頂垂下大紅纓絡,搭在胸前的辮子上,綴滿了彩珠、銀牌、珊瑚、貝殼……珠光寶氣中托出一對月兒般的亮眼,赭石色緞子一般光滑明潔的皮膚。
至於阿月西,她卻避而不答。幾次追問,她才淡淡地說,阿月西是修瑜珈女,非凡人也,凡人對她也難以評說。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她之所以不願意提及阿月西,是因了一段刻骨銘心的傷痛。
而在張恕眼裏卻恰恰相反:玉兒在他眼裏不過是一條美麗的響尾蛇,雖然美,卻令他恐懼和懷疑,他對她隻有欲望沒有感情,讓他真正動心的是阿月西——阿月西修持的本尊神是綠度母,他覺得她本身就是綠度母——大智大慧,藏傳佛教中最受尊敬的女神。
張恕:佛國遺夢
1
夜晚的鳴沙山,被一種鋼藍色的霧靄籠罩著,有如夢鏡。那金字塔般的峰巒顯示了神秘與孤寂。在它的腳邊,靜靜地淌著同樣鋼藍色調的月牙泉。這種奇異的色彩使人想起凝結在一起的藍色金屬。
太陽下的鳴沙山完全是黃金的傑作,令所有的雕塑家傾倒。但夜晚的鳴沙山卻令人無法識破,即使最傑出的雕塑家到來也一籌莫展。它完全屬於自然的隱密屬於月亮屬於星星屬於陰柔之美。
張恕脫去鞋,光著腳,腳上的老繭似乎被綢緞般的細沙磨得光滑起來。在越來越陡的坡度上他變成了一隻壁虎,手足並用粘貼在沙粒凝成的鏡麵上,在一片鋼藍色月光輻射下他仿佛看見鏡麵上自己扭曲的影子。於是那一片透明的鋼藍色發出透明的音響仿佛神秘的雨滴滴落在鋼鐵上一般寒冷。在這寒氣襲人的夜晚他爬上山頂望著赭石色天空上那輪藍色的殘月驚異不已。那殘月殘得並不規則殘得十分古怪,它完全變成了一塊多棱多角的藍色金剛石,它掛在天際充滿一種殘缺之美。那無數淡紫色的星星和它比起來顯得黯然失色。因為它們太秀美太優雅太規範化太充滿學者味道。因而整個天空都像一張陰謀家的棋盤而月亮卻像是一個頑皮孩子扔在棋盤上的一塊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充滿了生氣和活力。
那片殘破的月亮下果然站立著一個人。一個女人。一時間他幾乎認為她便是73窟那個怪異的守護神。但在清冷的月光下他很快看清了她,這是個極為美麗的少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美麗這個詞的話。不但美麗而且十分妖冶。在豐乳突臀的中間那充滿性感的腰肢輕輕扭動使人想起一條美麗的響尾蛇。她的皮膚光滑豐潤最重要的是在月光下泛出明亮的茶褐色,這茶褐色的光幾乎震懾了他,因為他從來沒見過這類女人。
後來他終於看清她那張充滿西域色彩的臉:雙眉入鬢,鼻梁高聳,兩片豐潤飽滿的唇貪婪地半張著,露出裏麵銀光燦爛的牙齒;那雙眼睛好像非常之深,在月光下呈現出透明的琥珀色,間或一閃,他便疑心是一顆星星落入她的眼中。
她是玉兒。
2
那天若不是星星臨時改變主意,決定與無曄同去榆林窟的話,玉兒也許真會喪失與張恕的那一段緣分了。
那天張恕也回來得很晚,回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照例看一下那幅尉遲乙僧的真跡。關於吉祥天女其人,他的研究沒有任何進展,他已經開始覺得乏味,正在考慮要離開此地。
但是他沒有拿到那幅畫——藏畫的地方是空的。他大驚失色,急忙又細細地找了一遍,如此三番完全沒有任何希望,他呆坐窗前,看著星星在夜幕中慢慢沉落,最後就那麼黑著燈,連腳也不洗便鑽進被窩——這時他忽然聽見嗤的一聲嬌笑,緊接著,他觸到了一個溫軟如綿的肉體。
在那一刹那——老佛爺作證!他全身的毛發都直豎起來。他跌跌撞撞地去按電燈開關,幾乎被鞋絆倒,好不容易開了燈,雪亮的燈光下,他看見被窩裏躺著玉兒——正伸出一條美麗的手臂掩著臉,可以看見她的嘴角微微翹起,仿佛在笑,一副千嬌百媚的樣子。
“你!——開什麼玩笑?!”他驚過之後便是大怒。
玉兒掀開手臂,露出一雙琥珀色的美麗眼睛,翹起黑麻線一般的長睫毛,盯著他。
“快走!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他狂吼起來。他的吼聲也許是在壓抑某種正在升起來的恐懼。
他當時是麵對窗子大吼的。他聽見背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他又聽見疲憊的、軟塌塌的腳步。他看見一個美麗非凡的胴體從他身邊走過,像一道茶褐色的光一般沉沉地飄動,他看見像古希臘瓷瓶一般細膩柔美的曲線在腰部收緊又在胯部散開,在腰胯之間飄著絲綢一般的茶褐色的頭發,那發梢好像散發著香氣並且像水母長長的觸角一般輕輕拂動了他一下。
那美麗的茶褐色瓷瓶倚在門框上,發梢微微抖動,一隻手拎著一件鮮紅鮮紅的綢衣,那綢衣在空氣中仿佛發出一種奇怪的音響。
“你……怎麼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也覺得自己的嗓子好像被粘住了。
“我把畫帶走啦,你不後悔?”他聽見她低柔的聲音。他不顧一切地搶前一步將那鮮紅的綢衣扯開——綢衣裏包著畫兒。他抓住畫的同時,感到一雙冰涼的、金屬一般的手指抓住了他。
她抓住了他,便把他抓得死死的,不讓他有任何喘息的機會。他碰到了她的肉體,便如中了魔咒一般,所有的理念都從他的頭腦裏消失了,隻剩下來一片空白。
她的身體是光滑的、冰涼的,大理石一般。哪怕當欲念燃得像火的時候,她的身體也依然涼得像冰。恍惚間他忽然感到她仿佛是一條神秘的黑鰻,是水族的後裔,她正在把他引向一個邪惡的迷宮。在這個迷宮裏,他找不到一切人和他自己。到處都是她的折光,她的茶褐色的金屬一樣寒冷的光。他滿眼裏見到的,都是這個金色的女人,一個金光燦爛的裸體女人。是明妃嗎?還是勸善的觀音?他覺得這個女人十分神秘,她貌似少女卻好像已活過了一千年。她竟然能冷冷的不動聲色地做愛好像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然而又貪婪可怕得像一頭母獸,滿身全是動物的氣味兒。這種氣味把張恕的理性、智慧、道德等等屬於文明人的一切統統一掠而空,他感到連自己的靈魂也在這一瞬間被扒得精光。在這種一無所有中他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從未體驗過的快樂和自由——如果這兩樣車西確實有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