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9號(2 / 3)

那一天外麵刮著狂風。張恕始終聽著那狂風的聲音卻以為自己在耳鳴。過了多少年之後當張恕回憶起那個夜晚的時候他便會突然耳鳴。

半夜時風小了。他突然驚醒過來。他身邊躺著的那個女人熟睡著,嘴唇貪婪地張著,露出裏麵銀光燦爛的牙齒,額頭上冒出細細的汗珠,把額發一縷縷地粘在一起。他看著她,一種極度的悔恨攫住了他的心。

3

玉兒很晚才來。

像飄進來一朵紅雲。玉兒今天全部用極明豔的紅色來裝飾自己,越發襯出皮膚那金光燦爛的返照。

看得出她是剛剛洗浴過,還散發著一種淡淡的溫馨。頭發濕淋淋的,前額上沒留一絲劉海,在燈光下,他看到她的前額高而光潔,天庭和印堂處尤其明亮。再加上鼻梁高聳,雙眉入鬢,張恕想不知那大葉吉斯見了這等相貌有何說法。

玉兒熟練地脫去紅衣,露出貼身內衣,她的內衣仍然按照古風縫製,是裕固族的一種講究的繡衣。背心前後各繡了一隻黑羊,大約是什麼吉祥物或符咒的意思。隻是那背心十分之短,連乳房的下半圓也遮掩不住,那實在比上麵袒胸的衣服更富於誘惑。

張恕已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用大蒲扇扇著,連看也不看她。

感覺到她體溫的迫近,他突然想說句什麼,但是沒能說出來。他的嘴唇被一個火熱柔軟的唇緊緊壓住了。吻長得令他窒息。

他睜開眼,金光燦爛的皮膚幾乎耀花了他的眼睛。他推開她,像是推開一道光。他推開光線,把自己留在黑暗裏。

“你咋了?”驚異已極的聲音。

他沉默。那道光線仍然在眼前晃動。

“你咋了嘛!”委屈已極的哭聲。

他抬起頭,看見她抽泣的下巴像月牙的下緣一般翹起。她的眼淚來得真快。目光向下滑落在她的胸部,她高聳的胸脯劇烈起伏著,每抽泣一聲,乳房的下半圓便跟著聳動一下。他心裏忽然湧起一種強烈的欲望。他想聽見另一種哭聲,想看見她臉上出現另一種痛苦,想讓她被另一種淚水淹沒。他忽然變得凶狠無比,他把她的雙臂反擰到身後用一隻胳膊牢牢夾住,另一隻手毫不留情地抓緊她的頭發像是要一把掀掉她的頭皮。金樣的頭發像一麵太陽的旗幟晃痛了他的眼睛,她在掙紮中爆發出動人的被征服的欲望,那是一種比性欲本身更加迫切的快感。他突然聞到一股異香,有如迷幻藥一般使他的身體仿佛在幽香的波濤裏沉浮、碎裂、溶化。好像有水晶末子一般的繁星在她的肩頭閃爍,後來又出現一個桔黃的月亮,就亮在她的肩頭。他去摸,卻夠不著。“你是個妖精。”他掙紮著說。她的眼睛閃爍了一下。他這才知道那閃爍著的是她的目光。

玉兒從極度的眩暈中蘇醒,聽到的第一句話卻是:“你走吧,以後別再來了。”

她睜開眼,整個身體還在有節奏地搏動著,像起伏的沙丘湍急的河流。從一片迷霧後麵她看到那張臉,冷得像從不長莊稼的鹽堿地。她張張嘴,沒發出聲音。

“你沒聽懂我的話麼?!”

是的,她聽懂了。她的兩道長眉高揚起來,然後就皺成了一個黑疙瘩。那一雙亮得如同星月一般的眼睛一下子陷落成兩眼黑沉沉的深井,井底有一絲星光,冷冷的,反射在他的臉上。

“聽懂了,就走吧!以後不要來了!”他又重複了一句,精疲力竭。

她呆愣了好久,忽然把頭一擺,狂笑起來,滿頭金發像無數條金蛇般瘋狂地舞動。張恕隻覺得像無數條鋼鞭抽打自己的臉,疼痛使他兀然清醒。那笑聲使他立刻想起看守73窟的那個老女人,那是在草原上吆喝牛羊而練就的一副嗓子。

“好狠心的漢人!俺娘說得對!漢人沒有好東西!告訴你,俺從沒愛過你,從來沒有!……俺爹說你是貴人之相,俺是來找你修瑜珈密哩!”

他冷笑一聲早知道你在騙我,連畫也是假的。73窟被盜的那幅壁畫才是真品。喏,拿去,還給你!”他把那卷畫扔在她的腿上。

那金蛇一般舞動的頭發忽然都像死蛇般垂落下來。漆黑的,遮了半張鍍金一般亮麗的臉,隻黑洞洞的大眼睛從黑而長的睫毛下麵,凝視著他。

很多年之後,張恕回憶起這個瞬間仍然感到它的虛假。它的虛假就在乎那種戲劇性,那種人為的戲劇性。好像是一幕編導得並不高明的戲劇卻要兩個演技高明的演員出演似的。兩個人的臨場發揮都不錯,卻無法打破一種既定的格局。這肯定是個缺乏想象力的瞬間。

於是他真的挨了耳光。因為這時除了耳光之外,已經沒有任何舞台語言了。而打耳光的那隻手好像是在繼續一種施虐的性遊戲,打得非常狠。他感覺到被一種冰涼的金屬撞擊了的感覺。從一開始他就懷疑她長著一雙非人的手。在他們做愛的時候實際上他一直心理恐慌,他一直在有意無意地避開那雙手的觸摸。而這時,他整個人卻被那冰涼的金屬般的感覺籠罩了。

有生以來他這還是頭一次挨耳光。而且,是挨一個女人的耳光。很長時間,他眼前隻有一片冰涼的金屬的感覺。那一片紅雲何時飄走的,他竟不知道。

4

阿月西就是在那時走入張恕的生活的。

這個沉默的姑娘靜得像一棵植物。除了那一頭秀發有時像樹葉一般發出沙沙聲外,再也聽不見一絲響動。

阿月西的故事是那樣漫長,長得就像一條寂靜的深灰色的河流。

倫巴家族是西藏的名門望族。在二十世紀初期英軍入侵西藏的時候,達賴喇嘛逃亡蒙古,倫巴家族曾一度主宰西藏生殺大權。

倫巴家住在拉薩朝聖大道旁邊,是雙層石結構房屋,在家裏便能看見朝聖的香客們。家裏每間廂房都有一座“小廟”,木刻的神壇前長年燃著油燈。七碗“聖水”每天要更換多次,因為神靈隨時會來飲用。家裏養著四位法師,每逢家裏有重大事情發生便要他們來輪番祈禱。

次仁?倫巴常常帶阿月西到大昭寺去。老貴族是大昭寺的施主之一,不然的話,也無法享受這種特殊待遇的。阿月西戴上黃金和寶石的發飾和長達6寸的玉石耳環(耳環的大小同佩戴者身份高低相關),隨著倫巴家族的男女老少騎馬同往大昭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