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9號(3 / 3)

被熏黑了的石柱支撐著龐大的屋頂,屋內香煙繚繞,四壁供奉著金色佛像,像前有堅固的金屬圍屏,屏上開著粗疏的網眼,每一尊佛像都被祈禱者奉獻的珠寶所覆蓋。純金燭台常年燃著蠟炬,燭光已照耀一千多年,至今未曾熄滅。那一片此起彼伏的鼓聲、金號聲、法鑼聲、風笛聲和海潮般的誦經聲,真令人心醉神迷。

小小的阿月西常隨爺爺爬上大昭寺的房頂,仰望那一片湛藍湛藍的天空,她夢想著在一個大風的季節,乘上一隻裝上油燈的風箏飛過雪山去看媽媽。

十歲生日的那一天,家裏來了許多客人。奶奶醃製了許多上好的石南花。在西藏,石南花長得高大美麗,人們把尚未完全成熟的花蕾采來精心洗過,放進盛有糖水的玻璃缸裏密封起來,花在缸中緩緩生長充滿了蜜露,打開以後便是上好的蜜餞。當然,還有糌粑和奶茶,這是藏族人離不了的東西,而阿月西卻始終不大喜歡吃。

阿月西的命運就是在那一天被確定的。

兩位年高德昭的喇嘛披著金紅色的袈裟,手持星象圖表,開始發出一種低沉得如同大法號一般的聲音。這聲音漸漸高揚上去像一根金屬絲在大風中被刮出尖利的音響,在這金屬絲終於斷裂的刹那,她聽見爆發出的“拉德瑞密巧南奇格”幾個字。她看到兩位喇嘛高聳尖頂的法師帽發出黃金般的光澤。

5

每天晚上,阿月西都如月光一般無聲無息地飄來。

在那一段時光裏,張恕常常恍然若夢。和玉兒那次完全不同,這次性愛的經曆幾乎沒有什麼肉欲的成分。阿月西是安靜的,即使在高潮迭起的時候也總是一聲不吭,好像真是達到了“靜修”的高度,這使他似乎有了一種“性交崇高感”。

他想起妻子,每次做愛都是她主動要求的,可是她實際上寧願處於一種被動的地位。有一次她對他說:“隻要是我主動,我就一點快感也體驗不到。求求你,你也主動一次好不好?”他對於這種說法完全莫名其妙。可是後來他遇見了玉兒,他懂了。他忽然感到,一個文明人應當與一個自然人結婚,假使兩個人都充滿了後天的教化,便很難達到真正的愛的高潮。因為,教化有時便意味著障礙。

而與阿月西,他感到走得更遠了。他不僅能得到快樂,還能得到一種神秘的、耐人尋味的體驗。他屢屢被她纏綿的深灰色長發拉入一個深灰色的夢境之中。那個夢境充滿了誘惑,有一輪孤月高懸在深灰色的天空,那月亮殘破,一點不規則,像一塊金剛石一般多棱多角——那是鳴沙山頂的月亮。月光下的鳴沙山一片靜寂。那種靜寂裹脅著他,似乎告訴了他生之艱難,死之必然。他便常常在這漆黑的夜裏去體味死亡的美麗。

那一天阿月西解開前額上的帶子,那一條明亮的杏黃。她光潔飽滿的額上有一塊大而圓的疤痕。那塊圓疤的中心隻有一種薄薄的物質在跳動,那簡直不像皮,而像是一塊透明的紅色玻璃紙皺巴巴地貼在那裏。

“這是什麼?”張恕用小指輕輕點著那圓疤。

“這是天目。”

“天目?”

“嗯……”她的深色的眼睛裏沒有表情。

在阿月西十歲生日那天,在兩位年高德昭的喇嘛為她卜算之後,她被帶到一個黑黢黢的小屋。有三位穿金色袈裟的喇嘛走進來。在拉薩,僧侶穿著的顏色與僧職高低是相關的,一般的僧侶都是紅色袈裟,從栗紅到磚紅不等。隻有受聘於布達拉宮的高級喇嘛,才有資格在紅袍外罩上金色袈裟。

黑暗中看不清他們的表情,隻看到他們拿來一包草藥,一位喇嘛把草藥貼在她的額前,另一位則用繃帶緊緊地固定住。然後讓她一個人在黑暗裏呆了很久很久。

她很害怕,忽然想起爺爺曾對她說:孩子,你和我們不一樣,你是有眼通的人,在布達拉宮,保存著你的轉世記錄……你要吃很多苦,但是最終,你會成功的……

三位喇嘛再度在黑暗中出現。他們打開一隻盒子,拿出一件閃亮的鋼製儀器,形狀像個鑽子,上麵似乎還有許多細齒。年紀最大的那個喇嘛俯視著她,低聲地、莊嚴地說:“孩子,今天我們幫助你開天目,這手術可能很疼,你必須完全清醒才能完成。”說罷,便示意另一位喇嘛抓住她,然後把那架儀器對準她的前額穴位,開始轉動,她緊咬著牙,在鑽子刺穿頭骨的時候好像輕輕“吱”的一聲,操縱儀器的喇嘛立即停鑽,然後接過另一位喇嘛遞過來的硬木條,把木條輕插上剛剛鑽開的小孔中。這時,她覺得頭頂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幾乎暈倒,可就在同時,她好像聞見一股不可名狀的異香,看到了眼前突然呈現的五色之光。

6

阿月西的美是一種單純的美。

一種單純的黑色或深灰色的美。

有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張恕看見她端坐在月牙泉旁邊,夕陽的餘輝給她的輪廓鍍了一層金,滿頭深灰色的頭發,在黃昏的風中飄曳,散發出淡淡的香氣。她麵容恬靜,雙眸半閉,像一尊莊嚴而有個性的女佛。

他想起有一天她講過,她在修持綠度母。藏密一向把女性作為智慧的象征,而千百年來,西藏人民最尊崇的女佛便是綠度母。藏族的綠度母有些像漢傳佛教的觀世音,但似乎比觀音更加神通廣大,管事兒更多。張恕從阿月西帶給他的一幅唐卡中看到,綠度母膚色碧綠,模樣兒倒是相當美,半裸著,被一些紅色紫色的纓絡珠寶等纏繞著,端坐在彩色蓮花之上。阿月西對他說,她之所以選擇綠度母修持法,是因為上師曾告訴她,修持綠度母可以不但為自己,還能幫助他人脫離苦海。

她在這黃昏中打坐,是為了幫助誰脫離苦海呢?他苦笑著想。不,其實那無數的快樂便浸泡在這苦海之中,脫離了苦海,也就脫離了苦與樂,愛與恨,生與死,情與欲,進入一個無苦無樂無愛無恨無生無死無情無欲的世界,那個世界也許很好,但卻永遠不是他所向往的。

他知道阿月西正在心中作關於綠度母的觀想。她曾說過她初次灌頂時便觀想著綠度母——那是她的本尊神。綠度母右手下垂執接引眾生的施舍印,左手持藍色蓮花,仿佛正手持寶瓶置於她頭頂之上,溫熱清香的甘露從寶瓶中淌出,沿著她深灰色的頭發汩汩流下,然後滲透全身,這一刻綠光縈繞,她覺得自己變成了綠度母。像綠度母一樣,為了他人不離生死,不入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