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8號(1 / 3)

夢境8號

現在該講講喬的夢了。本來應當早一點講喬的夢——在陶陶之前。

喬現在老而胖,作為女人已毫無魅力可言。可過去不是這樣的。喬曾經是我少女時代崇拜的偶像。我光著腳丫去河邊的時候,她已經是名牌中學的高材生。但後來因為插隊時間太長,隻好嫁了個人,嫁的是小鎮上一家做小買賣的,那家人非但不覺得希罕,倒覺得喬是高攀了,占了老大便宜似的。

喬現在教鎮裏的小學,問她過去的事,都記不得了,隻是在我送她一支新發的黃和平的時候,她眼睛的深處才亮了一下。那是一種超越時空的亮光,那種亮光在一瞬間照亮了過去、現在和未來,使喬的生命一下子呈現出青春韶華的美。

喬:地老天荒

喬走進院子的時候,那兩條長長的老絲瓜沉甸甸地一直垂到地麵,擋了她的道兒。這絲瓜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整條瓜蔓和黑褐色的皮都脆裂得像是一觸即潰,裏麵露出些灰乎乎的幹瓤子,被灰塵和蛛網裹著,使它們不至於墜落。空氣裏軟軟地泄出腐敗的味兒。細看,院子裏竟滿都是粘乎乎的長絲。每根絲上都掛著四五個蟲子,也有蛹,硬梆梆的有小酸棗核那麼大。一隻黑色的鳥在台階上啄食,很肥。見了遠誌也不躲避。

“這不是……烏鴉麼?”喬不知為什麼有些害怕。

“是啊,被太婆熟養了的哩!你看,不怕人……”遠誌很有些驕傲,“太婆養什麼活什麼,從不殺生哩!……”

“噢。”

“我家裏還有條大黑鯽魚,也是太婆養的,蠻大蠻大的……”遠誌用手比劃著,“太婆許我結婚時再吃哩!”

“噢。”

“那魚養了有二十幾年啦!從我記事就養起的,”遠誌很靈巧地躲過一條條倒掛的蟲子,“人家都說我家養了條魚精哩!”

“噢。”喬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麵,時而側身,時而低頭,可還是有種粘糊糊的感覺,那粘粘的長絲一裹上身,便奇癢難熬。

“一會兒見著老人,可記得叫呀!”遠誌囑咐,“我可叫你父母啦!”

喬捅破一個蛹,裏麵流出一股薑黃色的液體,並無甚麼不好的氣味。喬把手放在樹幹上抹抹,卻抹出一手密密麻麻的小黑

蟲。

“這麼長絲兒,都是蟲子唾沫?”喬問。

家裏陳設都很舊,所有的家具都像生了層鏽似的,地板灰乎乎一片,看不出原來的色兒。細看,原來有無數的小蟲,螞蟻似地滿地爬著。那張喜床顯然已經備好,喜氣洋洋地閃著大紅大綠。喬路過穿衣鏡時飛快地瞥了一眼,她自度還算美麗。於是一隻手習慣地捋捋頭發,卻碰到一點什麼。還沒來得及思維,腳步聲就響了。那麼一種蹭蹭的蛇行,後來又夾雜著沉重的嗒嗒聲,地板裏也隨著發出一種撕裂般的噪音。

“哎呀呀,來啦!”婆婆揮舞著兩條長長的手臂迎出來,輕得像一股風,黑毛衣肥大的袖子像兩隻黑翅膀,舞起來特別好看。小眼睛很亮,三角形地隱沒在混混沌沌的兩團黑暈裏,鼻子嘴巴都是驚人地大(喬記得媽說過,嘴大是福氣大的標誌),鼻子邊有一顆挺大的肉疣(那大約也是很有來曆的),一笑,兩個顴骨上的肉便擠出,露出兩排堅實的三角形牙齒。喬注意到婆婆的腿和胳膊一樣長,一樣細,呈X形地向兩邊彎著,於是她很想把自己兩條筆直的長腿藏起來。

終於沒能藏起來,喬就感到身子被兩道尖刀似的目光割開了,她張張嘴巴沒能發出聲音,眼光隻抬到婆婆胸前。婆婆的胸平得可疑。於是喬急忙弓了背,把自己那高聳的胸脯收起來。

公公很高大,站在那裏能把婆婆、喬和遠誌都擋得嚴嚴實實。公公的脖子特別粗壯。臉上的血像是特別多,連腦門兒都是絳紅色的。盡管如此,還是能看出他老人家年輕時曾是個美男子。

公公很喜歡清嗓子,每清一下,便中氣很足地咳出一口白痰。

遠誌裝作翻掛曆,用眼睛的餘光乜著喬。喬又張了張嘴,還是沒能發出聲音。遠誌的黑豆眼便瞪大了。婆婆很利索地說:“還是先到裏屋見太婆是吧!”於是喬又閉了嘴巴,然後又做出微笑,很開心的樣子。公公婆婆都在笑。喬感動地望著婆婆的笑容。婆婆的眼睛卻一直從喬的頭頂上望過去。喬努力想捉住她的目光使之降落。婆婆大概是笑累了,閉了嘴。鼻子邊的那個肉疣抹了油似地發亮,一鼓一鼓地跳。喬的右手指突然也跳起來。

“跟她說,叫她把頭發弄弄好!”喬聽見婆婆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遠誌急忙掉轉頭幫喬把亂發整好。

裏屋光線很暗,掛著厚厚的窗簾,喬又聞見了那種腐敗的味兒。她疑心屋裏可能藏著許多捂酸了的爛白菜。太婆床上的被子攤著,露出半隻熱水袋,蒸騰著熱氣。被窩裏散發出潮烘烘的石膏味。

廚房裏傳來一聲很響的屁。婆婆一笑:“她老人家餓了哩!”婆婆長著兩瓣扁而長的屁股。喬忽然想起一本古怪的書上說,體器官之間有著某種神秘的相似。於是她猜到婆婆的乳房一定也是扁而長的,一直搭到肚臍。這樣一想,又覺得公公這輩子很冤枉。他一定沒見過別的女人。

太婆正從那隻結著厚厚油垢的老式砂鍋裏舀東西吃。和煦的一道光射進來,照見無數小飛蟲,灰塵似地不住下落。沙鍋裏噸著一隻極大的肘子。肥厚的白油悶住下麵的白湯,肘子肉已剔去了不少。太婆扁著嘴,一點一點地抿著那稀爛的美味。每抿一下,鐵青色的牙床便漲成醬紫色。肥濃的湯汁順著牙巴滑淌下來,卻一點沒滴到胸前,隻在她的腳邊彙成一個油汪汪的小湖泊。許多蟲子都在舔那湯汁,同樣吃得津津有味。那些蟲子肥得再也飛不動啦。太婆響亮地咂吧著嘴,同時放著一個個怒氣衝衝的屁。

“嗬,這麼些蟲子……”喬幾乎要嘔出來。上去一腳就要踩。

“造孽喲!”太婆急急地推了她一把,在她美麗的彩格毛衣上按下五個油指印。

“它又沒有冒犯你,你為啥要滅它!小生靈喲!”太婆悲天憫人地嚷著。喬頓時覺得自己變得很小,她倚著遠誌希望變得更小些,小到讓太婆看不見。

太婆和婆婆長得很像。都是小小的三角眼,大大的三角臉,想必原來也生著大小適中的三角形利齒。但現在隻剩下兩排光禿禿的牙床。翕動時很像一盤石碾子,挺風光地旋轉。就連衣服也很相似,婆婆穿著件寬寬大大的黑毛衣,太婆穿了件同樣寬鬆的黑大襟褂子。喬不明白她們為什麼這麼偏愛黑色,特別是今天這喜日子。

“遠誌,你有沒得耳性?叫你們整整頭發——大喜的日子,偏要把晦氣帶得來!”婆婆的三角眼隱沒在模糊一片的黑暈裏,隻有冷笑錐子似地一閃。她胸前那麼平,恐怕連那兩隻扁而長的乳房也不存在,喬想。

遠誌沒聽清母親在嚷些什麼,他呆了一呆,接著便很聰明地一笑,生怕人說他蠢。

“爸,您說我們的結婚照放不放大?”遠誌沒話找話說。

“去,去——跟——跟跟你媽商——商量!”公公很恭順地甩了下袖子。雖然口吃,他嗓子卻是特殊地好。每一個字迸出來都字正腔圓。

“媽,我們照相時穿著結婚禮服,我那朵花是挑出來的,粉紅色的隻有那一朵,其它都是紅的——”喬討好地看著婆婆。

“那好呀!你的福氣好!”婆婆那腔調就像一把風幹了的大掃帚,把喬的心裏掃得空落落的。

太婆用一雙油乎乎的大手把喬全身摸了個遍,喘籲籲地哼著廣骨盆太小,怎麼生得崽兒?”婆婆便抿了嘴,難為情似地把頭一低,接著忽而挽起褲腿,一直挽到大腿根。喬驚呆地看著婆婆,隻見她從容不迫地跳進一個泡著衣服的大木盆裏,用兩隻光腳用力踩那一盆衣服,雪白的泡沫咕突突地往外冒,那兩條細而短的黃腿果真和喬想的一模一樣,呈X形。婆婆踩得竟很活潑。腿肚子上兩根脈管兒在嘣嘣地跳。

“媽,讓我來吧——”喬以為自己該盡兒媳的本份,誰知婆婆並不睬她,隻顧自己踩得高興。一會兒,竟現出羞答答的模樣兒,粗壯的公公張開大嘴,嘴裏充滿愛情。大約這個節目是公婆調情的唯一合法渠道,而那雙X形的小短腿在公公心裏占有極特殊的分量。喬明白自己剛才想錯了。

我該做什麼呢?我們該做什麼呢?喬看著遠誌。遠誌急急避開她的眼光。兩人全身裹滿了灰蒙蒙的枯液。進院子時那麼小心,還是沾上了。沾上了,就癢得難熬。

“來!陪我抹牌!”太婆在喊。遠誌擠在喬前頭衝了進去。喬幾乎被撞了個跟頭。是什麼讓遠誌這麼害怕?喬想。

“陪太婆打牌不能老贏也不能老輸。”遠誌小聲關照喬。遠誌輸了牌,就裝作很調皮的樣子招太婆打。太婆果然伸出枯樹枝似的手親親愛愛地拍著遠誌長胡子的臉。喬也笑,心裏卻感到惡心。太婆哆嗦著出了一對“疙瘩”,遠誌嚷著:“太婆好福氣!難怪今年太婆八十八了還這麼硬朗!是有天子命呀!不管不管管不起!”喬忘了遠誌的關照,出了一對鬼。管了。太婆臉灰下去,半晌不說話。後來忽而砰然一聲,嚇得喬的眼睛不知往哪兒放好。

“您老人家,大概消化不良吧——”她怯怯生生地說。

“誰說的?!屁是人間之氣,哪有不放之理?!特別是太婆的屁,那簡直不是一般的氣,竟是仙氣了!......”遠誌說得手舞足蹈,接著是長胡子的臉又挨了親親熱熱的一巴掌,然後作為獎勵,太婆親自給遠誌撈了一小塊肘子。肘子仍是生的。(不知太婆吃的那些為什麼很爛。)遠誌假裝嚼得很香。又讓給喬。喬咬了一口,她覺得自己淹沒在一種惡臭中。她急急地跑到廁所去嘔。嘔了又嘔,不大願出來。她發現這個家裏隻有廁所幹淨。她正自得地欣賞那刷得很淨的白瓷馬桶,遠誌忽然撞進來,嘔出一塊帶血絲的肘子。於是喬又接著嘔,兩人高一聲低一聲地嘔著。

出來以後聽得有什麼東西在浴缸裏撲通通地亂響,響成一片。太婆便把牌統統拆亂,眯起三角眼笑。婆婆也笑,已把褲腿放了下來,衣裳也洗好了。公公見太婆和婆婆都笑,也笑起來。聲音特別大,像馬嘶。這笑聲顯然把婆婆嚇了一跳。她回過頭去,公公就不笑了。然後兩個人就關起房門,婆婆說要給公公揉腰。

太婆在嚷餓了。遠誌卻紅起臉很興奮,指指劃劃地點著那扇關閉的門。喬裝看不見,又悄悄溜進廁所,坐在馬桶上心滿意足地呆著臉。這回沒忘了插門。廁所裏有一麵小小的圓鏡,周圍的水銀都脫了,隻中間一小塊能照見人。喬發現那灰蒙蒙的粘液在慢慢地變成皮。一種硬痂狀半透明的皮。從鎖骨以下開始變。她試著去撕,撕下了一點又一點,再去撕,便疼得哆嗦,原來已撕得見了血肉。那層硬皮已牢牢粘在身上。“洗吧,洗洗試試。”她脫光了跳進浴缸,昏黃的水裏立即翻起那條大鯽魚。原來剛才發出聲音的是它!它浮在水裏半晌不動,一雙陰險的綠眼睛盯牢了她,緊接著綠光一閃,它瘋了似地在浴缸裏亂撞,滑膩膩的尾巴鞭子似地狠狠甩向她。她立即感到周身蜇了似的疼。再一細看,原來這魚竟生了幾顆很堅固的牙齒,三角形的,在暗處閃著幽幽的光。

婆婆臉紅紅的變得滿麵春風。見了喬堆起一臉笑,親親熱熱地拉著喬的手扭到浴缸前。大黑鯽魚正陰沉著臉休息。聽見腳步聲,又是撲通一跳,把尾巴狠狠一甩,眼裏閃出一道陰毒的綠光。婆婆笑得更厲害了喲喲,活得好靈醒的!呆會兒,你把它殺了,晚飯時湊個菜,討個吉利!”喬看著婆婆的嘴巴連連點頭。她本來是想搖頭的,但有種什麼使她怕,壓倒了她對大黑鯽魚的恐懼。所以她想也沒敢想就連連點頭,點完頭,才覺自己掉進一個深坑裏去了。於是她的右手指——剛才被婆婆親親熱熱地握過的——又開始跳起來,跳個沒完沒了。

遠誌和喬一起抓魚。在攪起的一團渾水中,她的手指兩次碰上什麼滑溜溜粘糊糊的東西。她驚出一身冷汗。巨大的黑鯽魚瘋了似地亂撞,把一向溫和的遠誌也給激怒了。然而喬卻分明覺得他是被嚇出的那種瘋狂。濁水濺了老遠和喬滿臉。遠誌眼睛漸變得血紅,這時喬才看見他手裏原來持著一把利刀。遠誌的眼珠漲起老高,逼視過來,溢出騰騰殺氣,喬一步步向後退,遠誌紅著眼揮起一道白光,劃出一道哆哆嗦嗦的弧線。喬一屁股坐在馬桶上,渾水裏立即染滿了混濁的綠血。

大黑鯽魚流著綠血竄起丈把高,喬這才明白遠誌殺的不是自己。黑鯽魚凶猛地向遠誌撲過去,露出三角形的毒蛇般的利齒,紫銀色的魚鱗閃著凶險的冷光,身子像條黑色巨蟒瘋狂擰絞,半透明的黑鰭猛烈擺動,就像是在施展什麼巫術。遠誌大叫一聲棄刀而逃,那魚卻銜起刀,一竄竄地往前滑,喬瘋了似地追,綠的血彎成一條細細的沙流。太婆站在碎骨頭堆裏,心滿意足地剔著牙花子。

“中毒了,我中毒了……”遠誌額前冒著綠瑩瑩的汗,心裏卻在哆嗦。他的兩隻手高高舉起,沾著綠血淌著紅血掛著紫鱗,特別鮮豔奪目。

魚在婆婆腳下停住了。“媽,它咬人的……”喬的臉變成灰白,聲音竟發不出來。眼看著自己身上的皮一點點增厚,變成硬痂,彎也彎不下去。“一條魚也殺不死,不知你們還算不算人!”婆婆冷冷地瞥了喬一眼。喬一驚,果然覺得已不再是人,腦袋突然軟搭搭地抬不起來,直想往腔子裏縮,耳朵變得特別敏感,敏感得像兩隻觸角,婆婆說的每個字都讓她疼痛難忍。她怔怔地看著婆婆伸出一隻裹過又放開的穿崇紋呢麵方口鞋的腳,隻從容不迫地一踏,便踏住魚頭,然後又狠狠地一輾,咕喳喳的一聲碎裂,魚便不再動彈,粉紅色的腮翻出來,像兩彎雙排鋸齒,兩隻眼珠凸在外麵吊掛著,嘴張得很大,隻是那三角形的利齒不見了。喬覺得奇怪。

喬哆嗦著刮掉魚鱗,那魚鱗紛紛揚揚地下落,硬梆閃亮就像一把把小刀片,片片都藏著殺機。剪掉鰭的時候,這黑呼呼的大家夥動了一下,喬閉上眼睛掏出肚腸,聞見一股酒糟的酸臭,於是睜開眼睛看,肚腸已叫血染綠了,原來裏麵滿滿的都是籽。這麼肥的魚竟是兩層黑皮包著一兜籽,並無肉,喬不禁大失所望。當她掀去腮的時候,那兩隻吊掛著的綠眼珠正一動不動地、陰險地瞪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