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床的時候,喬覺得自己有了些變化。叫遠誌看,遠誌卻說不上什麼。遠誌的雙手都纏了紗布,滲出紅紅綠綠的血跡,精神卻異常地興奮。他翻來複去的,總想把她撲倒。她卻比那條大黑鯽魚更難對付。遠誌沉了臉,喬聽見隔壁婆婆的床也在咯吱咯吱地響。
“你聽見了麼?”她問。
“聽見什麼?”
於是喬不響了。她靜靜地在聽,兩隻耳朵又像觸角似地豎起來。遠誌也聽。可是遠誌始終聽不見。
喬的肚子突然疼起來,一陣緊似一陣。遠誌到底是老實人,就那麼趴了一會兒,睡沉了。睡夢裏覺得肚子被人捅了一刀。
“嗬——哎喲,喲喂喲……”喬痛得滿床打滾兒,她誇張地發出各種聲音,驚悸中突然又聽見隔壁那吱咯咯的床響。遠誌醒了,也喊肚子疼。
“是不是那條大黑鯽魚——”
喬抖著聲音問。遠誌驚惶的瞳仁裏映著喬驚惶的影子。
“婆婆……給我夾了很多,又不敢不吃……”
“噓……”兩人在黑暗中互相凝視著,驚恐之中又充滿仇恨,
仿佛對方就是那條黑呼呼的大家夥。
“它的血……是綠的哩!……”
“一定有毒……”
“它一定不是魚!……”
“什麼?!”遠誌打了個冷噤。
“魚怎麼會有牙齒呢?……所以我說它不是魚……”
“不是魚,那隻是什麼呢?”
“兩個人又在黑暗中瞪視了好半天。
“你注意沒注意它的鱗片?……”
“鱗片?沒注意。鱗片……”
兩個人滿頭大汗地睡了。恍惚中喬覺得頭發上有什麼動了動,她這才想起頭發上是有東西的,一原來是條壓扁的小蟲子,粘乎乎的汁液粘住了幾縷頭發,這蟲子竟在頭上戴了一天,難怪婆婆說呢。她迷迷糊糊地想,繼續聽見隔壁的床響。
不知什麼時候,隔壁的床不響了。有一隻啄木鳥在篤篤地敲著一棵老樹。一下,又一下,喬堵起耳朵,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睡著還是醒著。終於啄木鳥的聲音漸大,大到像敲定音鼓,老樹發出腐朽的空空聲,那聲音漫入腦髓,刺激得她的耳朵又像觸角般豎起來,疼痛難忍。她拚命地把眼睛張開一道縫。天色昏暗,可那瘋狂的聲音的確存在,並且房門已經很險惡地在搖晃了。
“遠誌!遠誌開門!開門哪!……”
終於聽出是婆婆的聲音!喬和遠誌瘋了似地穿衣服。遠誌閉著眼去開門,竟忘了喬還沒來得及穿外衣。大門洞開,喬的兩隻手忽然像脫了臼似的,怎麼也係不上扣子。隻感到婆婆的目光一閃,尖刀似地在自己隻穿內衣的豐滿胸脯上狠狠劃了一道,外屋同時有一條粗壯的黑影一閃而過。
“都幾點了,還不起床?!太婆是要等著孫媳婦做早飯哩!”喬看見一夜未眠的婆婆變得十分憔悴,麵色像打了蠟,眼皮沉甸甸地耷拉下來,小小的三角眼裏凝結著一種頦骨銘心的仇恨。她心裏抖著,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公公的笑意也不見了,一口一口地吐著白痰,每一口白痰都粘住了許多小飛蟲。太婆灰著臉坐在裏屋,不耐煩地敲著飯碗。誰也沒看她,可她感覺到了他們的眼光。在這扇洞開的大門前,她覺得自己被撕剝得一絲不掛。她必須要在這刻毒的目光下穿好衣服。可她覺得不對勁,昨天結的那層硬痂在一分鍾一分鍾地加厚,變成殼,她想起院子裏倒掛著的那些蟲蛹,驚惶起來。
“我……我有什麼變化嗎?”喬又一次問遠誌,心裏湧起越來越深的恐懼不安。
“不,……你沒有……”遠誌仍是昏昏欲睡。喬忽然發現,遠誌的皮膚竟是灰的,還長滿了馴服的長毛,熨熨帖帖地伏在那層灰色上,不細看就看不出來。遠誌的嘴,本來就向前突,加上稀疏的幾根黃胡子和齒縫很大的牙齒,還有兩隻圓圓的招風耳。
“耗子!”喬驚叫了一聲,遠誌一下子睜圓了兩隻黑豆似的小眼珠,趴在地上到處找。
“在哪兒?哪兒呢?!……”
喬定睛看去,遠誌還是遠誌,隻是小腦袋,招風耳,長得不大中看,心腸卻是極好的。媽早就說過嫁這樣的男人最可靠。
“按我們家鄉的風俗,過門兒第二天就算新媳婦啦!不能總像作客似的哩!”吃罷早飯,三位老人呈品字形排列坐在飯桌旁,另一麵是牆。喬和遠誌並排坐在他們對麵的床沿上,看見婆婆不慌不忙地拿出兩個紅紙包,給他們一人一個,然後又揮舞起長長的手臂,黑色寬鬆的毛衣袖子扇動的時候,喬想起院門口那隻黑色的大鳥。“好啦,我們這也是圖個吉利!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家的人啦!這可是定錢,明年我們是要抱孫子的!記住啦?”喬剛想點頭,太婆那裏突然又傳出一股惡臭,喬瘋了似地奔向廁所。
廁所那間小圓鏡子上明白無誤地映著她的形象:她身上的硬殼正結成一種半透明的物質,裏麵的神經血管卻看得清清楚楚,脖子和四肢軟軟地縮在殼裏,頭頂上,分明長著一對小小的觸角,她一摸,軟軟的很稚嫩,像小公雞的冠子,她抻抻脖子,又縮回去,脖子像橡皮筋似的那麼有彈性,她拽了幾回,覺得很好玩。一隻蝸牛?這形象倒不壞。她甚至有些得意,因為她拿準了她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她的眼睛一定和別人不一樣。別人看她,仍是好好的沒什麼變化,她可是暗暗地長出甲胄來啦。隻是嘴角也不知為什麼不斷湧出一種白色粘液——大概仍是那大黑鯽魚鬧的,她用紙來揩,揩不淨。紙片一片片被侵蝕。那是小紅包包裏的紙片,她了張張地把它們扔進馬桶衝走了。那漂亮的白瓷上隻留下一小塊石頭似的的東西,衝了幾回也衝不走,那顆幽暗的小石頭死死地貼在白瓷上,她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拈,卻猛然感到一陣劇痛。
“是那魚的牙齒!它還活著!……”喬明白了,望望自己這身容易被刺穿的殼,覺得有點兒頹喪。
婚後第二年,喬終於在院子裏清掃出一個角落,種了幾株月季。枝子是鄰居給的。在柳樹葉子發出亮綠的季節,喬把這些小小的枝子栽進泥土,扣上一個個玻璃罐兒,像一堆閃閃發亮的大蘑菇。每天出入院子的時候,喬就悄悄地掀開玻璃罐兒看一下兒,帶著種戰兢兢的喜悅。就像小孩兒掀開門簾兒,忽然發現裏麵是個五彩的玩具世界似的,有一天,她忽然發現了一顆綠芽。又過了半年,玻璃罐便再也扣不住那蓬蓬勃勃的綠枝葉了。那一種明淨的綠,在這個灰蓬蓬的小院子裏特別惹眼。
可她終於不敢碰那棵長滿蟲子的老槭樹。婆婆棕黃色的瞳子常嵌在窗簾漾開的縫上,一見到那道棕黃色的光,她的脖子就發軟,總想突然長出一身硬殼,把脖子縮進腔子裏去。剛過門兒時的那兩條老絲瓜已經萎成碎片被風吹走,爛棉花似的灰瓤子裹著蛛網和蛹鑽入泥土,化作別的什麼物質,深夜,時常發出一種燐火般幽藍的光芒。
喬把一頂薄得不能再薄的塑料薄膜罩在花上。月光溶溶地、流過,那叢花就透明地浸在裏麵。偶爾地,喬也想起那兩條脆裂發黑的老絲瓜。不過那是在洗澡的時候,婆婆棕黃色的瞳子轉過來,一條幹毛巾拉鋸似地揩著後背的水珠,那兩隻扁而長的乳房漉漉地掛著,一直吊到肚臍上。
太婆和公公婆婆都沒說什麼。那花潑刺刺地長。遠誌放了心。有時也悄悄鬆一鬆土,澆一點水。晚上和喬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就談花,一直談到喬再也不想說什麼。於是大家麵壁。遠誌就打來洗腳水,催著快睡。喬迷迷棚糊地睡去,恍惚間卻看見有個黑衣老太婆站在床前,一張灰臉上沒有五官,死呆呆地望著她。喬喑啞地叫一聲,睜開眼,屋角那裏立著個掛著黑衣的衣架。屋裏暗暗的。窗簾靜靜地掀起,又軟軟地落下。——不知什麼時候,窗子被吹開了。喬趿了鞋去關窗。外麵下著雨。雨聲把所有細小的聲音都遮沒了。沙拉拉地。喬模模糊糊地望見,窗下牆角那叢月季正在悄悄地綻開花蕾。一朵,接著一朵。展開半透明的花瓣兒。淡淡的雨滴像是從星星上搖落下來的,發出那樣一種奇妙的音響。葉子閃著黑黝黝的光澤。花蕊是金的,在夜的深濃中綻出星星點點的暗金色。喬看得呆了。一動也不敢動。不知過了多久,夜幕把一切都遮住了。喬這才輕輕噓了口氣,心裏,好像動了一動。
第二天,喬早早出了院門。隻見牆角那叢月季果然都開了花。紅白黃粉,罩在陽光朦朧的淡金色裏。半透明的花瓣飄飄閃閃的,耀花了人的眼。喬扶住花枝輕輕一搖,搖落一臉的雨水。遠誌眼屎沒揩淨就趴在窗上看,喬藏在花叢中給他飛去一個嫵媚的笑。心想這院子起碼有一半屬於自己了。
太婆仍是常常廚房裏偷嘴吃,然後放很響的屁。那個老沙鍋上的油垢越積越多,每刷一回鍋喬就犯一回惡心。有一天,當太婆從肥白的濃湯裏撈出肘子的時候,喬“哇”地一聲吐出來。然後跑到廁所的抽水馬桶前吐了又吐,喬奇怪她吐的比吃的要多。而且莫名其妙的全是些濁水。遠誌慌了神,滿院子轉著不知怎麼才好!太婆和公公也呆了。隻有婆婆把兩條膀子往平板的胸前一抱,歪嘴笑笑說:“怕是有了吧。”頓時,公公便咧開了嘴。公公的牙齒很好,叫人想起老玉米裏叫“白馬牙”的那號品種。
喬從此吐得昏天黑地。遠誌到底是老實人,聽人說吃水果好,便大堆大堆地買來廣柑,然後又大堆大堆地爛掉。喬吐得剩了個空殼兒。婆婆卻突然掛起臉,再無笑容。遠誌也不知是什麼緣故,也不敢問。隻是陪太婆抹牌的時候,玩得高興,太婆才哼出一句:“吐得厲害,怕是個女伢兒哩!”幾個人便不再作聲。聽著喬在廁所裏高一聲低一聲地吐,婆婆便投一個眼風,遠誌訥訥地站起來,又訥訥地把門關上。
院子裏的花忽然變蔫兒了。個個垂頭耷腦。喬硬撐著去看,見老槭樹上的蟲子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絲瓜架,又撲向那叢月季,熙熙攘攘的,擁擠著挺得意地吮著花葉的漿汁。喬急得要哭,遠誌才壯起膽子找到太婆,老太太聽說要砍了槭樹,扯了絲瓜架,便用枯樹枝似的手指向遠誌的鼻子,說不出話來。於是遠誌的鼻尖兒留下了一個月牙形的指甲印,幾天都下不去。喬隻好從窗口看著那一朵一朵半透明的花被小蟲吞噬掉,她驚奇那些蟲子的能量。它們的侵入和吞蝕全在不知不覺之間。她知道這些蟲子是滅不了的。即使滅了,還能生出來。一點兒法子也沒有。
終於有一天,喬突然覺得體內的濁物都吐完了似的,忽然遍體清爽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進院子,見那堆殘花敗葉之間,竟還挺挺地立著一支黃和平!綠翡翠的枝葉,頂著一朵淺黃色的花。陽光斜斜地照過來,看上去竟像一頂純金的冠冕。喬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一會兒。沒有流淚。她知道窗子上有四雙眼睛在盯著她和這支古怪的黃和平。
喬的孩子生在秋天。是男孩。公公綻出了白馬牙。婆婆也堆下一臉的笑。從產院抱回來,孩子的眼睛是睜著的。太婆便咬著牙巴骨說:“睜眼的伢兒怕是不好養哩!”又問:“叫什麼名?”喬笑一笑,低低地說:“我想叫他陶陶,他在我肚子裏就翻跟頭,淘氣得很哩!”遠誌也笑了。見三人都不說話,急忙說還是太婆給起一個吧,太婆起的名字是添福添壽的!四世同堂,也算是這孩子的造化!——”太婆用長指甲拈起一片山楂放進嘴裏,閉起眼睛嚼。公公便說:“按家譜這一輩應是忠字派,就叫忠華吧。”婆婆撇撇嘴叫大了喲!上小學時候叫也不晚!”太婆突然睜開一隻眼,滿臉的褶子很滑稽地流淌開,變了形,悠悠地說:“就叫‘醜’吧,好養。”喬伸了伸脖子,眉毛揚得老高看遠誌,遠誌“咕嚕”咽下一大口唾沫,垂了頭。
於是孩子的名字始終未定。喬背著人,仍叫他陶陶。一天給他唱十八支歌,喂十九次奶,洗二十次尿布。喬的奶水特別豐足,噴泉似地常掃射在孩子的臉上,一吮便嗆得紅頭漲臉。孩子能吃卻不能睡,常在睡夢中突然驚醒,像是聽見了什麼可怕的聲音似的。一對小黑眼珠常驚恐地盯著那個衣架。喬想起自己做的夢,便叫遠誌把衣架搬了出去。有一個太陽特別好的中午,喬抱著孩子在窗口曬太陽,孩子嬌嫩的臉蛋像是敷了層粉,帶著種懶洋洋的舒坦勁兒倒在喬的懷裏。喬低低地哼著一支曲子。
突然,孩子像是感到了什麼,使勁兒地往上掙,喬急忙把他立著抱起來。見他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緊緊盯著窗外,喬回頭看,什麼也沒有。於是抱著他走開,他卻突然哇哇大叫,喬隻好立住不動。好一會兒,孩子忽然笑了。兩片小嘴唇綻開一個極甜極美的笑容。那笑容可真是美極了。喬忍不住就貼在那兩片小嘴唇上親了一口。她覺得自己的嘴唇像是碰上了芳香柔嫩的月季花瓣兒。
婆婆走進來。婆婆和太婆喜歡穿黑衣服。到了炎夏,便一人穿一身黑香雲紗。太婆那件已經有些舊了。發赭石色。帶著股樟腦味兒。婆婆的衣褲穿起來卻俏皮得了不得。瘦瘦精精的。扁而長的屁股在細腰底下一擺一擺。喬生孩子之後體型還沒複原。婆婆走路就越發風擺荷葉一般,弄得公公常張大了嘴,不知想吞點兒什麼。
“喲,這麼大的太陽,把伢兒頭皮曬壞了!”婆婆嚷著,刷地一聲閉上窗簾。孩子哇地一聲哭了。傷心得不得了,竟哭出了眼淚。“伢兒餓的慌哩!”婆婆耷拉著眼皮。“媽,我是剛喂過了的。”喬輕輕拍著孩子,搖晃著。“剛喂過,為麼事哭?伢兒是要叼著奶嘴兒的,你為麼事舍不得喂?”婆婆棕黃色的瞳子睜成正三角形,錐子似地一閃,把喬刺了個正著。喬垂頭喪氣地解開懷,孩子卻不睬那紅櫻桃似的奶頭,仍是哇哇哭著,執拗地往窗外看。婆婆揮起兩條長胳臂:“伢兒受委屈嘍!一定是你的奶不好,快自己嚐嚐是不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