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恨不得躲進那堆殘枝敗葉裏,要麼,就把婆婆推進去。半晌,她才低低地說:“媽,他是要看窗外的花哩!”“胡扯!月窩裏的伢兒,懂得看花?你是念書念昏了頭吧?”婆婆風擺荷葉地邁著小碎步一路走出去,帶起一股風,吹落了晾在椅子背上的尿片子。
從此,喬天天趁婆婆午睡的時候把窗簾打開。男孩一雙水汪注的眼睛總是執拗地望著窗外。喬知道他在看什麼。在窗口這個位置其實並不能看見那株金光燦爛的黃和平。可喬知道她的兒子能看見。大概所有的小孩兒都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何況淡淡的秋風老是卷進一股股月季的芳香,把人都弄得癡癡迷迷的。
喝過了滿月酒,陶陶真正成了個美麗無比的袖珍小人兒。水色的臉蛋敷上一層淡粉的絨毛,嘴巴上常常掛著一種懶洋洋的微笑。兩顆黑水晶似的眼睛隻要那麼一閃,就像是把世界都給看透了。公公婆婆笑得合不攏嘴,以為得了龍孫,隻有太婆咬著下沉的牙巴骨一聲不響。眼光變得越來越陰沉。
陶陶兩個月會翻身,四個月便坐得很穩,等到喬歇滿產假的時候,胖胖的男孩便能在床上翻來滾去了。就是喬和遠誌結婚用的那張床,緞被依然閃著大紅大綠的光,可早已換給公公婆婆睡了。現又變成了陶陶的行宮。陶陶便抓起一樣兒,玩一陣,“啪”地一扔,自有人來撿。他對新玩意膩得很快,一膩了,就望著窗外哇哇哭,怎麼哄都不行。喬悄悄按一下錄音機的按鈕,叮叮咚咚的樂聲滾過來,陶陶便止了眼淚,繞著那架小錄音機爬來爬去。一雙黑水晶似的眼珠咕碌著,一雙小手就伸過去按那按鈕。樂聲一響,男孩就拍著小手咧嘴笑。太婆把舌頭伸得老長。
喬上班了,請了個小阿姨。小阿姨是河北農村人,能背著陶陶做飯洗衣,把一家人的活兒都攬下來了。太婆看了喜歡,便常塞給她幾個體己錢。她也就越發的盡心。
有一天,鄰家阿姨送來一隻彩色的玩具小狗,是可以拆下來拚接的,像七巧板那樣。陶陶接在手裏,十個小手指就在那光亮亮的小狗身上劃來劃去,連奶也不想喝。小狗被他一片片地拆開了,又拚接。他趴在那兒,撅起帶著青色胎記的胖屁股,黑發油袖的腦袋像一朵盛開的菊花。
喬下班走進院門的時候,老遠就看見太婆和婆婆穿著一式黑色香雲紗的褲褂,凜然站在老槭樹下。喬馬上把身子往裏縮。恨不能立時長出一身甲胄來,把身子包住。可婆婆錐子似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劃來劃去。她側身進門,到了兒還是碰了一下太婆那黑色寬大的袖子。喬的手腕立即起了淡淡的紅斑點,奇癢難熬。
“到底……出什麼事了?”
“沒,也沒啥……”遠誌結結巴巴,一麵瞟著三位老人的臉色,“你……咳,……陶陶,不,這孩子……這孩子是怎麼懷上的呀!?”
喬睜大了眼睛。她沒聽懂遠誌的話。卻聽到太婆在裏屋連放了幾個響屁,接著,又是一聲沉重的歎息。
“你駕莫愁了,把身子愁壞了喲!”是婆婆的聲音。
陶陶已睡得很甜,柔嫩的小嘴喇叭花似的半張著,翹起的小鼻翼在輕輕翕動。那黑色的長睫毛蓋過了眼窩,一直垂到粉嘟嘟的臉蛋上。身旁,是個彩色拚接的長耳狗。
“他自己把那玩意兒拚上的,”小阿姨咬喬的耳根兒,“太婆擔心他太精怪了,不好養哩!”
院子裏那株黃和平倒是長得很茂,說也奇怪,四旁那些月季連根都被蟲子咬爛了。黃和平卻是一個勁兒地發枝瘋長,朵朵花苞都美得玲瓏剔透。院子裏太陽好的時候,小阿姨便抱著孩子出去曬太陽。男孩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盯著黃和平不肯走。婆婆從窗子裏看見,出來隨手掐了一朵讓他拿著,他兩隻小手倒來倒去的,花朵上的露珠便滾落下來。金絲綢般和軟的陽光罩著那黃花,露珠一滴滴地幹涸,花蕊像蝶須一般卷曲起來,男孩盯著那花朵,突然輕輕地叫了一聲:“媽!”
聲音雖輕,婆婆和小阿姨卻是都聽見了。婆婆忙忙地把胖孫子接過去:“乖喲,那是花,不是媽!……你說‘花’!”
陶陶於是又叫了一聲,這一聲清清脆脆的:“媽!”
婆婆眼皮耷拉下來了,叫著那小阿姨的名字:“你也該教教他喊人了!也該教他喊老太!喊爺爺奶奶啦!”
男孩會叫媽了,喬摟著他親個沒完。可陶陶把花也叫做媽。
漸漸地小阿姨聽出來了,每天清早,陶陶嬌滴滴地叫一聲“媽!”那是叫喬。午後又要死要活地連叫數聲媽,那便是要去看花了。婆婆糾正了幾次,終於沒有用,便不似先前那般疼愛孫子。“像是個逆種哩!”晚上,婆婆在公公耳邊從齒縫裏道出擔憂,然後竟擠出一汪白花花的眼淚。
太婆自打添了重孫,偷嘴吃的次數竟少了,因此屁也放得少。人倒像是精神了些。那小阿姨是精靈到頂的人,見太婆日日守在眼前,便溫言款語地教陶陶喊:“老太!爺爺!奶奶!……”太婆一高興,就把沙鍋裏浮著肥油的豬腳連白湯盛上一碗給小阿姨。小阿姨唏溜溜一碗下肚,還想吃。漸漸地,想吃的時候便自己去盛,想拿什麼就自己去拿。太婆也不大管她。小阿姨肚裏有了油水,竟鮮豔起來,精力也旺得很。見了遠誌便沒完沒了地笑。咯咯咯很響。
男孩會叫老太、爺爺、奶奶了。反不再叫媽。婆婆特意進了趟城,給小阿姨捎來兩塊七寸布票一尺的花布,叫喬給她做幾身衣裳。那花布明明是做窗簾用的,上下兩道鳳尾,中間是極豔的花,質地雖薄卻還像漿過了似的挺括。小阿姨見了,眼睛彎成月牙,抿了嘴甜甜地笑。喬量了又量,小心翼翼地鉸了,鎖邊,又紮好,布買的摳,拚了又拚,小阿姨穿上還是繃繃緊,胸前突起一對小山包,裙邊硬挺挺的餛飩皮似地支愣著。男孩歪著腦袋看了又看,一對黑眼珠滴溜溜地轉個不停。半晌,歪起一邊的小嘴角微微一笑,像什麼都知道似的,活活把眾人笑倒。“這孩子鬼壞哩!”婆婆揮起兩條黑香雲紗寬袖管。“將來早些讓他接媳婦,太婆要見第五代人哩!”公公笑得像馬嘶。於是眾多的聲部一起笑得喘不過氣來,倒把房間裏紮衣裳的喬嚇了一跳。
男孩周歲生日那天,喬下了班便小跑著去商場買了玩具。懷著那樣一種戰兢兢的喜悅,喬輕輕推開門,卻看見一屋子的人,兒子被眾人柵欄似地圍在裏頭,頭上生出鮮紅的肉冠子,軟囊囊地在陽光下變色兒。屁股後頭的哩嘟嚕地掛起一串大尾巴,五彩繽紛油光蹭亮地耷拉著,喬驚得要喊出來,急忙把一根指頭堵住嘴,咬著。忽見那柵欄慢慢散開,這才看清男孩原來戴著頂朱紅緞帽,後向耷拉著的是一扇繡得極精美的龍形圖案的棉屁簾兒。胖乎乎的被打扮得動彈不得,四仰八叉坐在藤椅上,儼然有天子狀。見了喬,也隻淡然處之,隻用黑眼珠斜斜地掃了她一眼。喬拎著一包玩具僵在那裏。並沒有什麼人認出她是孩子的媽,也沒人為她介紹。
眾人飽了眼福又飽口福,一直吃到滿天星雲飄來晃去,喬墜著細長的頸子來收拾殘席,並不向誰望一眼。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老媳婦拈起一根牙簽剔著牙,眼睛一閉一閉,嘴唇一翻一翻的:“這孩子可真是水靈!不知吃什麼奶長大的?”婆婆看了一眼公公,愣一下又笑一下:“就是吃牛奶嘛!”那老媳婦歪一歪嘴:“好喲!吃牛奶的孩子長得這麼好,可真沒見過!”喬瞪大眼睛看公婆,又去盯遠誌,遠誌低了頭。喬隻顧盯著他,把魚骨頭都撒了一地。
喬得了種奇怪的病,總覺得頸子發軟,老想縮進腔子裏去。見了男孩也不敢伸展。男孩粉嘟嘟的臉上漸有了種譏諷的表情,喬反覺得自己全身的皮都漸漸變硬,甲胄似的,很難被什麼所傷。又極懶,每日蓬頭垢麵的並不去裝飾,連那株心愛的黃和平也不去管,於是那院子又成了老樣子,爬滿蟲子的絲瓜架蔓延過來,把黃種平吞沒了。喬卻並不在乎,飯量倒比先前多了些,人也胖了,趁上廁所的時候,她常悄悄照一照鏡子。那鏡子後麵的水銀都快褪盡了,隻中間模模糊糊地照出個人影兒。胖了,臉上的線條都拉直了,繃得緊緊的像個蠟人。她試著轉了轉眼珠,覺得挺艱難,心裏有點兒怕,又連著轉了幾回,忽然發現鏡子裏的那個人並不是她自己,那是個假人,不是真實的。她從來不認識那個人。她貼近鏡子想仔細地看看,可嗬出的氣雲霧似地罩住了那張瞼,隻留下一個影子,灰白的沒有五官。
男孩常坐在外屋的那個長桌子旁畫畫。他兩歲半了,上幼兒園。會畫很多的畫。小阿姨早已走了,說是回去結婚。太婆把娘兒們的舊衣裳清出來送她,念她農村人可憐。第二天卻發現那些衣裳原封不動地放在那兒,現款倒是少了幾十塊。太婆歎了一回氣,和婆婆唧唧噥噥的,竟也沒張揚。
喬坐在長桌子的另一頭兒打毛衣。有個晚上,她忽然很鄭重地看著男孩說:“陶陶,你給媽媽畫一枝花吧。”“什麼花?”“就是咱院子裏原來那枝黃和平。你小時候頂喜歡的。”“什麼黃和平?”男孩冷冷地問。喬忽然發現那兩顆黑水晶變成了兩塊冰,咕嚕嚕地從井底冒上來,遊離著,然後撞成碎沫,散開來,根本無法拚接。喬回到自己的房間,把毛線一圈圈地拆開來,鐵屑似地彎彎曲曲,盤成絳紅色的蛛網,灰蓬蓬地把她罩在裏麵。她想起剛過門兒時那兩條發黑脆裂的老絲瓜和滿院子的蟲蛹蛛絲,懷著種惡毒的快意,笑了。
男孩畫得越來越好。有一天他畫了一大一小一肥一瘦兩隻黑烏鴉,一匹大馬和一隻小耗子。跑來跑去地拿給人看。歡喜得太婆、婆婆、公公、遠誌圍了一圈兒。太婆已年邁九十,兩隻三角形的小眼睛仍亮得逼人。男孩給大家講解,說那兩隻黑烏鴉是老太和奶奶,那匹大馬是爺爺,爸爸便是那隻小耗子,隻是沒有媽。
幾個人愣了半晌,看了又看,還是婆婆精靈,忽然悟出真諦,喜笑顏開地把手按在太婆那青筋突起的胳臂上,兩隻黑色香雲紗袖管蹭來蹭去,親密地絞在一處。“媽,伢兒把我們畫成鳥,把他爺爺畫成千裏馬哩!”婆婆歡天喜地地嚷,“這孩子是給你駕添福添壽的,畫的都是吉祥物哩!”
太婆屈曲著眼細細地看了一回,點頭笑道:“嗯,這伢兒倒是個有心的!看看,把遠誌倒畫成一隻虎!”
“可不是!”婆婆笑得露出滿嘴三角形的尖牙齒,喬也悄悄地走出來,悄悄地在一旁看。
“啊哈哈,孩子是把你們畫成鳳凰鳥哩!你們還沒看出來,哈哈哈……沒看出來……”公公怪聲笑起來,像馬嘶。笑得太過,連粉紅色的牙齦也暴露出來,喬這才看清原來公公是滿口假牙。那牙床活活搖搖的,好像馬上就要整個兒掉下來。於是喬也跟著笑,直笑得流出了眼淚。婆婆一邊笑一邊抱著孩子又晃又親,陶陶粉嘟嘟的臉被慈愛的唾沫淹得變了形。一雙黑眼珠驚恐萬狀地盯著這個成人大笑的世界,卻突然大哭起來。
男孩再也不畫了。別的孩子幹什麼,他也就幹什麼。太婆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訝兒們,就要這樣。太精怪了就不好養!”
後來,男孩大了,上小學了,特別守規矩。人緣也好,又有孝心。非常聽大人的話。人人見了都誇他是個乖孩子。鄰居家訓誡孩子都以他為楷模,動不動就說你看看人家陶陶!”公公婆婆便紅光滿麵。
太婆仍活得很精旺。重孫子的一舉一動她都很關心。那個油垢的沙鍋有天燉糊了一隻雞,喬刷了又刷,可從此卻刷不掉那股糊味。太婆常常一出抱怨一邊從鍋裏舀出帶糊味的肥湯,然後放出惡臭難聞的屁。隔著兩層門喬也能聞得見。她忽然想到大概那株黃和平也是被熏死的,就在一個晚上悄悄扒開花塚來看。手電的藍光照出一窩白生生的蛆蟲。擁擠著,碰撞著,互相碾壓著,有時又偶爾彙成一股合力,直往地底下鑽。喬三下兩下把土拍得死死的,從此不再想那株月季花了。
男孩越來越討人喜歡。見了老太太、爺爺、奶奶親得不得了。和爸爸也過得去。隻和媽媽形同路人。偶爾叫一聲媽,也是遲遲疑疑的,還帶著種莫名其妙的難為情。不過這孩子的眼珠卻不似先前那麼亮了。仍很漂亮。隻是眼光冷冷地像凝固的冰霜。
有一天晚上喬睡不著,聽見隔壁房間裏的床又在咯吱咯吱地響。
“……我早就看出來了,孫子跟人家的孫子不一樣哩!”是婆婆精力旺盛的聲音。
“麼不一樣法?”公公的嗓子混混沌沌的,像是馬上要睡死過
去。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噢。”
“派頭蠻大的,將來不知要做到幾品官哩!”喬聽見婆婆壓低的笑聲。
然而喬並不知道,男孩也有男孩的秘密。他有時做一個夢。夢見一棵極大的月季花。不,簡直是月季樹,梢上頂著一朵巨大的淺黃色的花。陽光玻璃般地罩在花上,透明的花叢就像是一點一點地消融在那朦朧的淡金色中。風輕輕地吹,花一抖動,便發出奇妙的叮叮咚咚的音響。細看,原來那每一片葉子都變成了透明的小鈴鐺,葉上的露滴成了一顆顆飄遊不定的小星星,繞著花叢靜靜地飛。挨近了,能聽見花朵在輕輕地歎息。摸摸,葉子竟還是溫熱的。那根金色的雄蕊很神氣地伸展出來,四周的雌蕊在圍著它翩翩起舞……那朵淺黃色的花是那麼美麗,男孩蹺起腳尖兒,拚命地竄高兒,卻無論如何夠不著。他搬來一架梯子,搭上去,一步步地爬,爬到中腰,梯子卻突然塌了,軟綿綿地倒。男孩“哇”地哭醒,叫了一聲“媽”。
可惜喬已睡死,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