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12號(1 / 3)

夢境12號

我該講自己的夢了。

自童年起我做過無數個夢。

我總覺得夢和一個人的靈性有牽連。當然,這裏的夢不是那種“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夢。這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夢。是無法用白晝的想象所完成的。我總疑心每個孩子都做過這種夢。不過是人長大了,許多事便忘了,於是不再記得孩提時代的夢。

人的遠古靈質一定是被欲望侵蝕掉的。於是靈質也就僅僅屬於孩子。好在我的記憶很值得自豪。記得很小的時候常常重複地做同一個夢:我家的便池後側在夢中出現了一條通道。我鑽進通道,便會來到一家商店。這商店總是陳列著同一種方形蛋糕。上麵印著兩個踢足球的人。下麵的夢境有些模糊,我記不得是怎樣穿過商店忽然來到一片仙境似的樂園的。總之,呈現在我麵前的是一片極美的花,每一朵花上都棲著一隻極美的鳥,更確切地說是那時商店裏常見的一種彩色絨鳥。這鳥不會飛。可以很容易地把它裝進衣袋裏。也就是在這時候,我每每要抬頭看見一座巨大的牌樓,上寫四個大字:極樂世界。夢總是在這一瞬間驚醒。

還常做的一個怪夢是:天上烏雲翻卷,烏雲彙聚成一個個巨大的人頭像俯視著我。在一種近似絕望的處境中,忽然有兩個獵人打扮的人出現在街市上,他們極其高大,腰圍獸皮,我便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們走,走到哪裏並不清楚。

小時候常聽媽媽和外婆講她們的夢。媽媽常做一個惡夢:夢見自己過關,大概是鬼門關吧。有一個老頭看守。而且每逢此時便有鍾響,令人毛骨悚然。奇怪的是父親死後媽媽再沒做過此夢。外婆是佛教徒,做的夢似乎也有佛性,她夢見自己落下懸崖,有巨手來接,顯然是佛之掌。每每感歎:到底是老佛爺慈悲,雖是貪、嗔、癡之人,仍然來救。那幾天便加倍供奉,睥氣也好了許多。而父親、丈夫、弟弟一幹男性公民則從未說過夢,不知是沾枕頭就著還是遺忘機製特別強,總之遠古靈性似乎是女人專利,難怪連西方也有女人和貓有九條命的說法——均屬陰性動物是也。

成年之後,特別是結婚之後很少做夢,自謂原始靈性已遭毀壞,淪為庸人,地地道道的一身俗骨。相反地,姐姐卻是中年得道,自35歲之後,接二連三地爆出許多怪夢冷門。其精彩程度絕不在我童年夢之下。譬如班禪太師圓寂後她曾有這樣一個夢:遠方碧藍的天空顯現出金碧輝煌的布達拉宮,她由一小和尚牽引著過一獨木橋,小和尚向她微微一笑,伸過手來,每逢講到此處,姐姐便很動情。並且在過橋之前有遍地蛇狀的黃金。無疑橋那邊便是彼岸了,那小和尚便是佛祖的使者,前來引度而已。曾向高人半仙兄講述此夢,此兄擊節讚歎,說是姐姐非凡人也。——後來此夢果然部分地應驗——此是後話,就不多說了。

婚前做的最後一個奇夢是關於父親的。其時父親剛剛去世,我夢見一仙境,背景是原始森林。前麵是一麵美麗的湖,有梅花鹿在湖畔漫步,父親與一古裝老人正在悠閑自在地談天,那老人似乎就是老子或莊子。父親的麵容也同老人一樣恬淡。這時忽然眼前一黑,仙境逝去,原來竟是一長而寬的銀幕,有畫外音道:某某某(父親的名字)教授就長眠在這青山綠水之間。於是場內燈亮,夢醒。此夢幾乎原封不動地引入我的一篇小說之中。因父親生前極善良,又吃過許多苦,我想如果按照佛教教義,他是該有個好去處的。或許是他去了,托夢來告我,也未可知。

公正地說,婚後也沒有完全斷絕預感和應驗的老故事。85年生小孩之前曾做一夢,那天正好要去醫院做B超,此前我和丈夫一直認為懷的是女孩,理由便是女孩打扮媽,而我那時的確形神俱佳,誰知那天中午忽然做了個短暫的白日夢,夢見一個可愛的男孩在澡盆裏洗澡,周圍一圈兒人咯吱他,他咧著沒牙的小嘴咯咯地笑。及至醒來,那笑聲似乎還在耳邊。給丈夫講夢的時候他還不以為然,及至B超結果真的是個男孩,他也呆了。最絕的是兒子長到三歲時,簡直就和那夢中男孩一模一樣,這真不知如何解釋了。

所以當讀到榮格小時候的神秘故事及成長經曆之後我十分心領神會。榮格是極聰明的,他的聰明就在於他很好地轉化、並掩飾了自己。聰明人一般都沒什麼好下場。我總結了兩句話,叫做:要麼當騙子坑別人,宴麼當瘋子坑自己。如果不想做騙子或瘋子,就得像榮格那樣掩飾和轉化,使自己變成一個凡人(起碼在表麵上)。變成凡人的最重要因素便是家庭:榮格聰明地娶了一個賢良的妻子,聰明地生了一群孩子。連他自己也說:我的家庭時時在提醒我是個實實在在的普通人,他們保證了我能夠隨時隨地返回到現實的土壤。

榮大師在釋夢方麵超越了前輩弗洛依德而自成一體。據說在希特勒崛起之前榮格便從夢中感應到“金發野獸”將要衝出樊籠。在榮格所做的無數個神秘夢中有一個特別引起我的興趣:他夢見本堂神甫的牧場上有一深深的通道,他走下去,見到一半圓門,上有厚厚的帷幕掩蓋,地上鋪著石板,有一塊紅地毯一直鋪到一寶座前,那是一個精美絕倫的黃金寶座,是真正的王位。王位上屹立著一個巨人般的東西,那東西的質地十分奇怪,是用活的皮肉做的,無臉無發,一隻獨眼凝視著天花板。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母親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就是它,這就是那吃人的妖魔!於是榮格大汗淋漓地醒來。彼時他不過還是個三歲頑童。幾十年之後他才悟到那帝王寶座上的東西原來竟是一巨大的男性生殖器。

比起大師來我的夢自然相形見絀了。不過有一點很奇怪:那就是無論東方還是西方,孩子們似乎都對於冥冥中的什麼充滿了恐懼和敬畏,這大概就是所謂原始圖騰崇拜心理吧。但是東西方的圖騰似乎很不一樣,一個是:神。另一個是:人。當然,也有共同之處:神性的人或曰人性的神。遠古時代,人神合一,而後來人背叛了神,也就遭到了神的遺棄。現代人中隻有極少數人神性尚存,於是神的寵兒將過去未來現在之事告訴神的棄兒,當屬天經地義之事,實在沒什麼好奇怪的。

我現在要講的卻是與上述夢境完全無關的夢。這是個關於商業神話的夢,多少帶點兒銅臭味兒。12個夢中隻有我的夢帶有商業色彩,這不知應當算作一種摩登還是墮落。總之這個關於緬甸玉的夢寫成小說發表之後我接到了不少讀者來信,有一封信很特別,是一位寶石專家寫的,在此摘錄轉述如下:

徐小姐:

一口氣讀完了《緬甸玉》,覺得寫法、內容、專業知識都很地道。除作家愛寫作外,我猜你對石的收藏也有興趣,如果是,那麼不用客氣,我贈您十克左右的玉石好嗎?

準備明年去那邊看看,特寄去幾張廣告,您可寄給您在孟定的朋友。

裏麵夾著一張名片,頭銜是海南省寶石協會副會長。李某某。

天呐,我在孟定哪裏有什麼收藏玉石的朋友。緬甸玉不過是我虛構的一篇小說,不過是按照《北京文學》新體驗小說關於“親曆性”的要求杜撰出來的。對於我來說,那十克玉石的誘惑雖然強大,卻還強大不到為此撒謊做局的程度。

自然,雲南我是去了的,也確實有一個臨滄筆會。但是到了孟定我就病倒了,一天一夜之內輸了8瓶藥液,那過了孟定竹橋的一切都存在於我的夢境之中:包括那兩個叫做三梅和阿韻的女人。

這一切或許是那些過量藥液引起的幻覺。但無論如何有一個人物是真實的,那就是司機何順,他的真名叫何雲,是他開車經過那“難於下地獄’’式的滇道把我從臨倉送到思茅,我永遠感謝他。

徐:翡翠之旅

翡翠,別名緬甸玉。

據說,紅色玉為翡,綠色玉為翠,合稱翡翠。

又據說,翡翠本為鳥名。《後漢書?西南夷傳》載“西南出孔雀、翡翠。”翡翠鳥羽很美,古代已用做飾物。

第三種說法:中國古玉和闐玉被稱為翠玉,而直到清朝初年,緬甸玉才從第二條絲綢之路入滇,因此百姓為區別它與和闐玉之不同,起了個俗名叫做“非翠”。光蔭荏苒,非翠變成了翡翠。

有一種說法是肯定的:翡翠是一種美麗的硬玉。

按照寶石學的定義,玉的價值可以超過黃金幾百倍甚至幾千倍。

所以俗話說:黃金有價玉無價。

孟定的這座竹橋在風雨中搖來晃去,大約已經有好些年了。竹橋上麵架著一條鐵索,但是起碼要一米八以上的個子,欠起腳尖才能夠得著。不知是因為年代久遠,竹橋的位置越來越降低,還是因為古人確實比今人高大,總之孟定人要過橋出境,或是緬甸人要過橋入境,都得踩著這條搖來晃去的竹橋,走鋼絲般地舞動著上身,閉上眼怕一腳踩空,睜開眼又怕看下麵那湍急的河流,隻好就那麼半睜半閉著眼,一步一晃地踏過去。

司機何順把車開到了竹橋邊。何順點了一支煙,悠然吸了一口,然後拉開車門下車。我試著動了動麻木了的雙腳,也慢慢往車下蹭。茫然望著霧中這架弓弦般脆弱而又堅韌的竹橋,我看見水霧似乎慢慢彌漫了橋身,湍急的水流在霧氣中仿佛凝然不動。淡紫色的霧氣中似乎有一點隱隱的晶瑩的白色在慢慢流動。很久之後我才看清,那是個穿白衣服的女人,正慢慢地卻是悠然地在竹橋上走著,因為濃霧的緣故給了人一種錯覺——仿佛她是在騰雲駕霧似的。我隻能看到她的上身直到裙子的下擺,而她下部的腳或鞋子什麼的,則完全沒有交待。

何順蹲在地上吸煙。一雙小而亮的眼睛盯著那一點白色,嘴角上綻出冷笑。我活動著四肢——坐了一天一夜的車,渾身都是酸疼的。

“怎麼樣,徐小姐?還吃得消嗎?”

我發現稱謂真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東西。這些年由於長期搞教學,也有被尊稱為老師、女士……的時候,但更多的時候大家還是習慣叫我名字,我也喜歡別人直呼其名,這樣既簡單又親切。可這次臨滄筆會上,為數不多的女作者一律被稱作了小姐,於是小姐這個詞便成了我此次入滇的人稱代詞,我也隻好入鄉隨俗了。

“都說蜀道難,我看滇道更難!”我咕嚕了一句。

何順的冷笑更加明顯了:“是啊,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滇道難,難於下地獄呢!”

“可是大家既沒上過青天,也沒下過地獄,所以沒法兒做這種比較。”我因為無聊,又犯了喜歡與人抬杠的老毛病。

何順把煙霧濃濃地噴出來,用下巴指指遠處那一點白色:喏,你看她是在上青天,還是在下地獄?哈哈哈……

何順快活地大笑起來,我真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高興。

那一點白色漸漸在濃霧中消失了。

2

我是在臨滄筆會上偶然做出來孟定的決定的。促使我做出這一決定的表麵原因是由於這座中緬邊境的小鎮保留著完好的原始風情,我既想領略阿佤人的生活,又對邊疆貿易好奇……而實際上,最重要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玉石。

在臨滄筆會上我偶爾結識了一個叫做沙林的人。沙林是當地的作者,因為做玉石買賣發了家,蓋了一棟八層小洋樓,已成為臨滄人羨慕的玉石專業戶。在一個閑侃的晚上,沙林捧來一個琺琅質很精美的盒子,盒子裏滿滿都是各種各色的玉石。

當地男人對於玉石的品評,一點不亞於北京男人對於足球或政治或電視劇的熱烈程度。_這同樣是個男人的世界。沙林把盒子捧到每一個人麵前,每個人都有一番評價。沙林總是帶著寬宥的微笑輕輕搖頭。在這些人的評價中,不斷出現什麼“老坑玻璃種”,“金絲種”,“紫羅蘭種”,什麼“水頭長”,“水頭短”等等我完全聽不懂的術語。

後來沙林居然笑眯眯地把盒子放在我眼前:徐小姐,我想聽聽你的。

“我?我可是一竅不通啊。”我環顧四周,發現有一雙小而亮的眼睛在盯著我。那人小小的個子,約50上下年紀,很古怪的,蹲在那裏默默地吸水煙。

“我歡喜哪個,總該有數吧?”

我於是硬著頭皮順序看下去。盒子裏排列著兩行加工好的玉石成品。大的有雞蛋那麼大,小的也豌豆大小。顏色大體有三種:黃,綠和紫。我看得眼花繚亂,最後指向一顆中等大小的紫色主石。大家湊過來看了,哈哈一笑。我知道自己露怯了。

“看來你是真的不懂。”沙林帶著寬宥的微笑,很小心地指向紫玉下麵兩顆碧綠無染的玉石,“這兩顆,才是名貴的翡翠,就是水頭短一點,不然的話,要上十萬的。”

“什麼叫水頭短?”

大家又都笑了。幾個人同時很熱心地解釋。我終於明白了“水頭”是指玉的透明度。“水頭長”,就是透明度高,“水頭短”自然就是透明度差了。所謂“幾分水”就是指光線穿透玉石的深度。水和色均佳,才是上品。

“喏,好的玉石嘛,要水汪汪的才好,或者最好是熱淚盈眶,沙林嘻嘻一笑,大家也都應和著笑了。這時那個蹲在地上吸煙的人突然指向那塊紫色玉石:

“這一顆要多少錢?”

“怎麼也得要三千塊錢檟,朋友嘛,再便宜一點,給兩千五百塊錢拿走!”

那人慢慢吸了.口水煙,從上衣兜裏數出三十張一百元的票子,扔在沙林的盒子裏。

一片靜默。

沙林臉有點紅,解嘲似地笑一下:這位是何順師傅,也是我的一個好朋友,這次他是為我們筆會客串開車,友情出演!

何順小而亮的眼睛轉向我:你是京城來的人,難得到我們這蠻荒之地的!要是真想在玉石上入道,最好去趟孟定!

“孟定?”

“對。中緬邊境上的一個小鎮。”沙林把話接過來,“你去的話,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朋友,她是佤族人,叫三梅。喏,何師傅也認識的。……哦那個小佤族可真厲害,那是鑒別玉石的專家哩!……正好何師傅也要去那裏辦事,叫他捎上你?……”

我看看何順,他沒說話,垂下眼睛吸一口水煙,那樣子像是應允了。

3

佤族姑娘三梅坐在迷蒙的月光下。

三梅穿著佤族姑娘最尋常的服裝:上衣短小,如胸罩般緊繃著結實的乳房,短裙下露出一雙深棕發亮的小腿,一頭烏發沉甸甸地垂向裸露的腰際,巨大的銀耳環把耳垂拉成了橢圓形。奇怪的是她那雙眼睛,如夜一般漆黑厚重,又似乎少了些光澤,因此當它凝然不動的時候,你會像進入漆黑的隧洞一般感到一種突然的寒氣。這雙眼睛讓我害怕,自始至終都是如此。

這是保存得很好的佤寨。寨子裏有一隻巨大的木鼓,是那佤族人的神靈。三梅是頭人的女兒,頭人的家是寨子裏最講究的家。雙層竹樓。上層住人,下層關牲口。上層分主間、客間和外間,設有主火塘、客火塘和鬼火塘,主火塘在主間,是平時做飯的火塘,客火塘在客間,一般煮豬食,鬼火塘在外間,用於祭祀什麼的。房脊兩端是木刻的燕子,據說燕子是佤族人崇拜的飛禽。

月光下的三梅把我們引進竹樓裏。三梅隻對何順點了點頭,就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讀沙林的信。當她讀信的時候,我注意到坐在火塘邊的那個男人。那想必便是頭人了。頭人個子不高但很健壯,兩道濃眉很威武地揚著,皮膚漆黑,嘴唇和牙齒尤其黑,我猜那大約是被檳榔汁染的。三梅讀完信,用我完全不懂的語言對那男人說了幾句,那男人很果斷地吐出幾個簡單的音節。於是三梅到角落裏搬來一壇水酒,用極蹩腳的漢話說:這是我們自家釀的水酒,按我們佤族人的規矩,客人來了,先要請客人嚐嚐我們的水酒。……這是我阿爸,……阿順叔,你也是頭一次見吧?

“叫我阿孟吧,我們兩個應該算同輩的!”頭人這時才笑嗬嗬地站起來和我們打招呼。寒暄之後,大家按照佤族的規矩蹲下來,三梅用一支竹管插入酒壇中,先給頭人吸了一口,然後用右手遞給何順。何順看來是諳熟這裏的規矩,他也用右手接了,用手指蘸酒輕彈於地,然後才開始主客同飲。米酒味很醇,我又確實渴了,著實喝了不少。頭人向我微微一笑,三梅的臉色也明亮了許多,喝過酒後,頭人便告辭走了,說是寨子裏還有事商量。三梅開始用那極別扭的漢話問我需要什麼樣的玉石,並且說,如果我隻要手鐲或戒麵什麼的就不必買了,她可以送我一些。我立即誠惶誠恐地表示感謝,告訴她我其實是想學一些識別玉石的方法,至於買玉石倒是次要的。三梅聽後用懷疑的目光瞪了我一眼,不再說話,到火塘邊做飯去了。

何順這才悄悄告訴我,佤族人喜歡豪飲的客人,剛才我喝酒時表現甚佳,可說中了頭彩,所以頭人和三梅都對我的第一印象不壞。我如夢初醒,心想還真是歪打正著了。

接下來的節目是主客圍坐火塘邊吃飯。三梅做了一大鍋雞肉爛飯。雞肉爛飯是佤族待客的飯.,無非用米飯和碎雞肉、米菜、鹽巴、辣椒混合煮成。三梅用木碗盛了遞給我們,我正尋找筷子,隻見三梅和何順都用手抓飯吃起來,吃得很香。看來這又是一種風俗了,我隻好也學著他們用手拈了一點放進嘴裏……那簡直是一種刺心的辣,我真不願再吃第二口。

三梅抬起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睛,盯著我。我囁嚅著不敢放下手中的碗,卻又不敢再吃。三梅輕蔑地咕嚕了一句。何順立即把話譯給我:她說,連雞肉爛飯都不敢咽的人,怎麼過得了竹橋,挑得到好玉石?

這句話連同說話者和翻譯考的輕蔑態度立即對我發生作用。特別是翻譯者的立場直接刺激了我。我捧起手裏的大木碗,用手把飯一小口一小口地抓進嘴裏。屏著氣,像小時候喝中藥那樣,不容自己有一點喘息,後來辣麻了的舌頭竟感到了香味,有很耐人尋味的香。吃完了,我仍用碗遮著臉。我知道自己眼眶裏正轉動著兩顆冰涼的也許是滾燙的水珠,我很怕它們會不合時宜地落下來。

4

三梅這才肯眨一下她那夜一般的黑眼。她微微側身,抬臂,拿起身旁的一口水煙,吸了一口。她吸水煙時微微迷醉的眼光,像光線一般穿透滿屋的煙霧。接著,她是那樣自然地解開了上衣的鈕扣。我吃驚地看著她那毫不羞怯的手指。隨著那美麗的銅雕般的手指徐徐移動,她的兩隻乳房裸露出來,是圓錐形的,閃著同樣美麗的銅的光澤。我想起我的美術教師家裏陳設的非洲烏木雕。她就這樣自然地把光裸的上身袒露在一個男人眼中。我回頭看看,驚奇地發現何順也在抽水煙,一幅視若無睹的樣子,沉迷在一片水霧中悠然自得。

三梅在水霧中開始收拾碗筷,當我準備起身的時候我聽到何順的低語:

“阿佤女人過去是不穿上衣的。阿佤男人嘛,用半隻葫蘆來遮羞。十多年前我來這兒的時候就是這樣,沒啥稀奇的。”

當天晚上,我把吃的飯全吐了。後來何順送來了一些藥放在門外。“徐小姐,我聽到你吐了,我帶了點草藥,放在這裏了,你吃了試試看。”

我當時呆了半晌才想起說一聲謝謝,不過這時門外的腳步聲早已消失,我確信他沒有聽見。

我住在外間,鬼火塘兩旁的牆壁上掛著獸頭獸骨,靠火門的一方栽著做鬼的牛角叉、牛尾巴樁和老母豬石。我麵對火塘和衣而臥,盡管睡不著卻死死閉著眼——我害怕看到眼前這些麵目浄獰的骨殖。

5

第二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慢慢睜開眼,感到頭腦空前地清醒,精神出奇的好。不知是不是昨晚服了那些草藥的緣故。那些草藥被截得短短的,乍看上去很像是臨滄當地翠玉毛尖,卻又在那綠中閃出一點點金黃,聞一聞,稻草似的清香,嚼起來清香中略帶苦澀,反正比那些穿腸過的辣椒強多了。

三梅已經穿戴好,在外麵等我們。三梅漆黑齊腰的長發粘澀澀的顯得那麼滯重,連佤寨的風也吹不動。三梅的衣褲都是用自製的土布印染的,染得顏色很美。在黑色的襯底下,染成一朵朵紅罌粟般的血紅花朵,這一種紅在都市是見不到的。黑紅相間的奪目顏色,加上沉甸甸的銀項圈和銀耳環,使這個女人越發像夜一般厚重而神秘。比較起來,我的普通漢族女人的裝束,是完全被這種強烈的色彩淹沒了。

一路上三梅和司機都不說話,我也矜持地保持沉默。隻是在過竹橋的時候,因為害怕,我唱起歌,唱我很熟悉的一首在卡拉0K歌廳經常贏得掌聲的歌。這時三梅在我身後低低地斷喝一聲。沒聽清她吼什麼,卻明白她說的是“住口!別吭氣!”一類的話。我不敢再唱,眼睛不聽指揮地向下麵看去:水天茫茫渾渾噩噩的一片。這時我完全感覺不到腳下的竹橋,隻感到從下而上騰空而起包圍著我的灰色雲霧。我嗅到雲霧中似乎有種辣椒的味道。我的身體像秋後原野上遺留的野草一樣顫栗起來。

走在前麵的何順站住了,向我伸出手。他手裏拿著那個很粗大的竹製水煙筒。我抓住它,很燙,不知是剛剛吸完水煙的緣故還是因為我的手太涼了。幾乎就在我抓住水煙筒的同時,我看到前方閃現出那一點熟悉的白色。白色慢慢飄移著,越來越近。漸漸地,我看到了那女人的眉眼。那是一雙彎彎的月兒似的眼睛,目光也似月兒一般宛媚,恰到好處地嵌在那張雪白的臉上。臉形略方,顴骨稍高,再近些能看到臉上淡淡的雀斑。這女人如履平地般走著竹橋!在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沒有感覺到她肌膚的重量,隻覺得像是一團銀白的雲霧輕輕拂了過去,留下一縷馥鬱的芳香。

“是她麼?”何順回頭問我身後的三梅。三梅重重地哼了一聲。

走過竹橋之後我才發現,我攥住水煙筒的手已經被汗水粘住了。

6

竹橋那邊便是緬甸的境內了。比起瑞麗那些開放城市來,這裏的集市貿易規模要小得多。緬甸男人隨隨便便地穿著大背心,弓著瘦削的脊梁與中國人討價還價。一眼望過去,分不清緬甸人還是中國人。糟糕的是也很難分清緬甸商品還是中國商品。

各種玉石攤子數不勝數。各種各樣的玉珮、玉掛、玉雕、戒麵、項鏈、手鐲、耳環……,價錢起碼要比北京的同類商品便宜3—4倍。我連看了幾個攤子。緬甸商販很熱情地從各種容器中拿出他們珍藏的玉石,我看得眼花繚亂,頻頻回身看三梅和何順,他倆完全不動聲色,連眉毛也沒動一動,於是我隻好保持沉默。

“徐小姐,難道看了這麼多,就沒有一個你看得中的麼?”在看到第五個攤麵的時候,三梅甕聲甕氣地開了口。

“不不,我都挺喜歡的,”我急忙向她微笑,“就……就是拿不定主意。”

“喏,這一個做戒麵就蠻好。”她指著一顆雲豆大小的綠翡翠,“這叫做油青種,也叫瓜皮油青,你看,這顏色比一般翡翠要深暗一些,但是光澤好,質地細,上麵像有一層油似的,價錢也受得起,你們北方人歡喜的。”

“這一顆要多少錢?”我細看一下,發現那綠中透出深灰,顏色我並不喜歡。

“講好了價,大概500塊錢能賣你。”三梅很自信地與那位緬甸老婦人談價,她們說得很快,說什麼我完全懂。何順低聲說:她們在講緬語。三梅在問老太太,好多錢?老太太說:五百八。三梅大概能壓到五百二成交。

“可我不喜歡這顆翡翠。”

何順笑笑:就是不買也沒關係的。

果然,三梅得意地抬起頭來,看來是把價壓了下去。她把深黑的目光掃向我,我輕輕搖搖頭,三梅便向那緬甸婦講了幾句。我們回身便走,走了好遠,我還看見那老婦揮舞著兩條青筋畢露的胳賻,哇啦哇啦地叫。

漸漸地,我們的距離拉開了。

我走在前麵,我想試試自己的眼力。

在一個很不起眼的小攤上,我忽然發現一串翡翠項鏈。這幾天三梅和何順的言傳身教耳濡目染,加上今天的現身說法討價還價,我自以為已經積累了一定有關翡翠的知識。這串翡翠項鏈,顆顆都有豌豆粒那麼大,顏色純正均勻,呈蘋果綠色,色調鮮麗。對著太陽舉起來,每顆都有金色的返照,非常美麗。再看看上麵的標價,竟然是2000!我心裏怦然一動——再侃侃價說不定能殺到1500呢!我又仔細看了看,生怕是20000之誤,這一個0對我來說可是至關童要——確實是2000。我的心怦評地跳起來,臉上卻竭力寡淡著,就像小時候撿礦石忽然發現了美麗的雲母卻又要對姐姐保密似的。於是我學著周圍的國人對那個緬甸商販連說帶比劃,我們互相比劃了半天,終於達成協議:1700元我把項鏈拿走。

我拉開手提袋的拉鎖,卻被一隻銅雕般的手按住了。三梅來了。她沉著臉用緬語跟那緬甸商販交談,聽口氣完全是質問的意思。緬甸商販好像認識三梅,見了她脖子便有些軟。但大聲辯解著。何順抽著水煙也慢慢來了,向我沉著地笑。

後來三梅忽然走到另一個攤上,端起一盆看來並不特別的水。三梅從胸褡裏掏出一塊淡綠色的珮玉浸入水中,又不由分說地把那串項鏈放了進去。結果,珮玉沉沒,項鏈卻像塑料製品似地浮在了水麵。

緬甸商販的頸子軟軟地耷拉下來。

三梅看上去非常亢奮,濃眉下一雙黑眼也變得炯然有光:“看到了吧?喏,這水是配好的比重水,專門識別這類假貨的,翡翠是硬玉,你看我這塊玉珮,沉下去了吧?所以說這串項鏈決不可能是真翡翠,看這顏色嘛,像是澳洲玉,也叫南洋洲玉,實際上是一種瑪瑙質,不過因為含鎳,所以有一種綠色罷了……”

三梅侃侃而談,何順在一邊翻譯。我自然什麼也說不出來,點頭稱是而已。

7

當晚,我們入境,宿在三梅的一個邊境朋友家裏。這大概是她的老據點了。屋子又黑又小,比北京那些彈棉花的盲流住的好不了多少。我和三梅擠在一張床上,床上鋪著涼席,倒是柔軟而幹爽的台灣席。離我們的床不到一米遠拉了個簾子,何順和主人睡在那頭的床上。因為疲勞,我湊和洗洗就睡了,卻始終沒有睡實。搖搖欲墜的小桌子上一支大蠟燭始終燃著。半夢半醒間好像有許多幽靈在小屋裏穿來穿去。疃疃鬼影被燭光反射在木製頂棚上,悄無聲息。後來有明亮的燈光照徹小屋。我睜開眼,看見小桌周圍一圈人,人頭聚在—起小聲嘀咕著,那樣子像群刺客正在商量著如何執行密殺令的辦法。後來我終於明白他們是在鑒定玉石。三梅的方位是側麵對我,目光陰沉,一麵在不停地抽著水煙。周圍的人也都沉默不語。坐在她對麵的人從皮包裏拿串一件什麼東西放在桌上。接著是壓低了的一聲驚呼,連三梅臉上也放出光來。我吃了一驚,這時我聽見何順的聲音:……快叫醒徐小姐,也讓她見識見識!……我急忙閉上眼睛,直到三梅叫我,我才裝作剛剛醒來的樣子,揉著眼睛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