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擺滿了玉石!真是五光十色,美不勝收!我看看這個又摸摸那個,嘴裏讚歎不絕,大家都咧開嘴笑了。三梅見我一臉癡迷的樣子,在一旁冷冷地說:這些玉石裏隻有一塊是上等的A貨,徐小姐,你能認一認麼?
我說我試試吧,於是就憑著直覺指向一塊玉珮,這塊玉雕工精細,刻的是福祿壽三星和一隻蟠桃,色調柔和美麗,從深色雞冠紅過渡到淡紫又過渡到綠,看上去像是那種名貴的變色翡翠。
但是大象都在搖頭,我隻好又指向一隻金絲鑲嵌的胸針,胸針上鑲的那顆綠翡翠晶瑩剔透,在燈光下特別奪目。我想起沙林說過的“熱淚盈眶”。
有人笑了,這笑聲立即淹沒了我的自信。
三梅很利索地把那塊綠翡翠摘下來,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當的一下就把那塊“翡翠”一劈兩半,我驚訝地看看周圍人的臉色,他們司空見慣似地毫無反應。
“小姐呀,翡翠的硬度你總該是知道的吧?難道一把水果刀就能敲斷它?告訴你,論承壓力和耐熱力,翡翠比鑽石都要大得多!”三梅對著燈光舉起那顆斷裂的玉石,玉石參差不齊的斷麵隱隱可見一些細細的顆粒,“喏,這麼明顯的氣泡,肉眼也看得見了,這就是玻璃仿造的翡翠,造得還蠻精細的,看上去倒是很像高檔的翡翠,可能是日本造的,也叫日本玉。放大鏡拿過來,喏,你看一看……”
我麵對燈光舉起放大鏡,那一片透明的深綠中,確實出現了一根根葉詠狀的紋路,並且有細小的氣泡。我放下放大鏡。心裏在驚奇著三梅關於翡翠的知識。不知是我已習慣了她的漢語發音還是她的漢語確有進步,總之現在我已經完全不需要何順當翻譯了。
“至於這一塊,”三梅又拿起那塊變色玉,“分明是染上的顏色嘛。你看看徐小姐,我這塊玉珮是天然翡翠,你看這顏色和晶體是分不出界限的,再看看這個,怎麼樣?顏色是浮在上麵的,對吧?你不信再在濾色鏡裏麵看看……買不起,這是我自己做的……”
這真是非常簡易的濾色鏡了。隻是在一種木架上鑲嵌了濾色膠片而已。那塊玉在濾色鏡中變成紅色。
何順在一旁笑笑說你知道它為什麼變成紅色嗎?因為染翡翠的染料一般都含鉻鹽,濃度高的時候就放紅光,所以在濾色鏡裏就現原形了。
我驚奇地問何師傅難道你也懂玉石?我這句話把大家都逗笑了,連三梅也咯咯地笑個不住,這是我頭一回見三梅笑,她笑起來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十分粲然。真奇怪她一天到晚嚼檳榔怎麼沒把牙齒染黑呢?
最後還是三梅把那唯一的上等A貨放到我眼前。這是個造型很一般的玉扣。仔細看看,與其它玉石不同的地方是綠色呈平行絲狀分布,綠色條紋有粗有細,但都是沿一定方向間斷出現的,翠色鮮陽略帶銀綠,似有許多遊絲柳絮密密組成,在絲絲翠色下又有較大片翠青,很像一幅瓜藤互係的圖畫。
三梅眼含譏刺地看著我,伸出兩個手指:這貨在香港拍賣,這個數!
二千?
眾人嘩然:二千?白給你了?
我一咬牙:二萬?
三梅一撇嘴:二十萬檟!我的小姐!
我的嘴半天合不攏。二十萬?!就這麼一顆小小的玉扣?
三梅說這叫做金絲種是一種高檔翡翠一般說來是種優水足。三梅又把玉扣拿到燈光下說你看看是不是金光閃閃?三梅說金絲種本身也有檔次之分,這個玉扣叫做順絲翠因為它的翠色順直有明顯的方向性,順絲翠在金絲種裏是最高檔的而黑絲翠則完全沒有收藏價值,黑絲翠的紋路雜亂如麻並且間有黑色'絲紋是低檔的玉種,三梅又說二十萬的金絲種有什麼新鮮的香港拍賣的老坑金絲種鐲子價值港元370多萬呢。
我聽得目瞪口呆,剛剛建立起的一點信心蕩然無存了。
何順安慰我說不要緊,玉石的行家們都是幾十年練就的功夫,你才來了幾天?這次來孟定你也不要期望太高,能學會認個大概就不錯了!眾人於是都附和著他安慰著我就在這時天色漸漸地發亮了。
今天去哪?我問。
何順神秘地一笑:今天,帶你去見見世麵,真正的大世麵!
眾人眼裏似乎都藏著神秘。三梅的目光卻突然暗淡了。
8
清早過橋之後何順不知從哪裏開來一輛花園直達巴士。我和三梅上了車。三梅一路上狠狠吸著水煙,心事重重的樣子,一句話也不說。我悶得不行,隻好透過車窗去看窗外的景色。邊境處的緬甸異域風情並不很濃,無非是一行行的檳榔樹,一叢叢的鳳尾竹,有緬甸少婦少女打著美麗的花傘三三兩兩穿過街市。遠遠的,能看見陽光下金光閃閃的佛塔和佛寺。
在一叢濃密的鳳尾竹掩映的小樓前,巴士停下了。何順招呼我們下車。三梅忽然怒目看了我一眼,甕聲甕氣地說:你怎麼也不知道換件衣服丨我低頭看看這身在大理買的廉價紮染裙子,頗有些自慚形穢,又看看三梅一頭黑發發出烏木助光澤,衣服也穿得光鮮亮麗,忽然悟到今天或許是要見什麼要人吧?心裏頓吋悔之不迭。
這棟小樓造型簡單而別致。整棟房子都是柚木造的。花木繁茂,老遠就聞見濃鬱的芳香。廊簷下擺著各種精致的盆景,上麵掛著風蘭的花籃。有兩隻鳥籠很顯眼地掛在花籃旁邊,一隻裏麵養著翠藍桔黃相間的琉璃金剛鸚鵡,另一隻裏則是白底銀斑的珍珠鳥。清脆的鳥鳴聲一下子使這棟木樓充滿了勃勃生機。看上去這無疑是一戶富貴殷實的人家。
何順已經在打招呼了:阿韻,你好哇?
這時我才注意到,鳳尾竹掩映的外瘺梯上,正斜倚著一個四十出頭的婦人,再細看,正是那個在孟定竹橋兩度翩然而逝的白衣女人!
她今天大概是刻意修飾了一番,穿一身雪白竹布褲褂,用了太妃色的燈果滾邊,上衣繡了一朵同樣顏色的慈菇花。連大襟上的鈕扣也一律是太妃色,不過鑲了很漂亮的金邊。她的柔軟烏黑的頭發在後麵盤成一個肥大的發髻,沉甸甸地往後墜著,露出明亮的前額,臉上淡淡撲了粉,打了胭脂,把那眉眼襯得越發嫵媚。她一開口便是滿臉的笑:這不是阿順嗎?多少年沒見了,你好嗎?阿茵好嗎?
(她竟然能說比三梅好得多的漢話!這女人的媚氣和骨子裏的貴族味兒從一開始就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可不是個一般的緬甸女人!後來趁她倒茶的時候,何順悄悄告訴我,這是個緬甸富商的遺孀。過去在英屬殖民地時期,她的祖母曾經在英國女皇的行宮裏做過廚娘。是女皇最賞識的緬甸女子。她的父親和丈夫都做了一輩子玉石買賣。至今邊境一帶的玉石生意依然由她和她的家族壟斷著。這裏不過是她的別墅,她在緬甸至少有四處房產。
室內布置得並不十分豪華,卻很舒適典雅。全套的竹製家具熠熠生涼,很快便撲滅了我們身上陽光的氣味,身心一下子清涼起來。就連茶杯也是竹的,一套二十個有大有小,造型各異。阿韻親自端上茶來,我挑了最小的一個梯形杯子,慢慢啜了一口,隻覺一股清香,翠綠的茶葉在清澈透明的茶水中遊動,在陽光下發出金褐色的亮光——確實是我從未喝過的好茶。
何順也呷了口茶:昨天過竹橋的時候看到你,都沒敢認,你比過去更漂亮了——
阿韻點了筒水煙遞過來:阿順還是愛講笑話,老都老了,還講什麼漂亮?……“這兩位小姐才算得上是漂亮呢。
何順微微一笑:我給你介紹介紹,這位是徐小姐,從北京來參加我們臨滄筆會的,這回是頭一次到貴國來,……這位該算是你的老熟人了,耿馬佤寨的姑娘三梅,常常過橋來做生意的,你有印象麼?
何順一邊說,阿韻一邊在點頭微笑,嘴裏不斷地說著客氣話,徐小姐是北京來的?吃不慣我們這裏的茶飯吧?這裏紫外線比北京強,要抹一點防曬霜,免得曬黑了……
我伸出黝黑的胳膊:您看,已經曬黑了,回北京人家要把我當成佤族人了!
不知為什麼,我一見到這個女人便感到很親切,覺是對她不必設防。三梅挑起眉毛瞪了我一眼。阿韻嫣然一笑,轉向三梅:這位姑娘,常常在過橋的塒候和我擦肩而過,隻是沒有說過話,今天阿順一介紹,就應當是朋友了。我幾次看姑娘到我們這裏挑玉石,眼光也算得上是家高手了,以後生意場上,還要多多關照檟!
三梅瞥了她一眼,那眼風可說是目光如電。然後冷冷地哼了一聲。
阿韻並沒有絲毫不快。一邊拿起竹製茶壺殷勤地為我們續茶,一邊輕言細語地說:阿順和兩位小姐要是興致好,可以看看我這房子,寒舍雖然簡陋,倒是住得下人的。你們要是想在這裏多玩兩天,不嫌棄的話,就把這裏當成旅店好了!……
阿韻把我們帶到隔璧的房間,裏麵的佛龕上供著十分精美的佛像,銅香爐裏燃著龍涎香。一架大理石的屏風後麵,躺著一隻雪白的卷毛獅子狗,睡得正酣。
阿韻捂著嘴輕笑:這是我姑娘的房間,呀,還在睡,可真是懶姑娘……
9
待我們把所有的房間都參觀完又回到客廳的時候,那張竹桌上已擺滿了豐盛的飯菜。阿韻正在中間的黑色竹製大花瓶裏,插上鮮豔的牛麵花。另有一年輕女傭在小木盆裏裝上精致的糖漬檳榔。
何順大叫:阿韻,誰要是娶了你可真是好福氣呀!
阿韻的臉竟微微有點紅:阿順,你又胡說了,阿茵要在這裏,你敢麼?
何順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說著便撲向那桌佳肴,同時招呼我們:洗洗手快來入座吧,小姐們,誰客氣誰倒黴!
阿韻不斷為我夾菜:徐小姐,你嚐嚐這個,這是我們緬甸的風味菜,用新鮮活蟹裹上椰肉汁,加上一種酸果一起用小火慢慢燉,味道還過得去嗎?……哎呀你愛吃我真是太高興了,這是煎螞蟻蛋,是貴國傣族的食品,我把做法改進了一下,吃得慣麼?……
阿韻的每一道菜都是一件珍奇的藝術品。很怪,味道又極美,引得人吃了還想吃。加上阿韻在一旁殷勤地解說著:……這是米粉烤蛋,是祖母教我做的,按過去宮裏的做法,米粉要一根根炸脆,烹上蝦油,蛋裏要夾上雞肉餡,然後放在烤箱裏,烤成溫菠果汁那樣的黃色,就著芸香菜,才能吃出鮮味來……
我聽得呆了,冷不防背後一股涼水從頸子裏灌下來,就在這同時,四五個傣家小普少像從天上掉下來似地出現在眼前,“尤利金瓦!尤利金瓦!”她們歡快地喊,同時把一瓢瓢清水灌進我們的頸子裏。她們個個青春年少美妙如花,美麗的筒裙像開屏的孔雀似的飛舞,三梅和她們對潑起來。何順也像是變成了個年輕人似的,又笑又跳,著魔似地大喊:尤利金瓦!尤利金瓦!……大家的衣裳都被潑得透濕,我慶幸自己穿了這麼一件衣裳。
阿韻捧著扇子笑得很媚:今天是貴國的潑水節,你們大概都忘了吧?我剛才特意把這幾個小姐妹約來,她們都是我的中國朋友,跟我學緬甸舞的,都是水傣,傣族裏我更喜歡水傣,她們又溫柔又美麗……徐小姐,你明白尤利金瓦的意思麼?尤利金瓦的意思就是“好吃好在”。
好吃好在?
對。就是好好地享受,好好地生活。
那條雪白的獅子狗跳到阿韻的腿上,阿韻溫柔地撫著它的毛,喂給它一隻烤成溫菠汁那樣黃的雞蛋。
10
事後我們談論此事的時候,一致認為就是在頓飯、特別是關於潑水節的節目之後陷入圈套的。但是與時我們的感覺卻如同飲了濃酒,香美甘醇又醉意朦朧。阿韻對於中國人的了解勝於我們同胞的相互了解,這似乎是她最終取維的先決條件
在所有的開場白結束之後,女主人靜靜地坐在我們對麵,白淨的臉又端莊又寧靜,一把雕工精美的檀香扇輕抵著下頦,染著貝色寇丹的手指插入那隻狗雪白的長毛裏,慢慢地捋著。我們彌漫在一種淡淡的幽香之中,不知是花香,扇香,還是女主人的體香……
阿韻開口了,慢慢搖著扇子,輕言細語的:接到阿順的信以後,我就和傭人打了招呼,讓他們把我放在香港的存貨揀好的拿一些來,三梅姑娘既是要買上等的A貨,我也不敢怠慢,今天就在行家麵前獻獻醜吧。阿韻挑起眼簾看了女傭一眼,女傭就進到裏間屋去,兩個女傭穿梭似地捧出各種玉器。
阿韻微微點一下頭,女傭退在一旁。三梅和何順拿出放大鏡,一件件仔細鑒賞。看著滿室琳琅我不敢造次,生怕又說出什麼蠢話來,隻是隱在他倆身後,悄悄地從放大鏡裏看。
一件是一隻玉碗。阿韻說這是過去宮製的翠玉蓋碗,玉質晶瑩通透,白色底子,上麵撒滿菠菜絲似的翠色。
“這是馬牙花青嘛,”三梅很內行地說:“宮裏用它來做什麼?”
阿韻莞爾一笑:看來我和三梅姑娘的眼光還真是相近,頭幾年見了這玉碗,我竟也是這麼說的,誰知父親罵我,沒見過世麵的傻丫頭,這哪是什麼花青,分明是白底青嘛,罵得我一年見了玉都不敢說話!……現在想想也難怪,白底青是緬甸玉的新品種,很難得見到的呀……
阿韻的話綿裏藏針,其鋒芒連我也感覺到了,三梅剛上陣便受挫,眼裏冒出火光卻又無可奈何,何順倒是聽而不聞的樣子,完全不動聲色。
接下來是一件栗子黃色的翡翠筆洗,雙層雕鏤,外麵一層是枝蔓攀連的鮮桃枝,空隙處透出裏麵的桃花,放在桌上,在陽光下豔麗奪目。
何順小心翼翼拿起筆洗看了又看:這樣純正的黃翡翠現在是見不到嘍!……徐小姐你看看,別總以為翡翠都是綠的!翡翠不單有綠,還有紅、白、黃、紫、黑……你再看看這隻雞冠紅的鐲子,多漂亮!這些紅的黃的翡翠,都是被鐵礦物浸染,很難得見到的……阿韻,這兩件怎麼也要百萬以上吧?
阿韻仍是微笑著:黃的一百二十萬,紅的貴一些,要三百萬吧。
我被她漫不經心說出來的數字驚得目瞪口呆。我眼前這個柔弱的女人,她到底占有多少財產?!
阿韻又拿出一件小巧玲瓏的玉器,她說是清代翠玉帶鉤,讓三梅鑒定。三梅先用放大鏡看了,然後又掏出一隻小手電,細細地照。
“是舊工沒說的了,雕工也精,”三梅的黑服從濃眉下盯著阿韻,好像要報剛才知一箭之仇,“可這是豆種,顆粒粗,水分也不行,喏,這裏還有癬,”她點向一小塊黑色瑕疵,“這樣明顯的蘚怎麼說也夠五級了!所以,雖然是真貨,可價值並不可能太高……港元五千到頭了。”
“好刁的眼力!果然是港元五千,一分不差!”阿韻由衷讚美。又乘興端起一隻翠玉三足獸環帶蓋香爐,“這是上個月剛剛在蘇富比拍賣會上買到的,三梅姑娘也一並估估價吧?”
我看到三梅深黑的眼睛裏劃過一道火光。何順的目光也凝滯了。這隻色彩獨特的香爐果然舉世無雙。它是淡紫色的,呈現出一種貴族氣派,每隻獸頭都像是富於靈性,亮麗的水色之中間或透出一星星碧綠,輕輕一觸滿指生涼,像是夢中的月光似的,冰涼、皎潔、神秘,可望而不可及……
良久,三梅擠出一句話:這是無價之寶。
阿韻的微笑也變得像這玉石一般冰冷:既然如此,三梅姑娘就選一隻吧。我是把珍藏也拿出來了,交朋友要心實嘛,三梅姑娘難道沒有看得中的?
三梅直視著阿韻的眼睛:不,你拿出來的這些玉器我都不想買。
那你要什麼?
我要的是一件石貨。
石貨?對不起,我這裏沒有石貨。
二十年前,你和你丈夫到我們佤寨買走了一件石貨,說是買,其實也跟白拿差不多,那時候我們窮,實在太窮了……那件石貨是我們的先人在一百多年前從你們緬甸人手裏買下的,它是我們的鎮寨之石。你們趁著我們窮、要錢花的時候把它拿走了,用那麼一點點錢就把我們佤寨鎮寨的石頭買走了!……神對我們說,這不公平,神說,三梅啊,你要把這塊石頭追回來!……你去佤寨的那年我三歲,是的我看見過你,你當時二十出頭,長得很美,可我恨你!我等了你二十年,我23歲了還沒出嫁,為的就是執行神的意誌!……現在我們有錢了,說個價,把那件石貨還給我!
阿韻的臉色漸漸慘白了,精美的檀香扇在微微顫動。
什麼叫石貨?我小聲問何順。
何順說:石貨,就是含有翡翠的原石。
11
阿韻一語不發站起身,輕輕踱入廊簷,上了樓梯。我們在後麵靜靜地跟著她。
這是一間密室。因為門設在牆上一幅壁畫的背後,所以剛才參規房間時誰也木曾發現它。這間屋光線暗淡,分外陰冷,牆壁上貼著神馬群的掛圖。一張小茶幾那麼大的桌子上擺著一支很大的蠟燭。旁邊是一扇很厚的黑色金絲絨幃幕。阿韻劃了根火柴點燃蠟燭,然後嘩地一下拉開幃幕,我們頓時呆若木雞。
一尊高達30公分左右的綠翡翠觀音像在幃幕後麵出現了。這觀音像的雕工精美絕倫,觀音一手托甘露瓶,一手作大悲手印,麵部線條端莊寧靜,眼含悲憫,腮呈笑靨。衣袂的線條飛揚靈動,飄飄欲仙。顏色鮮陽勻濃,透明度高,水分充足,即使是在黑暗處,也是翠綠欲滴,那一種瑩瑩的綠光把黑色的幃幕也染綠了,我們互相看看對方的臉,竟也都透出淡淡的綠色。
這可真像是阿裏巴巴的山洞!
阿韻的臉色在黑暗中格外蒼白:你要的東西,這就是了。
三梅也驚得說不出話來。
阿韻的聲音越發冰冷:真正的老坑玻璃種,最高檔的翡翠。要說無價之寶,這才是寘正的無價之寶。去年在香港太古士得拍賣,有人出一千萬港元我也沒出手。三梅姑娘,你要是拿得了,拿走好了。
三梅和何順麵麵相覷。
可是,有一點要說清楚,我們都是玩玉石的,誰都知道石貨沒打開,都有風險,撞對了,可以大發一筆,撞錯了,有可能一賠到底,對吧?.
燭光漸漸暗淡了。
12
當天晚上我們回到老巢之後全都吐了。我們吐了又吐,三梅的臉都吐青了。三梅的老朋友在一旁說:別是阿韻這娘兒們給你們下了什麼蒙汗藥吧!另一個家夥在一旁搭腔:蒙汗藥倒不至於,準是那娘們做萊做得太好吃,你們吃得太多了!_到她家吃飯的人得長著個鐵胃!……
吐過之後漱了嘴,隻喝了一點湯,都沒吃晚飯。三梅邊扇扇子邊說她懷疑阿韻有菜裏放了罌粟殼子之類的東西,不然不會這麼吃飽了還想吃,何順笑笑說那倒不一定,二十年前他就認識阿韻那時阿韻的菜就很有名,傳說阿韻的老公就是因為阿韻的菜做得太好吃而吃得太多後來把腸胃吃壞了的。三梅聽了這話便很生氣,先是低聲後是高聲後來我聽清她是在指責何順袒護阿韻,並且埋怨何順在關鍵時刻什麼忙也幫不了,甚至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何順“笑說:你們女人,就是沉不住氣。
我怕他們吵起來,急忙把話岔開,問何順阿韻說的那句話到底什麼意思。“什麼叫你要是拿得了?”她要是真給,拿就是了,難道還有什麼拿不了的?我說。
何順又笑笑,徐小姐,你這就不懂了。恰恰是拿不了哇!
為什麼?
你想啊,阿韻從蘭梅家拿走的,不過是廣塊石貨,把翡翠從石貨裏提煉出來,又雕成這麼美的觀音,得要多少道工序,花多少錢啊。太家都是走江湖跑買賣的,規矩總薑懂。要是今天三梅真敢拿了這尊觀音,過不了竹橋,黑道的人就得把她幹掉!
那……那原石總是三梅的……那……那怎麼辦?就這麼算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三梅是事主,我聽她的。何順還是悠悠然。
回去。回寨子。今晚就走。三梅甕聲甕氣地說,她的一雙黑眼裏全是憤怒。
13
三梅留我一定過了佤族的“拉木鼓節”再走。拉木鼓節是傣族的傳統節日,每年都要有一次盛會的。
這段日子三梅和我處得很好。最初的敵意早已消失,她主動搬到外間和我作伴。佤寨的春夜似乎有一種潛在的動蕩不安。在不斷流動著的迷離的月光下,在劈剝作響的火塘邊,我們常常不停地聊天。我慢慢發現三梅是個對自己民族有著極深感情的姑娘,三梅說我們佤族是世界上最忠厚最講信義的民族,也是最講究圖騰崇拜的民族,過去那個歌怎麼唱的?“毛主席怎樣說,阿佤人民就怎樣做”,一點兒不錯,阿佤人就是這樣,從來不對任何統治者產生懷疑,阿佤人非常實在,決不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比如說,一個佤族人用右手偷拿了別人的東西,那麼當他良心發現的時候,他就會用柴刀把自己的右手砍斷。真的。可是,如果他感覺是受到了朋友的欺騙,那麼他一輩子也不會原諒的。
所以阿韻那件事很傷害你,是嗎?……那件事,太戲劇性了,聽起來很像一個故事……
三梅的眼睛瞪得好大:難道你不相信?……就是在這兒,就是在這火塘邊,她丈夫和我父親討價還價,那時候我爺爺還活著……她長得很美,就像我們佤族傳說仙女一樣,那時我隻有三歲,可我記得很清楚!……我家的那塊石貨,從水口的地方已經看見了翠綠的色根,而且從裂開的地方能看見大片的倉色,真的,不是片色也不是根色,是倉色懂嗎?就是蘊藏著大量翡翠!……那是我們的先人用黃金和茶葉換來的!……可他們隻用了一點點錢就拿走了……我記得爺爺哭了,坐在石頭上不願離開……
可是三梅,有個問題我不明白,一塊石頭,它含不含翡翠,含多少翡翠,都隻能是一種可能性,事情過去這麼多年,她阿韻又何必給你看那尊觀音像呢?她不說,誰也不會知道那觀音像是取之於那塊石貨呀!
三梅古銅色的臉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我猜,這件事阿韻夫人想起來也要後悔的,做買賣要講究規矩,破壞了規矩,贏家也沒意思,這些年她做得大了,更在乎自己的名聲……再說,她父親和男人都死了,雖然有黑道的人給她撐著,可她畢竟在這個位子上,阿韻夫人……何等聰明……
我看你並不恨她。
是的。我不恨她。我其實還有點兒喜歡她,也佩服她……人啊,真是說不清楚……
三梅困得打盹可還在不停地說。後來我知道三梅是寨子裏文化最高的姑娘,高中畢業後讀了兩年電大,讀的是化學係,可能和做玉石務賣有關。我告訴三梅我當了十年的電大教師。三梅又驚又喜一連問了我好些問題。好像我的形象在她眼裏驟然高大起來最後她問我現在究竟做什麼工作,我告訴她我在一家電視劇中心當編輯。她聽後更加歡喜,十分懇切地對我說應當為佤寨拍個民情風俗片。佤族就是中國的印第安,佤族文化需要搶救,這事兒太急迫了。我說我回去一定向領導反映此事。她真誠地看著我說等拍片的時候你要來你一定要來,來了之後我要帶你轉遍整個佤寨,我要帶你去滄原那裏阿佤人更多,我的……我的男朋友……就在滄原(說到這兒三梅羞澀地笑了一下),可以讓他帶我們去看滄原山上的岩畫……那裏的雞肉爛飯味道更好……
提到雞肉爛飯我們才從幻境中醒來,我們互相尷尬地看著,不知說什麼好。
頭人和何順的鼾聲從主間傳來,像遠方隱隱的雷聲。
我們睡吧。我說。
好,睡吧。三梅說。接著一翻身,就睡著了。
14
拉木鼓節果然是個盛大的節日。東方剛現魚肚白,就有三聲清脆的槍響傳來。三梅說這是父親和魔巴(佤族祭司)召集眾人的聲音。何順早已起床,穿一身簇新的衣裳在外等候,我和三梅匆匆洗了臉,吃了一點煎蕎麥餅,三梅堅持讓我換一身佤族姑娘的眼裝,也是新的,黑底上有寶石藍色的繡花圖案。並且不由分說地為我掛上了銀項圈,她自己則依然是那件黑底紅花衣服,就那麼牽著手我們走出了竹樓。寨子裏的人們都三三兩兩往木鼓房跑去,有幾個手拿水煙筒韻佤族少婦和三梅說笑著,說著我完全不懂的佤族話,還不時笑著向我瞥一眼,我也笑著向她們點頭。她們走後三梅告訴我,她們在問我是誰,三梅告訴她們我是她遠方的姐姐。三梅說這話的時候很驕傲的樣子我心裏大大的受了感動。走在前麵的何順似笑非笑地看了我們一眼,好像對我們親密的樣子很不以為然。
眾人聚在一起後選出了三個人,三個都是非常慓悍的佤族青年。三人手持斧子和火把在前麵帶路,浩浩蕩蕩的隊伍向佤族山出發了。幾乎所有的人都穿著佤族的傳統服裝,男人走在前兩,裸露著古銅色或暗褐色的上身,佤族男人個子都不太高但很“壯,其中很多人都背著獵槍。婦女們有的背著孩子有的吸著水煙裸露著空蕩蕩的乳房,姑娘們則個個都披著一頭漆黑如夜的長發。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有著很大很深的眼睛和厚厚的、被檳榔汁染黑的嘴唇。
山上的氣候依然很涼。濃霧掩映著滿目青蒼。眾人隨著魔巴指定的路向前走著。魔巴和頭人帽子上的山雞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終於,那山雞毛在一棵大樹下停住了。所有的人都用虔誠的目光仰望那棵大樹。這時前麵三位領路的青年對天鳴槍。他們在表示一種敬意嗎?我問三梅。不,他們是在驅鬼。
驅鬼?
舞的。不把鬼趕走,神靈是不會降臨的。我們佤寨的木鼓,是我們的通天神器。在這方麵馬虎不得。
這時佤山一片靜寂。魔巴的咒語從無到有從弱到強終於籠罩了整個佤山。對於佤人來講,一年中最神聖的時刻到來了。
15
那棵參天大樹倒下的時候響起了無數斷裂的聲音,這聲音引起遠山連綿不斷的回聲。那棵大樹轉瞬之間被砍成了兩米長的一段木料——這便是木鼓的原料了。眾人一改剛本的敬畏和沉默,歡聲笑語驟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