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佤族人最歡樂的節日!男女老少喜氣洋洋,用繩子拉著木鼓回寨子,邊唱邊跳。佤族人的歌很動人,即使是最歡樂的時候,那歌聲背後似乎也藏著一種悲傷,那好像是一種來自遠古的悲情。當他們唱到第四首歌的時候,三梅的眼睛忽然睜得好大,連連用她那銅雕般的手推我.聽,快聽,這是我的男朋友做的詞……聽啊。
這似乎是一首很長的憂傷的愛情歌曲。以第一樂句為基調,旋律時而高亢激昂,好似有人在風雨中呼喚;時而淒惻低回,猶如孤獨的泣訴;曲調的線條起伏很大,有一種深沉博大的悲傷。三梅在一旁隨歌曲低吟著:……從前有一個孤兒叫薩姆茹翁,他沒有兄弟姐妹來相依為命,據說他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家,母親離世他到處尋找遠征的父親,帶上父親留下的長刀和投槍,流浪四方把英雄的父親來追尋。不知薩姆茹翁流浪了多少時光,如今依然孤孤單單在異鄉……
那個節日的真正高潮是在那天的夜晚,當篝火點燃的時候,頭人和三個彪悍的佤族青年敲起木鼓。全寨的男女老幼都圍著木鼓狂舞,月光和篝火溶在一起比白晝還要明亮,這明亮的光塗在赤裸的古銅色和暗褐色上,構成一幅奇異的圖畫。在這種夜晚無處尋求寧靜,所有的人都達到了無我之境。當我和佤族青年們手拉著手,圍著圈子跳舞,並按著節奏狂歌大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化作了月光化作了篝火像光和火一樣流動開來,我知道生命中這樣的時刻並不多。
就在這樣狂歡的時候有一輛三輪車悄悄地駛來了。三輪車上有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忘了是誰先看到的,有一個舞者忽然停了下來,叫著,但是他的叫聲立即被狂歌勁舞所淹沒。這時三梅從圈子裏衝出來,抓住正在敲木鼓的父親的手。
阿韻夫人?戴著山雞毛帽子的頭人喊了一聲。木鼓聲依舊悲愴地響著,篝火依然明亮,著魔了似的舞蹈仍在繼續……頭人、三梅、何順和我走出人群迎向那輛三輪車。
阿韻款款地走下來。身旁的女傭攙扶著她。阿韻在月光下更添美麗。她穿一身雪白的麻紗衣褲,上繡古銅色芭蕉圖案。柔軟的黑發這回沒挽成發髻,而是梳成長長的波浪式的發型,環抱著白晳的臉,臉的輪廓在月光下很清晰,眼睛卻有些朦隴。阿韻向我們逐個點頭微笑,溫和中又有些拒人以千裏之外的客氣。在頭人示意下已經有人拿來了水酒,頭人親自拿過酒壇,用右手遞過,阿韻用右手接了,先用雙手捧壇輕輕灑在地麵上一些,然後接過三梅遞過來的吸管飲酒,那女傭在一旁棒著酒壇。我原以為阿韻隻是象征性地喝上幾口,誰知她就那麼靜靜地不慌不忙地喝下去,好像永遠喝不完似的。我驚詫地看看周圍的人,連三梅和頭人也流露出吃驚的表情,隻有何順神情依舊。阿韻竟然一氣喝光了這壇酒。頭人和三梅互相看了一眼,又驚又喜。
頭人很恭敬地向阿韻行禮。阿韻的臉色有點緋紅,但是很清醒。
阿韻夫人,今天來有何貴幹?
阿孟頭人,我們有好多年沒見了。你的女兒提醒我說,我欠你們的一塊石貨,今天我是來還債的。你們看看貨,假如比你們的更好,那麼多餘的部分我分文不取;假如不如你們的,不足的部分由我來補足,你看好嗎?
女傭打開三輪車下麵的小貨箱,裏麵儼然有一塊石頭。
關於阿韻和頭人的對話,其實是何順後來翻譯給我聽的。
16
驗收石貨的場景我至今曆曆在目。頭人並沒有驚動更多的人,隻是和三梅一起把阿韻迎進了作樓。我和何順自然也跟著。
那塊石就靜靜地臥在那兒。看上去和一般的石頭並沒有什麼兩樣。隻是裏麵似乎透出幾條碧綠色。三梅用小手電在石上照了又照,頭人用粗大的手慢慢地摩挲著石頭。阿韻坐在火塘邊,邊嚼檳榔邊淡淡地看著他們,一語不發。
這確實是上好的石貨。良久,三梅從石頭上抬起頭來,對頭人說。你看阿爸,從皮殼來看,這是很厚的老坑種,老話說,寧買一條線,不買一大片,你看看這水口的一線綠,很可能是根色的頂部,說不定還會是蒼色呢,阿爸呀,這石頭爆青的機會很大呢。
何順不動聲色地弄來些水澆在石上,用手電細細地照。果然,裏麵隱隱地出現綠色。
三梅又細看石上所有的凹坑,指著一處灰黑色:不過,這裏有皮包水,有些地方有貓尿和鬆花,不一定比得上我們那塊石貨呢。
阿韻莞爾一笑:這塊石貨,是朋友在敝國北方的老坑翡翠礦采掘到的,上個月是我們一年一度的翡翠拍賣會,我也把它拿去試了一下,沒想到,美國人日本人俄羅斯人……九個國家裏有八個都投標要買這塊石貨,我想起這筆債要還,就沒有賣。當然啦,石貨沒有打開,眼再毒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三梅姑娘若是信不過,我們當場把石頭劈開好了。阿孟頭人,你為什麼不過過目,生意場上講不得客氣呀!
這時我才注意到頭人一直慢慢地摩挲石頭,低著頭在想什麼,並沒有驗收石貨韻意思。這時聽到阿韻的話,頭人才抬起頭來,我忽然發現他眼睛裏裏竟有一點晶瑩的東西在閃爍著。
阿韻夫人,二十年前你和阿澤來到這裏,那時候三梅的爺爺還活著,他玩了一輩承玉石,那塊石貨是他最心愛的,他一天到晚坐著那塊石頭,石頭被磨得又光又亮,寨子裏人說,這石頭給磨成了精。你們把石頭拿走之後,三梅的爺爺夜夜夢見那塊石頭,老人吃不下睡不著,後來就中風木語,死去了。那一年,是我們佤寨最窮的時候,革命鬧得連飯也吃不上了,就是用你們給的那一點點錢,救活了我們十幾個孩子,可是阿韻夫人,你和阿澤都是做大買賣的人,我們知道什麼是規矩!你們那麼做,就是明著沒拿我們阿佤人當人看哪!……事情過了二十年,沒想到我們阿佤人還活著,而且越活越好!你也看到了,過去我們連過年也舍不得吃雞肉爛飯,現在平常就可以拿出來待客!我也明白,這些年我們阿佤人好了,是因為國家好了,國家好,我們阿佤人才不受欺負!……今天你阿韻夫人親自來了,喝了我們的水酒,這是把我們當朋友看哩!是朋友,還講什麼還債!阿韻夫人,你還是把這石貨,帶回去吧!
這一番話,有石破天驚的效果。我忍不住辟哩啪啦地鼓起掌來。可惜因為是何順翻譯給我聽的,所以晚了半拍。
17
阿韻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慢條斯理地說:欠債還錢,是我們買賣人的規矩。何況三梅姑娘還為這個親自去了一趟寒舍。我阿韻做了二十年的玉石生意,在生意場上,沒人說過我半個不字,怎麼能為這麼一塊小小的石貨壞了名聲!債雖是先夫欠下的,但是夫債妻還,也是應當的呀!……阿孟頭人,你話說得不錯,我看你是個蠻講義氣的人,收下這石貨,我們交個朋友吧。
一直在旁邊吸水煙的何順也開了口:阿孟,阿韻既然這麼說了,我看你還是收下吧。不然阿韻心裏也不安。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搞些茶葉和木材送給阿韻嘛,也算是做朋友的見麵禮!徐小姐,你說呢?
我忙不迭地點頭:這樣最好。阿孟頭人,你還是聽何師傅的吧。
頭人深思良久,點了一下頭。阿韻立即站起身來。
阿韻,你先別忙著走。何順從內衣兜裏掏出一塊玉石——正是沙林那塊受到褒貶的紫色玉石。你幫我看看,這玉很難得辨呢。
阿韻接過玉石,既沒有拿到燈光下照映,也沒有用手電,而是細細地用眼睛看,然後微微閉起雙眸,把玉搛在手心裏,慢慢地摩挲。大概幾分鍾功夫,阿韻睜開眼:這是地道的紫羅蘭種,粉紫,水頭又長,我看得有9、10分水的樣子,水、色都好,價錢應當在兩萬上下,可是,這個玉石戒麵雕工一般,這裏還有塊癬(她指向玉石的背麵,那裏果然有一明顯的瑕疵,我們居然都沒有看到),再有,這裏有個明顯的十字裂(她又指向玉石的側麵,那極細微的裂痕肉眼幾乎看不見),這樣價錢就下來了,也就六七千的樣子。
阿順笑:好,六千塊錢賣給你了。
阿韻連眼睛都不眨便扔給何順一疊港元:你點一點,零頭不必找了。阿韻看看身邊的女傭:阿三服侍我多年,如今要出嫁了,我正愁沒有禮物給她。這塊癬和裂紋層麵都很薄,稍稍一打磨加工,就是上等的A貨。
可是阿韻,我是三千塊到手的呀!何順悠閑地吸了口水煙。
阿韻莞爾一笑:那也沒什麼稀奇。賣主一定是把它當成B貨了。紫羅蘭種很容易被人當成B貨。賣主害怕它是丫環充小姐,粉絲充魚翅,結號恰恰相反,把上好的魚翅當作粉絲賣了!就是你把價錢壓到300塊,也是你自己的能耐,做買賣怎麼能不允許別人獲益呢?我恭喜你。
何順半晌才說出一句:阿韻,你比當年更厲害了!
三梅用她那漆黑如夜的眼睛盯著阿韻:阿韻夫人,有件事我一直想請教你,為什麼你辨別玉石的時候,從來不用工具呢?你就那麼看,那麼摸,能感覺到什麼嗎?
阿韻的目光有點神秘莫測:天地萬物都是有靈性的,玉石也一樣。我做了幾十年的玉石生意,摸到的玉石怎麼也得有上萬塊,天長日久,我覺得它們在我手裏成了活物,好像我一碰到它們,觸覺就會詳細告訴我,它是塊什麼樣的玉,是什麼種,是A貨、B貨還是C貨,如果我偶然有判斷失誤的地方,就會有個聲音來告訴我,告訴我錯了,錯在哪裏。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這是多年練就的本事,當然啦,也是菩薩對我特別厚愛,很多人玩了一輩子玉石,也沒有這種功夫呢。……
我們麵麵相覷,一時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三梅咕嚕了一句:這也太神了!
阿韻撣撣衣服站起身:好了,如果沒什麼旁的事,我走了。……茶葉裏我隻要翠玉毛尖,木材裏我隻認柚木,阿孟頭人,你還記得吧。
那天晚上我問三梅,什麼叫A貨、B貨和C貨?
三梅邊打哈欠邊告訴我,A貨,就是沒經過高竭高壓的原裝翡翠,造化天然,原汁原味。B貨嘛,常常是用高溫或強酸做過手腳的次貨,C貨跟B貨差不多,是染過色的,我們把染色的翡翠叫做“電色”,這種次貨以後一遇高溫就會脫色,一點不保值……
這個晚上沒有聽到頭人和何順的鼾聲。後半夜,我聽到有人打開竹樓的門,月光如水一般流淌進來。後來好像是頭人打了個哈欠,喃喃地說了一句:好聰明的女人啊!……
18
從孟定回臨滄的路上,我對於“難於下地獄”的滇道有了更深一步的體驗。到處都在施工,飛沙走石,前方往往是一片茫然,且常常有比45度角更陡的角度需要不斷攀登。那螺旋式的盤山道令人頭暈眼花,真有一種永遠繞下去、永難回歸的感覺。何順倒是一如既往的沉著,仿佛一切都已經曆過多次,早已司空見慣。後來終於來到一個叫做“壩上”的地方,車走不動了。從車上望下去,一層層的盤山道堵滿了密密麻麻的車。很像一隻撒滿葡萄幹的方形螺旋酥。又令人想起一場即將爆發的戰爭,鐵甲部隊占領山頭布兵排陣,金戈鐵馬,穿雲破霧。這時.何順像個將軍似的走下車去。我猶豫了一會兒也下了車,遠遠地跟在後麵。
這時我看清那堵車的源頭,原來是兩個司機在吵架,問問旁邊的人,答曰司機甲蹭了司機乙的車,把司機乙的帆布篷給蹭破了一塊。司機甲提出賠償10塊錢,司機乙嫌少,一定要司機甲掏100才作數。兩人爭執不休,調解者和圍觀者越聚越多,故而堵塞了交通。
何順穿過人群進入內圈。何順在人群中顯得個子很矮但依然威風凜凜。奇怪的是密集的人群一見到他便很恭敬地讓道。何順很不客氣地指著兩個司機哇拉哇拉地叫了一通,兩個司機向他解釋著什麼,表情竟很謙恭。臨滄話我雖是聽得不大真切,卻也清清楚楚地聽到了“祖師爺”三字。這稱呼嚇了我一大跳。
這件事的結果是何順很順利地調解成功了:司機甲賠給司機乙50元。於是鐵甲部隊開始緩緩前行。我卻帶著那三個字的疑惑頻頻向何順望過去,終於沒有看出什麼破綻。
午飯是在一個小店裏吃的。當地最尋常的炒臘肉幹巴、炸臭豆腐幹和苦菜湯。我給何順買了一壺好茶(不敢給司機買酒,隻好以茶充酒)。何順呷了口茶,問我孟定之行的收獲,我對他說收獲超出原來的想象,主要是認識了三梅和阿韻,對這兩個女人興趣遠遠超過了對於玉石本身的興趣。說不定,將來她們會成為我小說中的人物。何順笑笑問:那麼我呢?
我怔了一下,終於說出自己的疑惑。
何順哈哈大笑:“我說了多少次,他們就是改不了口!……徐小姐覺得奇怪?祖師爺……那是過去的營生了!……”
一路上,何順斷斷續續講了關於“祖師爺”的來曆。
我從七八歲上和父親一起跑玉石買賣,多少年了,大大小小的事情總經過一些。最難忘的一件事是在文革後期,那一年我還不到三十歲,那時候哪像現在,改革開放,這麼自由,那時候邊境卡得很嚴哩!……緝私隊抓到了還不算什麼,大軍的子彈可是不長眼的!
大軍?
對,就是邊防軍。那時我們就住在孟定嘛。……那天晚上下了大霧,父親看機會來了,就叫我泅水過河去找阿澤,哦,就是阿韻的丈夫……
那時候你就認識阿韻?
不,那一次沒見到阿韻,見到阿韻是後來的事……這個一會兒再說。哦,那一天好大的霧!對麵三米開外就看不見人!我是潛水過去的,很順利就找到了阿澤。那是我頭一回進阿澤的家。那時候中國人窮啊!阿澤的家讓我覺得眼花繚亂,還有阿韻親手做的水酒,我簡直吃不夠。那天我們兩個都喝得很盡興。後來阿澤就拿出一隻名片那麼大小的玉如意,說是花青種,是經我父親看下來的。我看看也像,就買了下來,帶的錢不夠,還應了他們十盒臨滄毛尖.。深夜的時候我泅水返回,就在要上岸的那一刹那,不知是哪個大軍眼尖看到了我,他大叫了一聲:誰?!接著拉開了槍栓,我貼在岸邊石壁上一動都不敢動,糟糕的是緬甸邊防軍也出動了,亂開槍,我受到了兩頭夾擊,在捉拿走私犯方麵,中緬的政府和軍隊曆來配合很好。我就那麼趴在石壁上,一動也不敢動,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感覺到,那一陣陣的槍聲,實際上都是在浪費子彈,他們並沒有看見我。這對我看見河的下遊似乎有幾隻漁船,我又潛入水中,向漁船遊去,我入水的時候弄出了聲音,槍聲更密集了。我看到船老大的時候把他嚇了一大跳,我猜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嚇人。我不由分說地塞給他一些錢,說是在河邊摸魚時不小心落水,想在他的後艙休息一會兒。船老大就給我灌了酒,擦了身……然後他問我,外麵為啥響槍?我說我也不知道,我也害怕,他就那麼看了我一眼。我覺得他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直到天亮漁船返航。我才傻了眼,隻見邊境哨所的邊防軍全體出動,荷槍實彈,齊刷刷站成一排。每一條船,每一個人,都被仔仔細細地查過,檢查進行了整整一個上午,結果什麼也沒查出來。
那麼那隻玉如意被你藏到哪兒去了?!
嘿嘿,我把它藏到一條魚的肚子裏了。
什麼?藏在魚肚子裏?
是啊,沒想到吧?那天船老大一口咬定我是他的親戚,又沒有什麼贓物,也就放過了我,我網了幾條魚,當然啦,那條魚也在裏麵,興衝衝往回家的路上走,可沒想到,半路上又殺出一隊民兵,為首的是個女民兵隊長,好厲害呀!她吼住我,一下子把我的一網袋魚狠狠摔在地上,就在這個時候,那條魚的嘴一下子張開,露出裏麵的黃穗穗。這下子糟了!她抓了我一個人贓俱在!……那一天一夜的審訊我真是這輩子也忘不了!……後來就把我給關起來了……
那您父親一定很著急。
是啊,我父親隻有我這麼一個兒子,他到處托人。那時候還不敢送禮,就是點頭哈腰說好話而已。頂多,搞兩筒好茶葉吃吃。可這個民兵隊長,軟硬不吃,硬是不放我。這還算不上什麼,最讓我傷心的是……
第二天中午,何順正坐在審訊室的木板床上打盹,民兵隊長推門而入,冷冷地把一個手巾包扔給他。他打開一看,正是那塊玉如意。民兵隊長輕啟朱唇,吐出兩個字來:假的。
當何順張口結舌的時候,民兵隊長岜飄然離去。何順捶胸頓足大呼小叫也無法發泄胸中憤懣。後來他把那塊玉砸成了粉末。
被釋的第二天夜晚,何順又偷渡過河,一直找到阿澤的家。
……我拿了一把刀,一把宰牛的長刀。我要殺死阿澤這個壞種!我先在門外砍斷他幾支鳳尾竹,又削了他的樓梯,我舞著長刀亂砍,他家的花盆眶郎郎掉下來,摔得粉碎。就在這時候,他家的門開了。一個女人走出來,就那麼在門邊站著,一動不動。先是背著光,隻能看清個輪廓,她穿一身白衣裳,上麵好像還繡了些花,那時緬甸女人我也見過不少了,可這樣的女人還真是頭一回見。她往那裏一站,真不像個血肉的人,就像一團月光似的在那兒飄飄忽忽,忽明忽暗。後來她轉過臉,她的臉在月光下特別白,一雙眼睛特別黑,就那麼淡淡地看著我,看著我手裏的刀,一點點害怕的樣子也沒有,就那麼樣,一直看到我拿刀的手發軟發抖……她這才輕輕向裏麵叫了一聲:阿澤,有客人。
這女人當然是阿韻了?
是。
您當時一定是愛上她了。
那倒沒有。……愛是談不到。不過,多少有點迷上她,倒是真的。因為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關於這個女人,黑道上曾經有很多傳說,有的說她有皇族血統,有的說當年她的祖母曾經在飯菜裏下毒,毒死了兩屆英國總督。總之這個女人是有來曆的,她可不簡單。因為她的緣故阿澤撿了條命。阿澤賠了我一筆錢,按現在的說法就是一筆損失費,但是我緊接著就用這筆錢買了一塊好玉石,正經的老坑玻璃種,後來我把它打成一對鐲子,這對鐲子現在還在呢,價錢比那時候翻了十倍,所以我勸你要買就買好的,正經的上等A貨能保值啊。……
後來你們成了朋友?
對。
原來真正的祖師爺在這兒,我可真是舍近求遠。
何順笑笑:說也奇怪,現在邊境開放了,搞玉石買賣比先前容易多了,我那份玩玉石的心倒淡了。後生可畏,年輕人厲害得很,現在三梅都要做我師傅了!
也可能您覺得太平淡太安全反而少刺激吧?不過剛才您講的那些太像故事了。
你將來可以去問阿韻。還有那個女民兵隊長,你也可以去問問她。
女民兵隊長?
對。不過她現在早就不是什麼民兵隊長了。
19
我是在何順家的地下室見到這位當年的民兵隊長的。她現在是何順的妻子,搞玉石研究的專家,叫朱茵。
如果說阿韻的家讓人想起五石博物館,那麼何順的家就是道地的玉石研究所了。阿韻家是各種精美玉雕,何順家則是各種石貨和半成品居多。且每一分貨都由玻璃罩罩著,下麵有文字說明,像是一份份礦石標本。各種儀器在玻璃罩的夾縫裏林立著。朱茵從儀器和玻璃罩裏站起身來。
朱茵高而瘦,臉上骨骼凹凸很明顯,大鼻大眼大嘴,有點西方現代影星的味兒,隻是額前已有寬寬的一綹白發。當年女民兵隊長的痕跡已蕩然無存。朱茵的年齡對於我來說介於阿姨和大姐之間,所以我逃避了稱呼,握手的時候隻說“你好”。
其實,你已經到阿韻家見過世麵,到不到這裏真無所謂了。朱茵笑著說。她笑的時候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又明朗又光鮮,我想“朗然一笑”一定指的這種笑。
可是不一樣,不一樣……怎麼說呢?同樣是玉石,阿韻家給我的感覺是神秘,這裏呢,給我的感覺是科學。
朱茵大笑起來。朱茵笑起來的時候奔放酒脫,旁若無人:說得好!徐小姐你說得太好了!科學與神秘,這正好是玉石最重要的兩個特質!我研究了多年玉石,得出的就是這樣的結論。阿順你同意嗎?
何順笑笑,一邊給我倒茶,未置可否。
我轉來轉去地看那些儀器。我看到有一種長方形的儀器,很像是一麵鏡子,外麵絲絨套子上寫著英文:“EMERALD FILTERCGL”。摘掉套子,裏麵果然是一麵鏡子,隻是鏡子的玻璃是一種特製的灰綠色玻璃,我拿起來看了又看,什麼名堂也看不出來。朱茵把一塊玉石遞過來,示意我用這鏡子看玉石。我細細看,茫茫然隻覺依然是一片灰綠。朱茵又換了一塊石頭,看上去是很美麗的翠綠,但在鏡子後麵,卻成了一片粉紅色。
朱茵看到我茫然不解的樣子,又笑了:這是切爾西濾色鏡,我叫它照妖鏡,你看看,先前這塊玉石是原色,本身是鈉和鋁的矽酸鹽,含鐵元素,沒有滲進鉻元素,所以照出來仍然是綠的,可是你看後來這塊玉石,看著很漂亮,在照妖鏡下就露了原形了,因為它這顏色是後染的,加了鉻,所以一照就發出紅光,你知道,鉻本身是會發紅光的,這種特殊的鏡片可以吸收黃綠色光,隻允許紅光透過。……
朱茵談起這些如數家珍,使我完全忘了何順塑造的那位女民兵隊長的形象。朱茵把我領到她那些寶貝儀器邊一件件地介紹:光譜分析儀。比重水……最後才看那台折射儀。朱茵把剛才那塊在照妖鏡下透出綠色的玉石放在折射儀的玻璃上,上麵略塗了一點油,朱茵告訴我這叫接觸液。她打開儀器後的小窗口,讓光線投射在目鏡占,目鏡分畫尺上的明暗交界處,就是折射率的數據。
你看,折射率1.67。證明這確實是真翡翠,而且是上等的A貨。很多染色冒充的玉折射率很雜。像綠瑩石的折射率隻有1.53,鉻玉髓1.54,鈣鋁石石榴石1.72……
世界上有沒有一種玉石,可以逃過這些儀器的檢驗呢?
朱茵想了一想:據我所知,沒有。
20
大概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何順不知從什麼地方拿來一塊石頭,我覺得那石頭似曾相識。
你看看這塊石貨怎麼樣,阿茵?何順把石頭擺在朱茵麵前的桌子上。
朱茵在石上噴了水,用小手電細細照著。這時我終於斷定這石貨便是阿韻還給佤寨的那一塊。我忍不住感歎阿孟頭人的心機——他並沒有完全相信阿韻。他希望這石貨經過科學的檢驗。何順看看我,解釋似的一笑:徐小姐,你和這石貨為伴一路遠行,也可以寫成一段小說了。
朱茵照過之後,又推來一架儀器,把石貨夾在機器中間,像做B超似的把機器上的鏡頭一次次推壓下去。末了兒,朱茵終於從儀器上抬起頭來:是皮殼很厚的老坑玻璃種,很不錯的石貨。怎麼,這是阿韻賠給三梅的?阿韻如今好大的氣派嘛。
何順點了支水煙,吸起來。
朱茵的目光卻繼續在何順臉上打轉:阿韻還是老樣子?
何順點點頭,老樣子。我就奇怪她這十多年一點沒變。
朱茵轉到鏡子前,端詳著自己:我可是老多了。
朱茵的語調裏一點憂傷,這憂傷使我產生了一種聯想,似乎這關係到了另一個故事。是我的猜想他們三人之間或許是有故事的。隻不過並不像現在北京人所說的“鬧故事”。這故事不是鬧出來的,而是與命運有關的生命敘事。
接下來的事我至今也無法解釋:那石頭忽然從儀器上掉落,這石頭的掉落與何順有關,但我鬧不明白究竟是他有意的還是僅僅是失手。總之那石頭落了下來,摔成了兩半。從裂開處看,既沒有根色也沒有蒼色,朱茵慌慌地把它拾起來,看了又看。何順的眉頭擰成了疙瘩。
朱茵埼起眼睛:或許是白底青。
何順的嘴角又綻出一絲熟悉的冷笑:你用你的儀器查一查吧,好好查一查!
朱茵把燈關掉。我和何順走出那間房。
21
朱茵走出房間的時候,很像一個精疲力盡的婦產科醫生。她向我們高高舉起一塊石頭的碎片就像舉起一隻新鮮的胎盤。
這是獨山玉。根本不是翡翠。她說。
這結局是我太不願接受的。我衝上去,拿過那塊石片細細地看:透明度很高,上麵有一層層翠綠的斑紋,很像高質量的翡翠白底青。
剛才差點兒也把我騙了。朱茵說。她疲憊地看著何順,何順卻避開她的眼光,專心地吸著水煙。朱茵於是轉頭看著我,像在專家論證會上發言似的:這種玉色彩分布很像翡翠,俄國專家一直把它錯定為翡翠硬玉。直到七十年代末才重新鑒定,是咱們的礦物學家鑒定的,發現這種玉石不過是斜長石、黝簾石的集合體,因為產在河南獨山,所以叫獨山玉,根本沒有翠性,價值比翡翠要低得多了。
何順蹲下去,仍然一口口吸著水煙,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塊石頭的碎片在窗口的夕照下十分美麗。
22
臨走時朱茵和何順送了我戒麵和玉扣各一個,我隻要了一個玉扣,這玉扣雖然小巧,卻是真正的白底青。隻是因為走得急,忘了配紅絲線。何順在機場上還沒忘了說:隻要是賣玉石的櫃台就會有紅絲線,價錢也不貴,你自己配一條好了。我問何順有什麼事要辦,他說希望我幫他打聽一下北京的玉石市場行情,他年底要來。
我跑遍全市,在琉璃廠找到一家雲南翠玉的專購店,急忙寫信告訴何順,不知為什麼他卻一直沒有回信。倒是三梅來了長信,寄來了她的男友、佤族青年王誌軍的長詩《薩姆茹翁的神鳥》,希望我幫助推薦,我現在正積極地辦理此事,擬辦完後再與三梅小姐聯係。
至於阿韻,後來我再沒聽到關於她的消息。時過境遷,我現在常想阿韻似乎並沒有什麼錯:以一石易一石,不過是以一種偶然換取另一種偶然,無一不存在著風險,這應當符合商界的遊戲規則。不過,有時偶然也潛藏著必然,這裏麵的奧妙也許極其複雜,也許極其簡單——像生活本身一樣複雜而又簡單。
紅絲線韋到處沒賣的,每每問起,售貨員小姐便冷淡地說:要買連玉一塊兒買,我們這兒不單賣!
所以那玉扣至今仍放在我的抽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