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座城市的記憶
四年背包客,萬裏腳下行。去了很多城市,見了很多人,聽了很多故事,明了很多道理。但有那麼一座城市,我始終不敢踏進去。
十六歲,他一個人從雲南曲靖去了廣州。幾千裏的路,翻山越嶺。
十六歲,他從廣州批發電子表到雲南曲靖兜售。物以稀為貴,這些廉價的電子表,得到了滇東人民的青睞。
十六歲,無父無母的他養活了兄弟姐妹。
很多年後,我知道了這段真實的曆史,漸然明白,為何他會對廣州這座浮華而又冷漠的城市充滿了感恩的情懷。因為這座城市,他有了奔波的原因;因為這座城市,他有了維係一家人衣食住行的資本。
婚後,他再沒去過廣州。兄弟姐妹都已成家,而他,也需要一個安定的環境。
他是我的父親。他心裏裝滿了晦澀的淚水,曲折的故事。
十五歲那年,他離開了我。他和他的父親一樣,走得特別匆匆。我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
成年後,我勤工儉學,撐起了家裏的頂梁柱。母親的吃穿,弟弟的學雜費,生活的開支,我一個人全擔了起來。
母親心疼,偶爾會對我說些溫情的話。她不善言辭,沒讀過幾年書,可每次想起她的話,我都忍不住淚眼潸潸。
和他一樣,我成了浪跡天涯的孩子。我經常背著包出去,獨自一人在陌生的城市裏浪蕩。我的骨子裏始終流著他的血。勇敢,自由,無畏,不羈。
但我比他稍微幸運些,至少,我有母親的牽掛。一個人躺在異鄉的床上,我常常會想,當年的他,沒有電話,沒有電腦,聯係不上任何人,也沒有人陪他說話,他會不會覺得孤獨,會不會也和我一樣,默默地流過思親的熱淚?
這幾年,生活得特別艱難。我開始明白他當年的不易。作為一個男人,對於一個家庭,原來不僅僅是需要撐起經濟的支柱,更需要撫慰每一個家人的心懷,讓他們始終溫暖,不受任何傷害。
十五歲那年,我一直沒哭。我記得他說過的話,男兒有淚不輕彈。我以為,不流淚就是真正的堅強。
這幾年,長大了,成熟了,反而開始流淚了。每次想起他,就仿佛看到了群山當中的小墓塚。他安靜地躺在那兒,默默地等待著我。
我也會老去,我也會有這樣的一天。盡管我還年輕,可這一天,誰也躲不過去。
二十五歲,事隔十年,我終於有勇氣去廣州看看。從雲南曲靖到廣州,同樣千裏迢迢,跋山涉水。我在走他當年走過的路。
從天河客運站到三元裏,從南浦到江夏,整個城市都充滿了他的氣息。
他一直想回來看看,帶著我,找找他十六歲的記憶。他沒能等到這一天。
於是今天,長大後的我替他來了。
8個人的希望錄像
這八個人,第一次麵對鏡頭,顯得有些拘謹。
談及希望這兩個字時,他們會有點害羞,有點恍惚,甚至躲閃鏡頭。
她,河南人,住在北京清河,每天淩晨三點起床,五點趕到北影廠門口攤煎餅,一攤就是七年。風雨無阻。她希望有更多人來買點煎餅,這樣,她就可以多賺幾塊錢,讓念書的孩子吃好點。
他,58歲,沒有老伴,無兒無女,在公園做了五年的綠化工。他每天的飯菜就是饅頭蘿卜白菜粉絲……偶爾,他可以攢起一堆易拉罐,賺點小錢。他希望每個星期都能吃上兩次肉,不管豬頭還是牛肉。
他,18歲,成績一般,高中畢業之後,也許隻能上個大專。他乘暑假出來當了兩個月的保安,每天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指揮交通。他希望能在學校裏好好表現,將來當個公司的小職員。
他有點胖,三十來歲,是個出租車司機,每一次大班要連續不停地開18個小時的車,跟女朋友一周才能見上一次。情況好的時候,每個月交完租金,還能剩下3000塊錢。他不知道還能做點什麼。他希望一個月能好好休息兩天,希望自己的女朋友能夠理解他。
他,20歲,成天穿個紅色的T恤溜達在北京的天橋上和小區裏發廣告。不管大雪還是暴陽,他都得一直站著,一直跟來往的人說“您好,麻煩您看看”。每當遭遇白眼和嗬斥的時候,他心裏會很難受。他是個外鄉人,沒辦法,隻能這麼糊口。他希望能找一個穩定點的工作,不再讓家人擔心。
他是簋街上的一個賣唱歌手,吉他是每天晚上唯一的夥伴。他的收入要看當天的運氣和客人的心情。有時碰上小混混,唱了半天,一分錢拿不到不算,還得請他們喝紮啤酒。他希望,人們能給賣唱歌手多一點尊重和支持。
他是一個應屆大學畢業生,24歲,來北京投了200多份簡曆,仍然沒有找到工作。《北京人才市場報》是他每天必看的報紙。他仍然在投簡曆,仍然在各大招聘中心徘徊。他希望能盡快找到一份工作,不管幹什麼,最好明天就能找到。
他是個裸婚族,25歲,上月兒子剛出生。一家三口,住在15平米的房子裏。他是個送水工,他希望每天能多送點水。500桶,1000桶,甚至更多,他都沒有問題。送完一桶水,他可以提成兩毛錢。很多時候,是從沒有電梯房的一樓搬上六樓。問他累不累,他笑笑:“男人的肩膀硬得很。”
這是真實的八個人。他們在楊嘉鬆的《我希望我的希望不再隻是希望》裏,他們的每一張臉都鐫刻著未來,他們活在這個平凡的世界裏。
他們都沒有絕望,我們有什麼理由放棄希望?
家鄉的路
從滇北到黔南,一路都是綿延起伏的高山。山中有村,村中有樹,樹間有路。
那是我每年趕著冬雪回家的必經之路。從這條群山環抱的小路一直北往,便可遙望我朝思晨暮的故鄉。
故鄉靜默在雲貴高原的東北麵,像一尊千古不化的石雕,守護這片安詳樂土。
十七歲畢業,十八歲離家外出遊學,至今已有整整七年。坐在湘西的烏篷船上,故鄉的路,越發使我覺得親切而遙遠。
高原多山少水。因此,自小便對那廣袤無邊的水域有著神秘而無法言明的渴望。也是因為這般緣故,外出遊學時,便鐵定了心要往祖國的東麵跑。目的,也不過是為了看看那些呼嘯奔湧的大海。
不見時覺得神秘,見了,反倒感念起故鄉的好來。每每想起故鄉,首先在腦海中浮現的,便是那蜿蜒曲折的樹間小路。
小路兩旁的樹木終年互擁,葳蕤常綠,把空氣都籠罩得越發清涼。那透骨的涼意,即便在三伏烈夏,也絲毫不減。
中學時,母親常常站在這條鋪滿青苔的小路上等我。她晃著臃腫的身子,騎著一輛叮叮當當的三輪車,立在斑駁的夕陽中,一動不動地看著來路。
可惜,那時年少輕狂的我,並不曾覺察到她的真正用意。
很多時候,我都是騎著那輛火紅色的牛頭賽車,急急奔入她的眼簾,而後,未等她眼中的欣喜全然退卻,又急急地消失於她的視線。
她極少喊我。她任憑我載著青春的叛逆與張狂,拋下她,大步流星地朝前而去。
許多年後,坐在湘西的烏篷船上,想起故鄉的路,才忽然想起她的艱難。那時父親剛走,生活所有的重擔都壓在她的肩上。可畢竟,她是個婦道人家。而南陲邊塞,又多有鬼怪神異的傳聞。夕陽晚照,夜幕即臨,她自是不敢獨回,才肯在那條必經的小路上等我。
可誰能料到?她的大兒子,並不能領會她的用意,竟將孤身無助的她,遙遙拋在樹林間的夕陽小路上。
外出遊學之後,每年春節回家,她還是會在那條熟悉的小路上等我。仍舊騎著破舊的三輪車,仍舊一動不動,仍舊靜默得如同一尊泥塑。
隻是,這時的我已然懂了。我會遠遠地,喊她一聲,而後,飛快地奔至她的跟前,讓她仔細地看看我,摸摸我。她知道,她拗不過我的倔強,隻好慢悠悠地爬進車兜裏去,讓我把她載回家。
偶爾,她的眼中會泛出一道晶亮的光。我不忍看,隻好牢牢凝視前方這條青苔累累的小路。
去年,滇北大雪,趕極遠的路回家。她仍然立在那條寒涼的小路上等我。呼嘯的風和漫天的雪,似要將越發臃腫的她一並卷進歲月的深溝裏去。
於是,我又懂了。這條回家的路,早就寫滿了母親思兒的孤獨。
一把傘的溫暖
混亂的暴雪忽然掩蓋了北京的喧囂。我躲在溫熱的窗內,銘記這一刻窗外的寧靜。
遠處施工樓盤的升降機驚擾了我的清夢。那些在大樓上慢慢蠕動的工人,像一根跟堅實的火柴,用微弱的光,點燃了這個原本一如荒漠的城市。
樓下新開了一家快餐店,八元一份自助餐,這是我在北京見過的最便宜的快餐店。很快,許多為經濟所迫的外鄉人流進了這個陌生的餐館。
我時常能看到一幫衣衫泥濘的漢子說笑著朝我所在的樓房走來。他們吃飯的樣子偶爾讓人感到心疼。他們興許也覺得自己吃得太多,不大好意思,到後來起身時,也隻是悄悄地舀飯,不再加菜。
老板是個微胖的中年女人,圓臉大眼,看起來平易近人。她從來不會因為這些工人的飯量而黑臉皺眉。身在異鄉的工人悶都從心眼裏感激他,暴雪蓋天,仍不顧風寒,走一段艱難的路來這兒吃飯。
餐館店麵太小,容納不過二十人。工人們向來都是坐在店鋪對麵的空地上吃飯,他們盡可能地騰出位置,希望能給這位善良的老板留住新來的顧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