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當天,女人扛來了一把大紅傘。飯前,工人們從施工地上抱來了工具,將傘焊在了露天的餐桌中央。女人去附近的商店買了包煙,每人發了一支。工人們笑了,坐在紅色的大傘下,喝酒聊天。

第二天中飯時,狂風吹斷了傘骨,飛揚的白雪迅速激怒了新來的客人。女人一麵抹著油手從店鋪裏趕出來,一麵彎著笑臉道歉。

幾個老實的工人擱下碗筷,轉身去了樓盤工地。白雪依舊飄灑,他們來去需要約摸半個時辰。

客人不斷湧入餐館,此刻正是吃飯的時間。店裏的工人不停叫喊,缺了老板,顯然忙不過來。可老板不能脫身。她此刻正緊緊地穩著那把搖搖欲墜的大傘。不到片刻,女人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在狂風中舉傘可比打菜累多了。

旁邊兩個吃晚飯的工人說,大姐,我來吧,你進去打菜。女人尷尬地笑笑,說了聲謝謝。新來的客人很快找到了座位,他們對工人的舉動很是不解。

一位外套稍微潔淨的工人說,讓我來吧,我衣服幹淨些。舉傘的工人互相看了看各自的衣服,笑了。他們迅速退開,將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了這位衣衫最為整潔工人。

顧客一麵吃飯,一麵抬頭打量這位膚色黝黑的工人。工人雖然一直無奈地低著頭,卻始終不願鬆開雙手。他像一個站崗的哨兵,緊握著手裏的鋼槍。

趕去樓盤的工人們很快回到了餐館。此刻安坐傘下的顧客們,終於明白發生了何事。他們端起自己的碗筷,自覺退到了大樓的屋簷下躲雪。

轟隆隆的機鳴聲震動了寂寥的冬天。我坐在窗內,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把被放倒的紅傘。

這把脆弱的大傘,為忙碌在天寒地凍裏的人們撐起了一片短暫的溫暖。

你是否也心懷這樣的一片海

當一潮忘了退卻的海水,頻頻湧向沙岸時,總有那麼一些脆弱的生命,被它席卷得歪歪斜斜,找尋不到歸家的路。我時常看到有那麼一位坐著輪椅小男孩兒,央求在他身後一臉祥和的父親,屈身將那些被海水打翻在地的小生命拾起,放入冰涼的海水中去。

從始至終,他的雙眼都不曾離開過父親的手指。那些個鮮活的生命在暮色的光環下,顯得越發不堪觸弄。他緊蹙濃眉,似乎渴望自己父親的手指能再輕一些,再細一些,那麼,這些惶恐的小生命就不至於感受到劇烈的疼痛。

我想,這是一個心懷善意的小男孩兒。他的雙眼和海平線外的世界一樣,充滿了神秘和素潔。很多次,我想緩緩地踏著上岸海水抵達他的身旁,輕柔地揀起那些在他身旁的小生命,而後攤開手掌,將整個手臂浸入海洋,讓這一捧窸窸窣窣的小生命,順著澄明的海水去尋找歸家的旅途。

那一刻,我的心必然是無比純淨的。因為,我知道我的身後,一定有了這位小男孩兒的些許注目。他的注目,像五月裏的陽光,溫和而又多情。

很多個日子過去,當我的雙手已經能嫻熟地揀起那些滯留在沙灘上小生命時,我仍不曾步入他的視線。我知道,我不能那樣溫婉而又殘忍地將他傷害。在他的世界裏,他的視線裏,隻有他樸實的父親,才會做這樣了無生趣的事兒。倘若,我做了,做得比他的父親還有好,還要讓他感動。那麼,在他的心靈深處,一定會萌生出另外一種異於先前的情感。

興許,他會因為自己天真的善意而懊惱,而後悔,而埋怨,甚至自卑,再不來到這片寬廣的沙岸。興許,他會興奮,他會感動,他會更加自信滿滿地生活。因為,他似乎明白這個世界上,不止是他一個人在無不求回報地疼惜著這些嬌弱的小生命。

在旁人的眼睛裏,他就是那一個嬌弱的小生命嗬,隻是,他從來都不承認,也不想知道。這樣的事實,會讓他覺得傷懷,覺得生無可戀。我真害怕,那溫柔的舉動會深深地刺傷他。即便,這樣的可能性很小,但我還是不敢貿然前行。

這樣的謙善,隻屬於他的父親。也隻有他的父親,才能將這樣的事兒義無反顧地堅持下去。在他平和的內心深處,他的孩子,就是那一隻瘦小的不成模樣的螃蟹,是那一隻因驚恐而將四肢蜷縮在殼裏小海龜。他必須竭盡全力地溫柔,讓它們覺察不到絲毫疼痛。

這樣的海,是溫柔的,是善良的,是充滿父子大愛的。我常常想,很多年之後,當這個父親的生命像此時洶湧的潮水一般漸染退去之後,這個已然成熟的小男孩,會以怎樣的態度來麵對生活?他是否還會一如既往地謙卑善良?他是否也會讓他的孩子或者愛人推著他,步入這片寬闊的記憶,繼續兒時的感動?

我很羨慕這位男孩兒的父親,即便他的孩子身有殘疾。可我們不得不承認,身體上的殘疾,遠遠不如心靈上的殘疾來得慘重。很多時候,我們已在陌生的人潮與車流中,被一種莫名的焦躁所麻木。即便,不遠處的視線裏,有一個瀕臨垂危的生命。即便,在和暖的日光中,有一個少女因痛失雙親而哭紅了眼睛。

當這樣嬌柔的生命屢屢遭遇人生的不幸打擊,站在風和日麗的沙岸上的我們,是否能心懷那樣的一片海,將他們包容,將他們溫暖,讓他們因此而找到歸家的方向?

是否有淚在心口

路過那條荒涼的小道,我總能看到一隻毛色黯淡的流浪狗在泥濘的牆角下覓食。它的眼睛裏充滿了對生的渴望,以及對另一種生命的驚慌。一個人,一條陌生的狗,甚至一隻雞,都能讓它調頭落荒而逃。

它喪失了狗的本色。它的前腿或者後腿像幹枯的樹梗,在風中搖搖晃晃。它每跑一步都會習慣性地回頭看看,眼神中充滿了無奈和蒼涼。

每每見到這樣的狗,我總會忍不住聯想。曾幾何時,它也和那些雍容華貴的愛犬們一樣,有著雪白光潔的毛發,洪亮的吠聲,矯健的身姿。而今,卻是這般模樣。它遭遇了什麼突變?為何會被自己的主人無情拋棄,並毒打致殘?

我彎下腰,想要將手中的零食扔給它一些,它卻慌忙逃竄了。我隻能走開,遠遠地看著它,從不知名的角落裏滾爬出來,四處探望,小心翼翼地上前嗅試,興許還未來得及分辨出是否可食,便狼吞虎咽地到了嘴裏。

我再扔,它再跟,如此往複,不再懼怕了。於是,我的身後,時常有那麼一條淒慘而又莫名的小狗跟隨著。我不能將它帶回家。隻能像他的主人一樣,又狠心地,重重地將房門關閉,與它隔絕。

這個時刻,我的心口一定是有熱淚翻騰的。因為,我總會躲在窗簾後,悄悄地審視著它的表情。它在門口等了許久,甚至躺在那兒安然小憩。可遲遲不見我開門,隻好悻悻離去了。離去的時候,它幾乎是一步三回頭。

它的生命或許一直處於悲涼,偶然有人給予了溫暖,便讓它有了生的渴望。我是不是不該給它那樣短暫而又殘忍的溫暖?

寒冷的街頭,時常有這樣的孩童不畏嚴寒,衣衫襤褸在人群中表演雜技。他們的小臉已經發皴,手腳通紅,眼淚汩汩地在視線裏打轉。我知道,他們的背後一定是一個黑幕,或者集團。我的施予,並不能真切地改善他們的生活和處境,隻能是更好地助長了這種悲劇的歪風邪氣。即便如此,我還是站定了,細細地摸索口袋,將那些零錢,毫無保留地投到那個凹癟的盤子裏。

當他們抬起清澈的眼睛跟說“謝謝阿姨”的時候,我的心口,再次溢滿了熱淚。我不明白,這個社會的洪流深處,還有多少孩子和他們一樣,永遠不能享受到童年的純樸和母愛?這些可憐的孩子隨時光漸長,成年之後,在他們的心靈深處,會駐紮著何等深厚的,不可化解的悲絕和悔憾?

報紙上整天報道,呼籲不要給這樣那樣的手段給欺騙了。我們知道,可我們做不到。因為,我們害怕那些看不見的黑手會因為今日“收成”無多,而對這些孩子大打出手。我寧可受騙,用自己的一點點損失,來抵擋住他們的苦楚。

親愛的朋友,類似這樣的事件,我們每天都在經曆。當你看到這些真實的或人或物的悲劇在眼前上演,你的心口是溢滿了熱淚,還是被一種城市的冷漠所封閉?

天黑的時候

夜幕緩緩地從星辰的眸子裏散開。所有在陽光裏喪失了尋找機會的星星,終於氣喘籲籲地探出眼睛,慢慢搜尋,這溫暖的塵世中,還有一些什麼值得他們次夜再臨。

清輝裏,一位男孩兒緊緊抓住了母親的大手,他的思緒像大風一樣在野外的路上狂奔。恐懼成山野裏的荒草,卷裹著他,讓他看不清前行的方向。他需要母親的手,溫暖,寬厚,使他在寒冷而又漆黑的夜裏,瞬間得以安定。

他知道,不論前方的路途怎樣,母親一定不會鬆開他那雙無助而又柔弱的小手。於是,他隻管好奇地問:“媽媽,到了嗎?到了嗎?”

我看不清這位母親的臉龐,黑夜讓她隱去了身形,可我堅信,此時,她的神色隻有一種,她的回答,也隻有這一類:“快到了,別急,孩子。你要是困了,媽媽就背著你,你靠著我睡。”男孩兒真困了,那麼長的路,那麼黑的夜,他細碎的步子往往要小跑起來才能跟上母親的速度。

他輕靠著母親的後背,在寂寥的星辰中沉沉睡去。母親雙手向後,用手腕擔住孩子的大腿,用手掌托住他虛空的屁股。慢慢地,艱難地在黑暗的路途中前進。

母親曾是一位少女。她曾和男孩兒一樣,懼怕黑夜,懼怕不可未知的世界。可此時,她卻不知為何,心裏,竟沒有了當年的惶惑和驚恐。她需要放慢腳步,哪怕這條路會因為她的遲誤而變得漫長。她害怕的不是黑夜,而是黑夜裏的石子,危險,會讓她猛然摔倒,傷及此刻正在背上甜甜睡去的男孩兒。

她的步履變得越發沉重而又緩慢。她累了,像男孩兒入睡前一樣,睜不開眼睛,手心裏溢滿汗珠。她努力閉上嘴巴,用鼻孔呼吸。這靜謐的夜啊,誰知道前方有什麼東西。她生怕自己厚實的呼吸會引來一陣黑暗中的狺狺狂吠。那麼,男孩兒勢必會從夢中恍然驚醒,淚水決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