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害怕男孩兒的哭泣。她害怕的是男孩兒的驚慌,抑或男孩兒對黑夜的恐懼。她想要男孩兒勇敢些,於是,她就必須全麵考慮。她不能因為一時的舒暢,而給男孩兒造成童年的陰影。她不希望在很多年後,男孩兒仍舊記得,在這條漆黑的路上,他曾被莫名的吠聲給嚇醒。

母親所想要給男孩兒的,永遠是溫暖而又恬靜的記憶。她騰出一隻麻木的左手,捋了捋額前被大汗浸濕的亂發,站在原地,緩緩地彎腰,將男孩兒朝自己的背上抽了抽。而後,又緩緩地抬起身子,朝著前方的路,艱難而又鎮定地前行。

母親在一盞兩著橘黃小燈的屋前停住了腳步。她沒有放下男孩兒。男孩兒是在翌日的晨光中安然醒來的。他不知道昨夜母親的心中所想,他習慣了這樣的夜。

很多年後,即便日光散淡,母親也隻能一個人走過那條荒涼的小道。因為,此刻的男孩兒已然長大,而他的背上,也同樣背著一個人。或是女兒,或是妻子。

母親沒有傷悲,仍舊為男孩兒時刻準備著後背。因為再漫長的黑暗中,都必須要有母親的手。那是孩子的需要,人性的歸屬。同樣,也是人世溫暖的源泉。

沒有哪一代青春是容易的

這是你第一次和我促膝長談,夜聊青春。坐在大冬天的暗夜裏秉燭把話,的確別有一番詩意。

話至情深處,不免傷感。我開始向你抱怨我的一切。

生活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有的時候,我連自己該做點什麼,能做點什麼都不知道。爸媽說自己很累,天天加班,工作,擠地鐵,可我覺得我比他們累多了。

每天6點起床,從五環路坐公車趕去三環路上學。早餐,預習,單詞任務,都必須在下公車之前完成。早上四節課,足以把你上到精疲力盡。但別著急,這不過是個熱身而已。

中午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聽起來很多,用起來很少。如果回家吃飯的話,來去公交就得花去整整五十分鍾——這還得看運氣,得看天氣,得看路況。如果運氣不好碰上下雨天,那你就等著遲到罰站吧。

在學校用二十分鍾解決中飯之後,不代表你就有四十分鍾的時間可以任意支配。早上四堂課的任課老師們估計前夜就想好了要給你布置什麼作業。你隻能趕緊乖乖跑進教室,奮筆疾書。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以為可以回家休息,卻還有個附加的晚自習。為了提高升學率,晚自習不再是所謂的晚自習——上課,考試,講解試題,弄得比正課還要奪命。

十點下晚自習,匆匆忙忙趕到家,洗漱一番後,恰好十一點整。注意,如果你不想班主任明天給你老爸老媽打電話,那你還是乖乖拿出學校發的題海追魂冊好好弄一弄。

好不容易熬到放假,以為可以天天睡到自然醒,順便去鄉下度度假。豈料,在這個時代,暑假和寒假早已成過期的代名詞。

放假的號角還沒吹響,學校門口就到處貼滿了招生廣告。鋼琴班,舞蹈班,寫作班,奧數班,外語班,高考班……

你能想到的那些班,這裏都有。你想不到的那些班,這裏還是有。不必你操心,為了讓你不輸在起跑線上,爸媽早就勒緊褲腰帶幫你報名了。

我幾近哭訴的腔調,並沒能喚起你的安慰和同情。你猛吸一口手裏的煙,喝了口酒,開始向我陳述你那個時代的青春故事。

49年出生的你,剛好逢上新中國建立。你以為亂世已去,今後便可坐享太平。怎料,天不從願,就在你最需要營養長身體的時候,自然災害來了,1961——1963,整整三年吃不上東西。

鑿壁借光,懸梁刺股,決定要上大學,結果,1966年文化大革命,取消高考了。

再後來,年齡到了,談戀愛吧,男女打扮不分了。女同誌要掩飾得越神秘越好。無處不在的鐵姑娘,假小子,二女子,不都是那個時代的產物?

混到70年代中後期,該結婚了,卻又忽然麵臨一個巨大的問題,你是回城,還是高考,還是結婚?好不容易做出決定,剛起很多東西,把這些都熬過去了,想多生幾個孩子享受天倫之樂,好了,計劃生育來了。

等到後來,想一心撲到孩子身上,幹點事業的時候,自己下崗了。

千辛萬苦把孩子拉扯到大學畢業,卻又偏偏碰上要命的工作難,住房難了——摳著指頭算來算去,自己那點積蓄,還不夠買個衛生間……

聽著你的故事,我忽然想哭了。我們雖然天天住在一起,可我卻從來不了解你。

你用布滿厚繭的大手輕拍我的肩膀說,成長,其實就是一個跨越苦難的過程。彼岸雖然陽光芳草,瓜果鮮美,但到達彼岸的方法,卻隻有一個,那就是一步一步走完腳下的路。

我想,我會咬牙走完今天的路。我不抱怨,因為我懂,沒有哪一代青春是容易的。

那些你不記得的事情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母親始終懷疑,像我此等生性頑劣的孩童,到底是不是她的親骨肉。譬如,我時常將女生課桌裏的筆記本翻找出來,寫上自己的名字,而後大張旗鼓地說,某某人全家都是小偷。譬如,將午後偷食剩下的果皮殘碎於上課起立時,悄悄放在前排同學的座位上。再譬如,將父親的劣質香煙悄悄“借用”幾支,在男生廁所的過道裏佯裝成熟和冷酷......

中學僅僅兩年,我便先後換了三個班級。沒有一個班主任不說我是問題學生,也沒有一個班主任不曾叫我的父母寫過保證。我的調皮成了一種不可治愈的病症,三天兩夜便會無由發作。於是,盡管我身材矮小,老師也還是不得不將我“請”到教室的角落裏,並再三聲明:你的活動範圍就是最後這三張課桌。除了上廁所之外,你不能以任何理由走出這三張課桌。否則,就請你的父親前來相見。

我知道老師的意圖是什麼。能被安排到前排就坐的同學,八成都是中考前鋒,而類似於我這樣的莽撞少年,頂多也隻能做個候補。班主任說,要是像我這種態度的學生都能考上高中,那他立刻辭職不幹了!

雖然我為他的話語悲憤了很長一段時間,並立誌要從此頭懸梁,錐刺股,潛心苦讀,讓他悔不當初,但這樣的時光終究是短暫的。我剛剛脫離成績倒數的苦海,便又陷入了早戀的困惑。

我放下了一切努力的原因,開始追尋自己的萌動的源頭。我將一切可以用來學習的時間看書寫信,神遊天外。最後,那段朦朧的情愫,和其他同齡人的經曆一樣,千篇一律的早早夭折。我不但失去了一大段輝煌的青春和年華,還失去了她這個可一生相交的異性朋友。

在最寒冷的冬季,我偏夢想著捕捉金秋的果實。結局可想而知。我被迫留級,進入了一個陌生的集體。

我仍舊倒數。每次周旁的同學都會問,這些課程不都是你學過的嗎?你怎麼還考那麼差?我無語相對,隻得借故狡辯,說當年的自己因何事何事壯烈休學,才導致今天此景此狀。他們無不深感佩服,奔走相告。

在這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裏,其實,蘊藏了我多少深濃的傷悲。我已經開始後悔,已經開始平定一切頑劣的個性,想要為自己的人生做一些有意義的積累。可是,我順著暗黑的道路走得太久,以至於迷路,找尋不到回來的方向。

我絕望了,我隻能將一切的情感寄托於文字。整日偷看課外書籍,撰寫小文,以此打發時光,聊以自慰。其實,嚴格說來,我對文學的愛好,應該是從小學開始的。那時,經常有布置讀後感或者觀後感的作文。每次,我都能洋洋灑灑地寫上三五千字。可每次所得到的,都是簡單至極地兩個字——已閱。

一次,我真決定為自己的文章爭取一些什麼,在路上擋住了老師的去路。我義正言辭地問他,你為何不修改我的作文呢?他說,我批改其他學生的作文,一般隻需五分鍾,而你,至少得花半個小時。

我知道,我寫的多而不精,大都是記流水賬。並且,字跡潦草,塗抹嚴重,換誰都不會細看。

留級後的第一次作文,我被打了滿分。我永遠都記得那個讓人激動而又沸騰的午後。那位年過半百的中年男人,竟然將我的作文當堂朗誦,並作為範文細細講解。甚至,還鄭重邀請我簡要地說下當時創作的感受。

印象中,我說得極短極短,僅有幾字。因為我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已不能再語。那些翻滾交織的熱淚早已哽住了我的咽喉。

初三那一年的短暫時光,一位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幫我修改過整整四十篇冗長的作文。每次翻開那幾個厚厚的本子,看到那些淩亂的字跡和緋紅的曲線,批注,總忍不住淚眼潸潸。

如當初那位班主任的預言一般,我不曾考上高中。母親東借西湊,讓我自費繼續了高中生涯。

很多年後,我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文學的道路。開始了日複一日的艱苦創作,為那些在青春裏彷徨的少年們。興許,那位讓我銘記一生的中年男人早已退休,並將我這個成績平平的學生淡然忘卻。可是,他那一年的責任和傾注,卻毫無懸念地改變了一個壞男孩的一生。

我時刻在想,如果有那麼一天,與他在街角偶遇,不管他能否再辨認出我,我一定會上前緊緊地抓住他的雙手,輕輕地告訴他:老師,那些你不記得的事情,曾是那麼輝煌地照亮了一個迷途孩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