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路上的小夥兒

村裏新建希望小學,特意把我們幾個大學生請了回去,說是看能不能在開學典禮之後給學生們上幾堂課。

當年,我和雷小虎是村裏第一批走出去的大學生。當時家裏貧困,別說念書,就連買張長途車票都困難。村長挨家挨戶動員,走訪,硬是給我們湊足了第一年的學費。

我和雷小虎二話沒說就坐夜車趕回了村裏。數學好得不能再好的雷小虎,後來學了金融貿易,據說在深圳當市場總監。我混的一般般,在湖南當個語文老師,閑暇時寫點文章,換點稿酬。可村裏不這麼認為,硬說我和雷小虎一個是文學家,一個是數學家。因此,回村那天,山路上全都站滿了報名讀書的孩子和灰頭土臉的鄉親。

十年沒有回村,很多東西都已經陌生了。說慣了普通話,忽然轉成地道方言,真有點別扭。村長一見我和雷小虎下車,就趕忙上前來接笨重的行李。

一路上,劈裏啪啦的鞭炮聲和嘹亮的嗩呐聲掩蓋了我和雷小虎的竊竊私語。

十年過去了,村裏仍舊還是老樣子。沒有公路,沒有企業,甚至沒有自來水。當天晚上,雷小虎就因為水質問題鬧了一夜肚子。噌噌噌起床,咚咚咚往廁所裏跑,硬是折騰了一整晚。

後來,村長知道了這個事,大清早把土郎中帶了過來。雷小虎吃了一把黑乎乎的山草藥,很快便精神起來。

村長把我們帶到地裏,坐在田埂上,誠摯懇切地央求:“你倆是村裏第一批走出去的大學生,都在大城市工作,世麵見得多,一定要多留些日子,好好給孩子們講講知識,說說外麵的世界。”

“唉,出去十幾個大學生,就隻有你們倆願意耽擱時間回來。”說完,年邁的村長用粗糙的大手擦擦眼淚,把旱煙抽得吧吧響。

怎不心酸?這些孩子都是鄉親們省吃儉用賣雞賣米湊錢送出去的,如今,卻沒一個肯回來幫幫這些鄉親的孩子,想想都覺得心裏壓了塊大石頭。

開學典禮那天,村長硬讓我和雷小虎上台說幾句話。上課的時候,不但教室裏坐滿了天真的孩子,教室外麵,也是站滿了憨厚的鄉親。他們似乎都想知道,這大學生的課,到底有多好聽。

因為學校設施簡陋,所以房頂根本沒有隔熱層。三伏天氣,沒有風扇,沒有空調,我和雷小虎一麵寫字,一麵擦著滿頭大汗。

雖說是鄉裏娃子,可到底是在城市習慣了,因此,一喝村裏沒有經過消毒的天然水就鬧肚子。天氣又熱得不得了,不喝兩口下去,感覺嘴唇都要裂開似的。

學校木工房的小夥看出了我們的難處。因此提議給我們買些冰鎮啤酒。他騎著單車剛要跑,我和雷小虎就把他給攔下了,硬往他兜裏塞了二百塊錢。他尷尬地笑笑:“要是鄉親們知道我收你們錢,肯定會罵死我的。”

臨行前他說:“可能時間會久一點,因為村裏沒有啤酒賣,所以我隻能去鎮上買。等我回來。”我和雷小虎興奮地點點頭,似乎光明就在不遠處。

木工房的小夥一去就沒再回來。第二天,我和雷小虎上完最後一節課,就收拾行李上了路。一路上,我和雷小虎還嘀咕:“看來,這村裏人也不實誠了,才二百塊錢嘛,至於這樣嗎?”

村長一直把我們送到路口。轉彎處,剛準備離別,木工房的小夥兒就迎麵推著幾近報廢的自行車跑了過來。氣喘籲籲地說:“二位老師,實在是對不住!昨晚山路太暗,沒留神兒,一不小心騎到了山溝裏,這不,單車壞了,啤酒瓶也碎了,我隻能推車去鎮上拉兩箱回來……”

看著小夥渾身泥濘和血跡未幹的手臂,我和雷小虎忽然不知該說點什麼。十幾裏的山路啊,他就這麼獨自一人頂著黑暗,推車拉著兩箱啤酒踉踉蹌蹌地往回趕……

最後,這個固執的小夥子,硬是跟著我們,推著叮呤當啷的自行車把兩箱啤酒送到了車站口。他一麵把啤酒往汽車上搬,一麵咧著嘴說:“二位老師,天氣燥熱,要是渴了,就喝點冰啤酒。”

臨行前,我拉住小夥的手,告訴他:“回去告訴鄉親們,以後每年我都會來村裏上幾堂課,讓孩子們好好讀書。”

他雙手死死地抓住單車龍頭,眼裏險些掉出淚花。

當他推車轉身的一瞬間,我似乎又看到了十幾裏的漫漫山路。不過,那山路已不再黑暗。因為它充斥著無處不在的明媚和亙古不變的真情。

最後一句話

為了使山裏的孩子不再披星趕路進城念書,村裏自行修建了一所簡陋的山中小學。房子是茅草的,課桌是石堆的,黑板是自製的。唯一和城裏相同的,就是那盞掛在房梁中央的白色節能燈。

城市的教學條件好,但學費也貴。因此,幾乎村裏所有的孩子都留在了這個破落的教室裏。任課老師是位青年男子,重點大學畢業,為支持西部教育,主動從上海來到了這塊窮鄉僻壤。他又教數學又教語文,課外還輔導外語,成天和孩子們在一起。

所謂勤能補拙。城裏的孩子每天學習八個小時,他就帶村裏的孩子學習十個小時。春夏秋冬,從來沒有間斷過。

這是六年級的晚自習。他正給即將進城求讀中學的孩子們補習外語。忽然,轟隆巨響打斷了他的課堂。

堅實的土地驟然變成了搖擺不定的船艙。屋頂的茅草飛了,石堆的課桌散了,頭頂那盞釋放著光明的白熾燈也陷入了黑白交織的狀態。

連夜大雨致使光禿的山腰瞬間滑坡。上海沒有這樣的景象,他驚慌失措地打開門,朝著一臉恐懼的孩子們大喊:“快跑!快跑!!!”

年長的孩子奪門而去了。年紀稍小的兩個女孩,被動蕩的世界嚇哭了。坐在泥濘的地板上,撕心嚎啕,淚水涓涓而落。

他沒有猶豫,轉身就往教室裏跑。剛抱起兩個孩子,教室裏的燈就滅了。世界依舊動蕩,黑暗像一雙殘忍的手,捏住了他們的咽喉。他在黑暗中跌倒,爬起來,又跌倒,又爬起來。

大雨依舊繼續。剛站起來,一股強大的力量夾雜著震天怒吼便吞沒了這所簡陋的鄉村小學。山石卷裹了他的身體,他覺得左邊頭顱上有一絲暖暖的液體正向外麵的黑暗無情傾瀉。他來不及用手觸摸,他得站起來,趕快走向高處,否則,下一波巨浪肯定會把孩子淹沒。

閃電照亮了前方的路途。他站在高高的石塊上,命令孩子:“趕快叉開雙腿,騎到我的肩膀上!”三十秒後,兩個孩子像瘦小的毛猴,蜷縮在他的肩膀上。一個在左,一個在右,雙手死死地抱住他的脖子。

山洪壓垮了石塊上方的樹木,草木劈裂的聲音像尖刀一般裁剪著他的心。光明正被災難一片片絞碎。摧折的樹幹混著泥沙,再次將他擊倒。他耗盡全身氣力,可再也爬不起來了。巨樹壓斷了他的雙腿。

大雨和孩子的哭聲依舊繼續。為了使孩子能夠呼吸到新鮮的氧氣,能夠躲開下一波可能到來的泥石,他隻能憑借有力的雙手,像雄獅一般撐起濕漉漉的上半身。

前方亮起了救援的警燈。孩子的哭聲像一麵旗幟,引領著他們的到來。溫熱的液體,依舊在他的頭顱上歡暢河流之歌。

救援人員趕到的時候,他們被眼前的畫麵嚇了一跳。一個滿頭鮮血眼神迷離的男人,用雙手在暴雨和閃電中死死撐著肩上的兩個孩子。身後,是褐色的泥石和無法搬動的巨樹。

當救援部隊試圖挪動樹木時,他說出了生命中的最後一句話:“求求你們,先救孩子……”

夕陽下的影子

我再一次揮舞著堅硬的拳頭,把同學打得癱倒在地。

當他得知此事,風風火火地從宿舍趕來時,訓導主任早已親臨現場。這是我第三次在校內毆打其他同學。

第一次警告,第二次記過,第三次,我尚且不知命運如何。

訓導主任當著全校學生的麵,毅然承諾一定要把我這樣的問題學生開除。他來不及批評我,便慌忙上前解釋。訓導主任恍若未聞,佛袖而去。我站在九月的風中,看似威武得像個將軍,內心卻糾結如麻。

如果沒有他,第一次我所收的處分便是勒令退學。我記得,他把我叫進辦公室,苦口婆心地說了諸多為人之理。而後,親自去學校行政處做擔保,說我不會再犯。

豈料,沒過多久,我又把一個學生打得口鼻流血。這次,雖然有他力保,但我還是被記了一個大過。那天,坐在校園的花壇上,他和我說了很多很多。他的悲苦經曆,忽然讓我想起遠在農村的母親。

一個失卻丈夫的女人,獨自領著兩個孩子,不但得擔起家裏的所有農活,還得讓孩子進城接受上等的教育。

我不敢想象,如果我的母親知道我將被開除,淪為社會的盲流,內心究竟會荒蕪成怎樣的景象。那是我第一次彎下少年倔強的身板來求他。

他拍拍我的肩膀,神色肅穆地說,別著急,別著急,隻要你不放棄,老師也不會放棄你。

站在涼風席卷的教學樓上,我時常看見他在學校行政處的門口苦苦等待。手裏,捏著那份由我親筆寫下的悔過書。

陽光慢慢地偏離枝頭。他像一名忠誠的哨兵,始終不肯挪動半步。有幾次,我真想鼓足勇氣跑下教學樓,搶過他手中的悔過書,告訴他,不要再等。其實,我不過是一個成績平平的問題學生,多我不多,少我不少。

我努力朝他所在的位置靠近,他沒有發現我的到來。此刻,領導會議已經結束。當他滿臉堆笑地把那份悔過書遞給迎麵下樓的訓導主任時,我內心忽然湧起無限希望。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秒,我竟有了千百個努力拚搏的信念。我想,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那我一定會好好讀書,讓他再也不用為我頂著烈日苦苦等待。

厚實的悔過書,像落葉一般被訓導主任甩在風中。他匆匆轉身準備拾回,卻無意瞥見了正在落日下的我。他故作從容地朝我笑笑,用滄桑的眼睛撫慰我,似乎在說,別著急,別著急,隻要你不放棄,老師也不會放棄你。

離校那天,那不顧一切地跑來送我。他怕我回因此而迷失人生的方向。

步上那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田埂時,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他的身後。他一直向我道歉,似乎,那個真正犯錯的人不是屢教不改的我,不是那位被打的同學,而是無能為力的他。

夕陽沉沉地落在他的肩頭,播散著昏黃的暖光;鄉村的風,像汪洋裏的暗潮,從不知名的方向澎湃而來。我抬頭凝視他清瘦的背影,忽然有種難以言明的悸動。在那條狹窄的田埂上,我多想放下一切少年的桀驁,緊緊地抱住他,向他哭訴,向他認錯,與他訣別……

時光就這麼無聲而去。這幾年,我陸續找過他,卻始終不到他的任何消息。據說,我走後沒多久,他就去了另外一所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