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要好好地抱抱他,告訴他,當年的那個莽撞孩子真的懂事了。
通往自由的186封信
十四歲的那年,他進城念書。在村校裏當慣了佼佼者的他,忽然不習慣名列倒數的生活。他想盡一切辦法要把成績補上來,可無論怎樣努力,都隻能勉強擠進中等生的行列。
後來,他終於發現,那些成績優異的同學幾乎沒人都有幾本昂貴的習題冊,上麵寫滿了各類同步精華習題以及多種解答方法。
幾次回家,他都想告訴父親,自己有多麼渴望得到一本厚厚的習題冊。可那些鼓足的勇氣和想好的話,總會在見到父親的一刹那消失殆盡。他的視線始終離不開父親的手。縱橫斑裂的溝壑,發黃堅硬的老繭,像一條條蜿蜒的河,濕潤著他的眼睛。
班裏很多男生都笑他是鄉巴佬,並給他取了各式各樣的綽號。那些笑聲和麵容,時常會如尖刀一般紮進他的胸膛。
經過再三思索,他決定將班裏最壞那位男生的習題冊偷走,藏在宿舍的被子下麵,每逢四下無人便翻尋出來細致研習。
次日,這位調皮的男生在班裏掀起了滔天巨浪,逐個搜查班裏同學的課桌。全班54名同學,惟獨他的書本在這個過程中被扔得滿地皆是。血氣方剛的他一再要求調皮男生將書本放回原位,向他道歉。結果,他所得到的,不過是一記又一記悶響的拳頭。
班長將此事報給了老師,調皮男生終於受到了嚴厲的責罰。他以為,事情將會就此告一段落。恕不料,調皮男生竟在周末攔住了他的去路。
激烈的扭打中,一本熟悉的習題冊從他的背包裏恍然飛落。站在陽光明媚的車站旁,他忽然沒了半點氣力,任憑調皮男生的拳頭在他臉上呼喝有聲。
偷竊事件很快在校園裏傳得沸沸揚揚。老師找到了他,語重心長地向他闡述了各種人生道理。他心中澎湃的浪潮漸然得以平息。
回到學校之後,剛進教室,以調皮男生為首的那些孩子便一麵叫囂著抓賊,一麵大肆地朝他亂扔果皮紙屑。他在一片嘩然中跑出了教室。一路上,委屈的淚水像奔流的長河,覆蓋了他的臉龐。
憤怒至極的他,手握一塊板磚,潛伏在了調皮男生回家必經的路上。當夜,調皮男生的慘烈呼喊使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快慰,似乎所有丟失的尊嚴都已在這場暴力的衝刷中奪回。
調皮男生因重傷被送進了醫院。而他,則被自己的老師扭送進了少年監獄。
他不曾料到,一向和藹可親老師,竟會在此刻對自己這般殘忍。
坐在黑暗冰涼的地板上,他的內心一片枯寂。記憶中,這世間的不公像螞蟻一般啃食著他的靈魂。
勞教學習的第一天,他收到了老師的來信。信中懇切的言辭,使他慢慢開始自省。他一想起家中的苦難父親,將要為一筆巨額的醫療費碰破頭皮,熱淚便難以抑止。
半年的時間裏,他每天都會收到老師的來信。那些充滿睿智的名言和哲理故事,像一縷縷金色的陽光,穿透陰翳的烏雲。
第186封信裏,有一張寶貴的照片,那是父親的手和臉。照片後麵,貼著一頁白色的醫療費用清單。原來,這些瑣碎的費用,一直都是老師在默默支付。他知道,他必須努力成長,靠自己的能力來償還這筆數目。
當然,他也知道,真正愛他的人,總會用使他最痛的方法來製止錯誤,並幫他在迷途中找到正確的歸路。
外麵的世界
去西部旅行的時候,在一所鄉村中學裏呆了許久。當裹著軍綠棉大衣的校長通過談話得知我是一位城裏的文化工作者時,興奮地眼冒金光。
他啪嗒啪嗒地抽著旱煙,頓了一會兒,吞吞吐吐地說:“李老師,你看…你看…能不能給山裏的孩子…嗯,就是上幾節課……”
第二天,我在寒風嗖嗖的教室裏給陌生的孩子們上了第一堂課,外麵的世界。
坑坑窪窪的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寫著一排字,“歡迎城裏作家李老師到此講課”。教室裏坐滿了灰頭土臉的孩子。木工房的老頭來了,校長來了,有的學生家長也來了,一群人,恭恭敬敬地站在教室後麵。
沒有電視機,沒有投影儀,更沒有電腦。因此,我的解說變得越來越蒼白。為了讓孩子們更清楚地了解外麵的世界,課至中途,我拉開搖晃的木門,呼哧呼哧地朝我的小屋跑去。
當我抱著相機和DV重新回到教室的時候,孩子們都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老師,老師,那是什麼?”
我把相機和DV都打開了,並告訴他們,如何查看下一張照片,如何播放下一段錄像。
“安靜!安靜!現在我把相機和DV都發下去,大家不要爭,不要吵。記住,每人三十秒,看完就趕緊向後傳!”
我剛把相機和DV遞到前排學生的手裏,教室裏就炸開了鍋。學生們從課桌上跳過來,從過道裏跑出來,肩擠著肩,頭挨著頭,把相機和DV團團圍在了中間。
校長知道這兩樣東西都不是便宜貨,因此,緊張得不行。我還沒開口,他就扯著嗓門喊開了:“秩序!秩序!拿東西的同學注意了,千萬要小心,別給弄壞了!”
我微笑著擺擺手,示意校長不要阻攔他們。我知道,此刻的孩子們聽不到半點聲音。他們正沉醉在新奇的世界裏。那是我一路走來的風景,一路拍下的城市。
對著光亮的屏幕,他們時不時發出一陣陣呼聲。那是他們從來都沒有看過的世界,有璀璨奪目的聚光燈,有參天林立的高樓,有寬闊舒展的柏油路,也有車水馬龍的立交橋。
“讓我按一下!讓我按一下!”播著錄像的DV在孩子們的小手裏傳來傳去。
DV落地的聲音,像尖銳的利刃,迫使孩子們瞬間安靜。他們看看被摔成兩塊的DV,一動不動,滿臉驚惶地瞅著我。
校長怒了,上前就給失手甩出DV的孩子一巴掌。十五歲的小男孩,在冬日的教室裏,簌簌地落起淚來。
我上前撿起DV,故作從容地說:“哎,小事兒,以前經常這樣呢!要是有強力膠的話,我馬上就可以把它修好。沒事兒,沒事兒!”
那個被打的孩子,整整一個早上都沒說話。
下午,我和校長說了很多很多,其中有一部分是關於教育的。我把那些先進的教育理念告訴他,無非是想讓他明白,責打和怒罵這種傳統的錯誤方式,根本改變不了孩子的命運。
第二天,校長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私自趕著馬車把我的DV帶去了鎮裏。寒風大雪,迷蒙的山路,像一條條蜿蜒的河流。
第四天,他終於回來了。頂著青灰色的大氈帽,搖搖晃晃地坐在馬車上。
“李老師,真是對不起,我把鎮上都跑遍了,還是修不好這個東西……”他一麵神情沮喪地說著,一麵從懷裏捧出熱乎乎的DV。
山裏的土郎中說,校長因為長途跋涉,體力不支,感染了風寒。我領著孩子們去看他的時候,他正滿頭大汗地躺在床上呻吟。
他伸手摸了摸那天被他打過的那個小男孩:“小虎,恨我不?”
隻是一句話,小虎就哭了。
起初,我不明白小虎為什麼要哭。後來,有個臉頰泛著高原紅的小姑娘告訴我,虎子的爹很早以前就死了,孤兒寡母,相依為命。每年開春播種,金秋收成,都是校長帶著村裏的幾條漢子前去操持那幾畝薄地。他們家的玉米是校長用馬車馱到鎮上叫賣的,他們家的雞蛋是校長掏錢買的,他的學費,是校長給墊上一半的……
十五歲的小虎,手心裏全是老繭,手背上全是凍瘡。他可以頂住嚴寒酷暑,可以頂住刀刺蛇咬,卻無法頂住這深情的一問。
小虎怎麼會恨他呢?在小虎心裏,他也許就是一位慈祥而又嚴肅的父親。
校長躺在床上,見氣氛太過沉悶,便打趣地說:“孩子們,要是我哪天不行了,你們可得好好讀書啊,再怎麼說,也要帶我去外麵的世界看看嘛!”
離別那天,校長非得用馬車把我送到鎮上。很多孩子都哭了。校長站在馬車上,揮著鞭子說:“傻娃子們,哭什麼?好好讀書,等長大了就可以去城裏看李老師了嘛!”
“嗯,去城裏,到時候帶上校長一起去!”小虎站在人群前麵說。
“好,帶上我,帶上我……”校長一麵嘀咕,一麵回過身來狠狠地把鞭子朝馬背上揮去。馬兒嘶鳴,馬兒狂跑。漫漫的黃沙裏,我隱約看到,有兩股幽幽的清泉從校長的臉上慢慢淌了下來。
車站前的茶葉蛋
歸家的大潮到底是浩浩蕩蕩地來了。
坐在車站的建設工區裏,幾乎每年都可以看到如此壯觀的場景。售票大廳被神色焦躁的乘客們擠得水泄不通;候車間到處彌散著方便麵的味道,孩子的啼哭聲,以及含糊不清的車站廣播;車站前堆滿了小販的身影,快餐店的吆喝……
她是我見過的最安靜的一個小販。四十來歲,矮胖,木訥,頂一塊大紅的頭巾,坐在火爐旁,一言不發地守著那鍋熱氣騰騰的茶葉蛋。
我大概去買過三次茶葉蛋。她不像其他的小販能說會道,口若懸河。她翻來覆去隻會那麼一句,大姐,買一個吧,自家的土雞蛋,好吃。
她每次這麼說,我都買了。但這些年腸胃不好,稍微吃點硬實的東西就梗得難受。我把雞蛋擱在工區的餐桌上,算是慰勞那些離鄉背井的小夥兒。
買茶葉蛋的人少。有幾次我走上前去跟她說,妹子,得學會吆喝,你一句話也不說,誰知道你這東西賣不賣啊?
她連怎麼吆喝都不會。後來,我教了她一句最簡單的,來嘞!好吃的茶葉蛋,五毛一個!五毛一個!
生意顯然好了很多。她心裏感激,隔三岔五就來工區給我送幾枚茶葉蛋。我清楚她一片心意,雖有些不落忍,但還是收下了。
從她言語中得知,丈夫早逝,家中尚有兩個刻苦求學的孩子。因早年身體落下病症,幹不了重活,所以,隻好賣點茶葉蛋。
我去買茶葉蛋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她以為我愛吃,送得比以前更加勤快。
南國大雪,車站前擁滿了歸家的人潮。為了疏通人流,我每天都要來來回回地經過她的小攤子。攤子依舊是兩鍋熱氣騰騰的茶葉蛋。
雪中,一群樸質的打工仔拖包帶妻,饑寒交迫。麥當勞太貴,吃不起,就來幾個茶葉蛋充饑。他們經常會問她,妹子,這茶葉蛋好吃嗎?她笑笑,指著我說,可好吃了!看見沒?那位車站的大姐,天天都要來買的茶葉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