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極力猜想這類人轉身離去的原因。他們的確已是饑寒交迫,囊中羞澀,可為何不願進門享受免費的溫暖呢?莫非,他們懷疑我是個出爾反爾的奸商?也許吧,他們曾遭遇過諸如此類的騙局,才會對我萌生出一麵防備隔閡的高牆。

但這些都不足以詮釋他們背影裏的秘密。他們外出的目的,僅僅隻是想為家人創造更為優越的物質環境。因此,他們所承載的,不是一個簡單的個體,而是一個家,一個在逆流困境中不斷火熱的希望。

這希望通常總是有些倔強,這希望往往總是在意那些稀薄的自尊。他們不願承認,自己的確不能承受旅店的最低價格,僅僅隻可享受免費賜予的溫暖。他們更不願坐在旅店的大廳裏,靜看那些匆匆上樓住店的陌生神色。

我把新作的燈箱掛上了頂樓——內設供暖包廂,五元一夜,免費茶水。

我將二樓的兩個客房騰空,放滿木凳和茶杯。當夜,有幾十人湧進了狹窄了旅店。他們都問著相同的問題:“你這兒有五元一夜的包廂?免費提供茶水?”

我點點頭,用微笑去除他們心中的疑慮。他們歡喜著奔上樓去,坐在溫熱的客房裏,喝著滾燙的茶水。沒有了免費的各種困擾,他們顯得真實而又自由。他們再不必顧慮,是否旁人會輕看自己——在這個狹小的隱秘的世界裏,他們彼此沒有差距和鄙夷。他們也再不用擔心,自己的裝扮會影響到旅店的生意。

冬日的站台上再沒有夜枕風雪行人。我願用這樣不動聲色的方式,全然保住窮人的羞澀與自尊。他們偶爾會向我抱怨,房間太窄,茶水供應不足,缺少睡覺的設施等等,我每每總是微笑著替他們解決難題。

我從不會用冷若冰霜的麵孔來如此回絕:“五塊錢你還想住什麼?”因為,我也曾風塵仆仆遠行千裏,也曾背井離鄉負笈遊學,也曾在陌生的城市裏想念家的歸途,並渴望一絲人與人的柔情和潤徹心扉溫暖。

再過一段時間看看

父親母親第一次鬧離婚的時候,是她從隔壁跑過來勸下的。我站在陰冷的院子裏,看著麵目猙獰的父母為即將失敗的愛情大打出手。

她拉著母親的手,意味深長地說,妹子,別急,再過一段時間看看,要實在不行,再做打算。因為她的這句話,母親和父親又維係了很多年。後來直到父親去世,這段吵吵鬧鬧的婚姻還是沒有離成。

她是從四川嫁過來的女人。好命不長,生了對雙胞沒多久,男人就被查出患了肺癌。她當了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借了一屁股外債,隻盼男人能多活幾年。

事與願違。男人睜著眼睛,走得好不甘心。她孤苦伶仃,飄身外地,沒有工作,兩個孩子又尚且年幼。

她白天黑夜地往外跑,最後兼了幾份短工,馬不停蹄地幹。洗碗,拖地,縫紉,做苦力,當保姆,什麼都來。

孩子大了,別說念書,光出去走走動動都得花錢。有人看她實在可憐,給她找了其他的對象。她一次也不去看,直接婉拒了。

沒事兒,再過一段時間看看吧,要實在熬不住,再做打算。她每次都是這句話。

兩個孩子很懂事,上學之後,幾乎再沒讓她操過心。兄弟倆很刻苦,在班上換著坐第一名的位置,爭來爭去,直到上了重點大學才分開。

大學第一年的學費是鄉裏給湊的。每家十塊五塊,把他們送去了大城市。第二年,兄弟倆主動申請助學貸款,不但不要母親郵寄生活費,還勤工儉學,時不時往家裏郵點錢。

她總算熬出了頭。很多人都說,她有本事,守得雲開見日出,換作別人,這家早垮了。可在我看來,其實不然。她隻是比常人多了一分豁達而已。

愛情到頭了,她鼓勵母親再過一段時間看看,忍忍,興許有新的發現;學業不行了,她鼓勵我再過一段時間看看,忍忍,也許都會好起來;生活艱辛了,她鼓勵我們再過一段時間看看,忍忍,好日子說不定明天就來……

因為這句話,我們一直走到了現在。此刻想想,忍忍是對的,聽著雖有些消極,但其實,蘊含了樸質積極的力量。不忍又能如何?爆發了,反抗了,扯斷一切鎖鏈,最終還不是得繼續尋找愛情,繼續摸爬滾打,繼續新的生活?

忍忍,再過一段時間看看,別想不開,誰的人生不是在這樣的智慧中走出希望的?

高三的寂寞時光

黑板上仍然還是物理老頭昨夜留下的白嘩嘩的講義。尚且來不及擦,夜就轟隆隆地蓋過了高三的樓頂。

李雷還是課本上的李雷,韓梅梅還是十八歲的韓梅梅。隻是,時間一下子就被卷進了汪洋的浪潮中。牆壁上掛起了倒計時,班長負責每天撕下一頁。

後三排的男生依然抱著籃球在操場上耍酷。低年級的女生們永遠都比我們清楚,畢業班到底誰是校花,誰是校草。

三輪複習法使空蕩蕩的書桌一下子擁擠的不得了。三八線已經完全崩塌。沒人八卦糟糕的語文老頭是否又和他胖妻吵架,也沒人再去理會這個夏天窗外的梧桐樹是否又爬滿了毛毛蟲。

想一戰便功成名就的人整天爭分奪秒,刻苦演練,結果,把一群玩物喪誌虛度年華的少年們也嚇得寢食難安,緊張不已。

同學錄忽然變得特別暢銷,土裏土氣的五寸照越看越使人覺得倍感親切。

誰暗戀誰的傳聞,像去年冬末的冰雪,在春風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倒計時從三位數變成了兩位數。挑燈夜戰,焚膏繼晷這類聽似遙遠的詞語,慢慢走近了高三班的教室。

頑劣的孩子開始變得安分起來。雖然明知落榜在即,可還是學會了掙紮。

高一時候的晚自習,永遠有說不完的笑話。沒人去提這段久遠的記憶。課桌上堆起來的習題冊足以扼殺所有人的幽默細胞。

家裏的書桌上天天放著翻開的筆記本。烏壓壓的單詞和公式,翻來覆去記了很多遍,還是覺得忐忑不安。鬧鍾上的時間越調越早,台燈也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第一次照那麼多相。除了畢業證的免冠照和呆板的集體留影之外,還莫名其妙地加入了很多人的戰圈。學校門口的照相館每天都得排隊,高三教室的課後走廊,永遠是一道孤獨的風景。

曬太陽的人忽然少很多,喜好侃天說地的人也不知去了哪兒。倒計時仍舊刺啦刺啦地被撕去。撲麵而至的憂傷像這個夏天的燥熱,讓人無處可躲。

很多人都收到了莫名其妙的信件。低年級的女生終於鼓足勇氣,托人送來了這份無法預知的暗戀。沒有人再去尖叫著搶奪那些五顏六色的心情,十五六歲的年紀,終於形如江河一般滾滾而去。

焦頭爛額的日子徹底脫離了慘白的牆壁。考場外每天都站滿了神色茫然的家長,風雨無阻。大紅喜報的歇後語,說來說去還是那兩句,不是誰得意的笑,就是誰的眼淚在飛。

畢業聯歡永遠都沒有小說上寫的那麼感人,因為那不過是在告別一段充實而又寂寞的時光。

善良的回報

城南澡堂的搓澡工是個年近四十的精瘦男人。細眉小眼,有點齙牙。常年穿一雙黑色的高筒水鞋,藍白格子的棉布襯衫。

起初男人很少說話,後來去的多了,熟絡了,才健談起來。

男人操一口地道的四川腔,十六歲進入這個行業,至今已有二十餘載。

男人頗有蜀北漢子的幽默與幹勁,做事雷厲風行,從不馬虎。

過了大半年才知道,門口收銀台的臃腫女人是他老婆。他不但是男澡堂裏的搓澡工,修腳工,按摩師,也是整個澡堂的幕後老板。

澡堂生意不錯,臨近學校,周末時候特別忙碌。

周末的時候去過幾次,都是些稚嫩的少年麵容。他有時會婉拒我提出的要求,的確,無暇兼顧。

後來,隻挑學生上課的時間去。客少,人閑,話也就格外多了起來。

我建議他找兩個小工,這樣,能接待的主顧也就多些。澡堂嘛,真正能賺錢的,還不就是修腳按摩這類的技術活。

他笑了,瘦骨嶙峋的臉隆起兩座蜿蜒的小山。小工找過,還帶過不少徒弟,隻是都不長久。

澡堂小,待遇也不算好,沒哪個小工願意長呆。徒弟更別說,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技藝學成,誰不往富麗堂皇的大酒店跑?

替他有些不值。我說,簽個合同唄,免得這些人老喜歡跑。

他仍然是笑。沒必要嘛,人各有誌,誰不想往高處走?再說了,肯來這裏學搓澡的年輕人,家境肯定都不好,既然他們想腳踏實地學門養家的手藝,我為何不教?就當做善事嘛。

男人沒念過幾年書,可平日卻很喜歡看點《百家講壇》之類的文藝節目,因此,說起話來,也顯得彬彬文雅。

男人去過新疆,去過貴州,去過甘肅,跑了大半個中國,最後還是決定在滇南這個小鎮紮根生子。

徒弟們都在大酒店裏上班,有的甚至去了昆明,去了大理,成了桑拿小老板。偶爾碰上,也僅是寒暄幾句。

徒弟們不會既不會叫他老師,更不會在逢年過節時登門探訪。沒人會把不起眼的他放在心裏。

二十多年的手藝和閱曆,對於這些年輕人來說,無疑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他們沒想過回報這位肯將一切傾囊相授的恩師,男人也沒想過要改變自己的處世方式。

“氣麼?”搓澡的時候問他。

“不氣。”

“為什麼?”

“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他們回報,怎麼會氣?”

其實,這才是真正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