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個樸質的農村婦女。在她的世界裏,一直都還保留著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思想。她尚且不知,在浮華的都市裏,有很多人,做事都有著自己另外的目的。我先後跟母親說過多次,但她不管,她認定了,別人是對我好過的。因此,她必然要報答別人。
她把辛苦釀製的米酒,醃菜和腐乳用塑料袋裝起來,放進我的背包,讓我送給那些與我要好的同事,並帶上她誠摯的謝意。從我上大學那年,她一直保留著這個讓我無奈的習慣。
同學和同事大都是城裏人。他們吃慣了山珍海味,西餐牛扒,哪會喜歡母親這些鄉野風情?我曾把母親親手醃製的一罐腐乳送給我的室友。但遺憾的是,直到畢業,那罐腐乳還是沒有吃完。最後,他們隻能愧歉地把它扔進垃圾桶裏。
母親每年都要問我同一個問題:“兒啊,那些腐乳和醃菜,他們喜歡吃不?”我總是堅定異常地告訴她:“喜歡,當然喜歡,他們都說你手巧賢惠,和藹慈祥,要是來這裏開店銷售的話,一定大賣特賣!”
母親高興極了。我不忍心將生活的實情告訴她,我知道,那些腐乳和醃菜究竟需要多少心血和汗水。在她看來,這是最好的答謝方式。
在窗口買了票,我領著她進了停車場。司機再一次把她攔下:“行李放車底就行。那兒不是有專門的儲備箱給你們放嗎?”母親微笑著央求:“大兄弟,你不知道,這些都是自家釀製的東西,放車底容易撒漏,容易壞,幫幫忙,就讓我們帶上去吧。孩子在外地,多不容易啊!”
坐定後,母親把裝有腐乳和醃菜的麻袋遞到我的手裏,耐心叮囑我好好保管。凝視她日漸清瘦的背影,我始終不忍心讓她把麻袋裏的東西拿回去。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車窗外等我離去。我朝她揮了很多次收,示意她不用再送,她就是不聽。汽車終於緩緩開動了。
我如同往常一般,直到汽車駛上小鎮的公路,才敢回頭看看母親所在的位置。
就在我回頭的瞬間,一個在九月涼風中狂奔的清瘦身影,忽然紮進了我的心裏。我讓司機停車。她氣喘籲籲地墊腳站在車窗下麵,努力把右手朝我伸來:“孩子,這是暈車藥,剛才忘了給你買,快吃了,現在就吃,免得待會暈車。”
汽車從半夜開到天明。窗前,是一條又一條漫長的路途,我總是想起母親在九月風中狂奔追逐的艱難身影。
我知道,這條路的盡頭不管通向何方,都一定深深駐留著母親的愛。
少年時的友誼
他剛來班上的時候,沒人能聽懂他說什麼。我見他憋得難受,便挺身而出做了免費翻譯。他來自四川,高個,清瘦,寧死不說蹩腳的普通話。
因家中隔壁曾有四川的租房客,所以,我能聽懂他所要表達的意思。他對我的及時出現感激涕零,說務必要與我做一生一世的好朋友。
他主動要求老師調換座位,成了我的同桌。他整天死皮賴臉地跟著我,嚷嚷著要我介紹當地的名貴小吃。我倘若對他稍不理會,他必然又要朝天埋怨我是個不愛惜家鄉的孩子,不懂得向外來人口推銷自己的家鄉文化。
無可奈何,我終於和他成了好朋友。原因是他告訴過我說,從我所在的雲南小鎮到四川,一定會經過一片浪花飛濺的江河,江河的碼頭上擺滿了渡人的船隻,而他每年都是坐船回去的。
當時,我在高原上已經呆了整整十一年。十一年的春來秋去,我都是看著莽莽大山而過的。因此,在當時年少的憧憬裏,便經常會無緣無故地冒出一片無垠的海麵來。我多想去看看,那遙遠的海平線和撲翅高歌的飛鳥。
我知道,他所說的不過是一條寬闊的河流,但對於多年前的我來說,那照樣有著無比強大的吸引力。於是,我從骨子裏認定了,他是特別的,是與其他的高原孩子們有所不同的。他見過奔流的河。
還沒到他十二歲生日,他便沒日沒夜地在我耳旁嘮叨,叮囑我一定要來,說有我最愛吃的東西。我猶豫了片刻,點頭答應了。
可事實上,他十二歲生日還沒到來,學校便已經放了暑假。母親領著我去了鄉下,而我,亦在綠樹蔽日的時光裏忘卻了這件事。
回去之後,他氣勢洶洶地找到了我,好生將我奚落了一番。我因理虧,始終保持沉默。後來,他罵累了,解氣了,拉著我的手便上了他家。
他踩著高高的圓桌上,把紅木櫥櫃打開,端出一隻精致的瓷碗。一麵小心翼翼地捧在頭頂,一麵故作神秘地問我:“猜猜是什麼?快猜猜看!”
我猜了許久都沒猜中,失了興致。他欣喜若狂地把瓷碗遞到我的手裏,還未說出將要說的話,便驚訝地長大了嘴巴。
原來,當天他等我直到深夜。後來他母親催促著點了蠟燭,他才慌慌張張地用小刀把蛋糕上的所有奶油刮到這隻碗裏。你一直沒有忘記,我愛吃奶油。
隻是,我一走便是整整半月。灰白交錯的黴菌爬滿了鮮嫩的奶油,結滿了白色的絨毛。
這件事使我感動了很多年。後來,因高考的緣故,我倆徹底分開了。他經常給我寫信,向我問安。可我,卻在陌生的城市裏和一群新交的朋友玩得忘乎所以。
漸漸地,他的信件少了。我們像一塊緊貼在刀刃上的細肉,慢慢地被一種悄無聲息的力量切開。
畢業前夕,在整理時發現了他的信件,踟躕著是否留下時,忽然發現了信件背麵的筆跡:“其實,我也喜歡吃奶油。”
我在刹那間想起少年時候的自己,想起那隻精致的瓷碗,想起那些他為我刻意留下的奶油。坐在零亂的書桌旁,我握緊了筆頭,卻不知該給他回點兒什麼。
四年就這麼過去了。當然,此刻的我已經知道,從雲南到四川,再遠也不過十幾個小時的車程,根本不用經過什麼奔流江河。可我還是懷念,當年那個別有用心的謊言。
那段閃爍著微茫的時光,我是再也回不去了。惟一留有遺憾的,便是少年時候的自己,沒能好好握住那份至純至真的友誼。
窗邊的孩子
每天清晨,我都是全班第一個接觸到陽光的男孩,可在內心深處,卻漂泊著無邊無際的黑夜。我獨自坐在教室的後排窗邊,任青春無聲飛逝。
我多想自己能夠像其他男孩一樣,在暮色時分尋一個同路的朋友,互挽著在夕陽中嬉笑漫步。這個朋友,我夢想了許久,始終不能得到。起初,我奢求他是帥氣的,大方的,是溫文爾雅的。那樣,便可以牽連上我,引起別人的注意,助我認識更多的朋友。
後來,我的夢想漸然萎縮了。我想,隻要是一個男孩就行。哪怕他和我一樣沉默寡言,隻會傳褪色的校服和過氣的衣褲;哪怕他和我一樣梳著蓬鬆的蘑菇頭,名字永遠匿藏在成績單的暗黑角落裏。這一切,我都不再嫌棄。甚至,我暗暗禱告,自己寧願做一個撒氣包,承受他的壞脾氣和委屈,隻要他願意和我做朋友就好。
願望一直沒能實現。我真如一朵山野裏的蘑菇,盡管身旁長滿了碧綠的草,開滿了鵝黃的花,還是無人理睬。
那條僻靜的小巷,我獨自一人走了許多次。我記得小巷裏的門牌號,踢過小巷裏的每一塊石子。但小巷裏,卻依然沒有我的朋友。
瓢潑大雨的天氣裏,我摔倒過幾次,卻從來沒有碰到過電視劇裏麵的情景。沒有誰從暗處跑過來將我扶起,噓寒問暖,更不可能有人會主動遞給我一把漂亮的油紙傘。撞車我遇到過幾次,也照樣沒誰主動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把我送到醫院,並因此衍生一段感天動地的友情故事。
正當我對一切的劇情和小說都絕望的時候,他出現在了我的世界裏。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光鮮亮麗的他,竟會在一家餐館裏端盤子。那時候學校為了提高升學率,嚴禁任何同學校外兼職,舉報有獎。他在我麵前驚慌失措的模樣,至今仍在我腦海裏冉冉浮動。
當天,他再三懇求我,千萬不要把兼職的事向學校彙報。那五十塊錢的獎金,他可以私下給我。說實話我有些緊張,但這緊張,絕對不是出自那豐厚的獎金。
第一次有同班同學和我說那麼多話。我鎮定地告訴他,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把這件事告訴老師。再者,我也不會要他的“私了費”。他高興壞了,死命拽著我的手不放,說要請我吃大餐。
他請我在餐館外的小吃攤上喝了一碗豆腐腦。而後,令我在原地等他下班。我終於有了這樣的等待。那段等待,讓我忽然有一些得償所願的感動。
下班之後,他領著我去他家裏吃飯。路上,他情不自禁地摟起了我的肩膀。川流不息的馬路上,第一次有同班男孩將我緊緊環住。我抑住內心的風波,忐忑不安地將顫抖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時光就這麼如水遠去。今日,當我站在神聖的講台上看窗外秋風落葉時,總忍不住回望那些窗邊的孩子。因為我了解他們的孤獨,知道他們比任何人都需要一雙緊握的手掌。
歸家的心
站台外擠滿了候車的人。每到這個時候,總會有不計其數的人從城市的四麵八方趕來彙集,不畏冬雪冷雨,寒風泥濘。
經常有這樣的人到我旅店裏投宿。他們的頭發蓬亂而又枯黃,雙臉被凍得通紅,聲音顫抖,眼神裏交割著一片迷茫和對新環境的膽怯。我通常會這樣問候他們:“朋友,屋裏有火,可以進來取暖,如果需要住宿的話,請上樓登記。”
我把取暖放在問候的要點。大部分情況下,他們會轉身提起行李,慢慢地走上樓去。當然,也有一些特殊的人,他們會冷漠地問上一句:“住宿多少錢?”通常這樣的人,生活總是過得尤為艱辛,我也盡量將房價往下壓,告訴他們一個盡可能接受的數字。
他們轉身離去的背影,往往攜卷著一抹失落和故作泰然的瀟灑。他們的妻子正在千裏之外,甜蜜地看著年幼的孩子在破舊的棉被中熟睡,她一定不會知道,倔強的丈夫,將要在冬夜的候車廳裏蹲上整整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