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城市的傷
七月的上海,驕陽似火。母親幾乎每日都打來電話,關切地詢問畢業後的工作事宜。我坐在冷氣四散的地鐵裏,一本正經地告訴她:“媽,主編對我可好了,一來就給我安排了辦公室,裏麵應有盡有。等我在上海奮鬥幾年,就把您接過來享受享受城市的生活。”
我把上海的繁華和燈火輝煌告訴了她,卻一直沒有向她坦白上海殘酷的另一麵。其實,那段時間,我不但沒有找到工作,且尚無安身之所。
那些沉悶的日子,我整天都坐在地鐵裏。看著周圍匆忙來去的身影和潔淨的工作服,心裏充滿了失落和悵惘。隻能孤獨在坐在人群中,一遍又一遍地撥打報紙上刊登的招聘電話。
一周後,我接到了報社的錄用通知。當天,我在報社旁邊的小巷裏租了一間不過二十平米的小屋。因為租金太過昂貴,我便在牆上貼下了合租信息,希望能有人和我共同分擔這筆不小的數目。
深夜,躺在寬敞的床上看書,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擾了我。開門後,頓時,一個皮膚黝黑,衣著土氣,身材矮小的男人提著偌大的紅色編織袋立在了我的跟前。
他用蹩腳的普通話問我:“大哥,這裏是不是找人合租?”我點點頭。他伸手摸了摸臉上滲出的汗珠,忐忑地問我:“你…你…看我合適嗎?”
說實話,他與我想象中的租客實在差得太遠。但見他一臉懇切的模樣,又不忍心拒絕。
當夜,他住進了這間四周潔淨小屋。在樓道的公用衛生間裏衝過涼後,他從風塵仆仆的編織袋裏取出了鋪蓋。不知為何,當時的我竟一言不發,眼睜睜地看著他席地而睡。
溫白的床單和他黝黑的身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悄無聲息地轉過頭去,按滅了明亮的燈。
淩晨三點左右,我被一陣刺耳的鼾聲吵醒。月光透過窗台,如煙似霧地籠罩著他的身體。他在地上蜷縮安眠的模樣忽然使我想起初來上海的自己。我把電燈再度打開,準備叫他上床和我一同入睡。
顯然,他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了,一個骨碌靠到牆壁,羞愧難當地說:“大哥,是不是我的呼嚕聲吵到了你?要不,你先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再睡。”
我被他這番極為誠懇的話感動得兩眼熱潮。我執拗著將他拖上了潔白的床單,可惜,他一直不敢與我靠近,遠遠地睡在床沿之上。
幾天後,他在郊外的工地上找到了一份體力活,每天負責把混好的砂漿提到升降機上,運輸到各個需要的樓層。
月底,他把我送來的水電清單算了一遍又一遍。起初,我以為他不信任我,後來才知道,他是想弄清楚,拋出必要開支,到底一月能往家裏寄多少錢。
雖然,我也過得異常艱辛,但報社所給的那點酬勞還是能勉強維持我在上海的生活。
半年後,他忽然主動向我提出告別。我卸下他手中的行李,請他去附近的餐館好好吃了一頓。我至今記得他說過的話:“上海這個城市不適合我這種沒有文化的人。我每月辛苦打工節省下來的錢,還不如我在家鄉幹苦力掙的多。你可以好好拚一拚,但我沒資本……”
離別之後,他在家鄉的小鎮上給我打過幾次電話。但奇怪的是,他對上海所經曆的一切均隻字不提。似乎,那不是一段記憶,而是一道疼至不可觸碰的傷疤。
幾年後,我成熟了許多,才明白他當時的處境。在中國這個最美的都市裏,他不但一無所獲,還失去了一位勞動者本有的自信和尊嚴。
你能從1寫到360嗎
周末,廣場的一角被人流圍得水泄不通。
一個高個清瘦的老頭在地上放了一張普通的彩色紙板,不到一刻鍾,便立刻吸引了一大幫人。他到底在紙板上寫了什麼呢?
這是一封別有趣味的挑戰書。“半小時內,誰要能毫不出錯地從1寫到360,立刻獎勵人民幣一百元!若失敗,則須自願輸出二十元人民幣。每人一次,絕不耍賴!”
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還弄上個五比一的賠率?很多人都以為老頭在開開玩笑,於是問他“老人家,您這不是說笑吧?從1寫到360,隻要其中不出錯,就能拿到一百元獎勵?真的假的?”
老頭二話不說,從褲兜裏掏出了五張百元大鈔,啪地一聲扔在了紙板上:“誰要是能毫不出錯地從1寫到360,那就從中抽掉一張,本人絕不耍賴!”
說完,老頭從事先準備好的盒子裏取出來一把粉筆。
一位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伸手拿了一支藍色的粉筆,走到了人群外的空地上。她母親在旁加油打氣:“孩子,細心點,我相信你!”
藍色的粉筆在小女孩的手裏漸漸變短。很多人都說,老頭肯定輸定了,如此簡單的事情,隻要是稍微讀過書的人都能做。
女孩寫的很是流暢。“56,57,58……”
很可惜,在101的時候,女孩出錯了。她把101直接寫成了102。
人群中發出一陣陣歎惋。女孩剛起身,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便接過了她手中的粉筆。旁邊有人給他出謀劃策:“小夥子,寫到三位數的時候,一定得小心仔細啊,要不有給弄錯了!”小夥子點點頭,一副胸有成竹地樣子。
“89,90,91……”臨近寫三位數的時候,人群中忽然發出了整齊的聲音,示意小夥子不要寫錯數字或者漏寫數字。
老頭神情自若地坐在那兒,麵露微笑,似乎這賭局和他毫無關係。
小夥子很是鎮定,在周圍人群的幫助下,他順利度過了“199”大關。可還沒來得及高興,他就下場了。
不知是由於手酸,還是粗心的緣故,200後麵的這兩個零,他硬是情不自禁地給多加了一個。
最後來的,是一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看樣子是個教育工作者。人群中再次發出幸災樂禍的歡呼。想想,人家成天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寫數,教學,怎麼可能出錯?
他似乎總結了前麵兩人失敗的經驗,故意寫得很慢很慢。每寫完一個,都要停頓一下,想想下一個究竟是寫什麼。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雖然從1穩穩當當寫到了300,可最後60個數字,他卻隻剩2分鍾的時間。343,他到底還是由於慌亂錯寫成了334。
很多人不禁發出疑問,為何那麼簡單的事情,竟沒有一個人成功?
仔細想想,答案就在我們心中。雖然賠率是一比五,但我們所寫的數字卻是從1到360。也就是說,我們要在短短半小時內麵對沒有任何捷徑可走的360個隨時可能出錯的機會。
1:5和1:360,到底誰的勝算更大些?
生活和生存
這是孩子第三次去菜市場買菜並和別人發生爭吵。
他又一次給我打了電話,要我到現場為他主持公道。他知道我的性格,向來都是幫理不幫親。於是,我騎著摩托車風風火火地去了。
撥開水泄不通的人流,我見到了又一番熟悉至極的場景。我的孩子左手提著菜籃,右手拽著小販的杆秤和衣領,據理力爭,喋喋不休,硬是要把他扭送到消費者協會。
小販本身無理在先,又是農村人,所以在爭吵中一再求饒。黝黑的皮膚和幹瘦的身子,使我看得有些心疼。可我的孩子卻不管這些,他被我從小灌輸正義的思想過度,因此,每當發生這樣的事情,他總是顯得異常暴躁,義憤填膺。
“爸,你看看,我又不是第一次來這裏買菜了,他還敢吃我的斤兩!走!走!去消費者協會去!我看你以後還怎麼在這條街賣菜!”
“放手,先放手,你看你把人家的衣服都扯成什麼樣子了?”我撥開孩子的手,示意小販趕緊收攤先走。
小販領會我的意思,二話不說,收起油布和青菜,挑起擔子準備逃之夭夭。
“爸!不能讓他走!他這是做法是不對的您知道嗎?他用這杆秤吃了多少斤兩你知道嗎?您這是助紂為虐!”
“夠了!把杆秤還給人家!你還有完沒完了?”我很少在孩子麵前發火,他見我這般模樣,頓時沒了聲響。
小販逃往他處之後,人流漸然散去。孩子提著那把被吃了斤兩的青菜,大步流星地向家奔去,對我不聞不問。
“爸,我覺得您這次做的根本就不對。你把那杆有問題的秤還給他了,他指不定還得吃多少人呢!您忘了您平日是怎麼教我的了?前兩次您都幫我,為啥這次就糊塗了呢?”
“孩子,前兩次是在哪兒?”
“商場啊。”
“這不就對了。商場和小販的區別不僅僅是經濟實力的懸殊,家庭背景的懸殊和社會地位的懸殊。在任何商場,任何國營企業,爸爸都支持你討回公道。但對於這些悲苦的小販,爸爸並不支持你這種方式。”
“也許,你覺得你是在維護正義,但你有沒有想過,你把他拉到消費者協會的後果?興許,他也不能進菜市場賣菜。家裏的孩子要上學,老人要吃飯,怎麼辦?你這不是救人,而是把人推向另一個深淵。”
“我們是在生活,但他們卻是在為了生存。我們該維護正確的道義,但更該給那些迫於生存和生計的人多一點關懷的空間。糾正,不是矯枉過正。”
晚上,他親自動手炒了那把青菜。
路的盡頭
九月,小鎮路旁的梧桐樹依舊茂盛如常。學校打了幾次電話,催我回去。母親連夜幫我收拾行李,執意將我送到城南長途汽車站。
每年九月,她都會這般不顧長途跋涉地送我。多年前念大學時如此,多年後在外地參加工作,亦是如此。
她知道我脾氣不好。因此,便借這一路風塵,再三叮囑我:“新生初來乍到,多有不易,不管他們提的要求是否合理,期間是否犯了什麼錯誤,都不要對他們大發脾氣。想想你當年去外地念書,你的老師和學長們也給你提供了不少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