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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一天的鬧騰,薑振幗耐著性子支撐下來了。到了第二天,還是這樣亂糟糟的,一撥人來了,又一撥人走了。牟宗升那幾個老爺們,似乎把日新堂的喪事變成了一個交際場所,整日在日新堂跟一些前來吊唁的鄉紳們喝茶吃酒。

她後來看著來吊唁的人,竟然問自己:“這些人是來幹什麼的?”

到了第三天,她實在不能再忍受下去。先是打發自己娘家的人早點兒回了黃縣,然後就命人草草收拾了靈堂裏的擺設,要把牟金入棺,移到西廂房的堂丘裏,自己再也不願意跪在那裏,把悲傷和悲傷壓抑之下的美,展示給人看。

魯太太自然不答應,說道:“你要想把我兒子裝棺材,就先把我裝進去!”

薑振幗就說:“那好,太太既然還想鬧騰下去,你在這兒陪著好了,我可是支撐不住了。”

她真的離開了男人的靈柩,把亂糟糟的場麵丟給了魯太太。

回到自己的臥室,薑振幗對腿子大牛說:“腿子,去,叫大把頭來。”

大把頭就是自耕田的長工頭頭,帶領長工耕地、播種和收割。日新堂的大把頭叫張臘八,三十出頭,精通農事,而且身高力大,對主人忠心不貳,在日新堂也是七八年的奴才了。他與大管家易同林,是日新堂主子的左膀右臂,管家替主子出謀劃策,掌管管理大權;大把頭替主子賣苦力,是主子鎮壓長工的棍棒,長工們私下叫他“狗腿子”。

兩個人雖然都為主子賣命,都深得主子的賞識,但是大管家要比大把頭高了幾個檔次,更受主子寵愛,所以大把頭就不甘心,覺得真正給主子賣力的是他張臘八。兩個奴才,也就常常你爭我鬥,不哼不哈的大管家,每次都要讓大把頭吃一些苦頭。

大把頭拖著兩腿泥,從田裏回來了。大把頭回來的時候,大管家已經把家裏幾十個長工和傭人都召集起來,等待少奶奶訓話。

薑振幗問了大把頭一些農田裏的事情,知道穀子、高粱、大豆和花生,還要五六天才能播種完,地瓜還沒開始下種,地裏正是用人的時候。她把宅院內原來的分工,重新做了調整,讓日新堂大院裏種菜、榨油、喂馬的長工們,都到田裏幫助春種,院裏的事情交給幾個女傭人和賬房先生。

她對大把頭說:“管家主內,你主外,有一點兒閃失,要了你們的狗命!”

張臘八看了看管家,說:“地裏的事情,少奶奶放心,不會出什麼大漏洞,最多也就是一粒種子爛在地裏了。但家裏可要讓管家仔細一點兒,亂糟糟的時候,不要讓錢爛在什麼地方,損失可就大了。”

易同林陰著臉說:“是呀,爛掉一粒種子沒啥的,就怕心眼兒爛在肚子裏。”

兩個奴才雖然私下相互擠對,但對自己分管的事情還都是盡職盡責的。日新堂的方方麵麵,並沒有因為喪事有過一刻的停頓,所有的環節還在正常運轉,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隻有魯太太還沉浸在悲痛中,不願離開靈柩,每天在靈柩前焚燒一些黃紙,落兩滴眼淚。到後來,前來吊唁的人稀落了,大多數時間是魯太太一個人守在空蕩蕩的堂屋內;而隔壁屋子裏的薑振幗,卻在跟那些下人嘀嘀咕咕的。

魯太太就替兒子委屈了。兒子活著的時候,薑振幗夜夜纏在他身上,人一去就變了臉,草草地把他打發走了,她的心也太硬了。

想到後來,總想不明白,她就衝進了薑振幗的臥室,耍起了婆婆威風,給了薑振幗一個嘴巴,擰著她的耳朵,一直把她拖到了兒子的靈柩前,讓她跪好。身邊的傭人們看見了,雖然滿心同情少奶奶,卻不敢吭聲。

薑振幗挨了嘴巴,並沒有反抗。她知道這個時候鬧不得,就暫時把對魯太太的恨,堆積在心裏。她雖然又回到了靈柩前,但也沒有塌實地跪在那裏,有了事情照例站起來去料理,閑下來的時候,就繼續她的跪拜儀式。

婆媳兩人,在一種對峙狀態中熬過了七日,終於到了屍體入殮的時候。

牟家對配偶中第一個死去的人,不會立即入土的,要等到另一個死了,一起下葬。先死的那個,入棺後放在堂丘內,停放一年,然後抬出屋去,在牟氏莊園後麵的田地裏,用青磚青瓦,搭建一人高的小房子,把棺木存放進去。小房子叫做“浮厝”。

魯太太的男人牟宗臣,現在就存放在莊園後麵自耕田的“浮厝”內。他沒等來魯太太,卻把兒子牟金等來了。

死人入棺的時候,要做很好的處理。這種絕活兒,有專人來做。

第八日的上午,薑振幗和魯太太最後看了一眼牟金,兩個負責入棺的老頭兒,就開始給牟金淨身。他們先用皂莢水把牟金渾身擦洗一遍。耳朵擦不到,就用一根棉棒,蘸了水插進去旋轉。然後,他們再用酒精把屍體搓洗一遍,才使用白綢布條纏裹裸身,纏裹九層才住了手。入棺後,棺木內的四周,塞滿了木炭和燈心草,用作吸濕防潮。

工序很複雜,兩個老頭兒做得一絲不苟。

接下來,他們把棺木蓋釘死了。做這些的時候,外人是不能在場的。所以當鐵錘砸在棺木釘子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時,外麵跪著的太太和站著的老爺們,還有成群的傭人,才知道儀式即將結束,於是放聲大哭起來,算是跟棺木裏的那個人道別了。

再接下來,兩個老頭兒開始油漆棺木,一層又一層地上漆。棺木停放在堂丘的一年中,還要不間斷地給棺木油漆。

一切安排停當,薑振幗在棺木前麵燃了幾炷香,跪拜了幾下,站起來看著棺木,心裏說,你倒是清閑了,我卻要去掙紮,你就在裏麵等我吧。

白天忙忙碌碌的,有許多事情等待她去定奪,她倒覺得很有精神勁兒;但夜色沉下來,她就覺得空落落的,兩手想去抓住一個什麼東西,卻總抓不住,於是就習慣了長時間地坐在梳妝台前,看鏡子裏的那張臉。

這夜,丫環翠翠給薑振幗安排完就寢的一切,看她在鏡子前呆坐,就準備無聲息地退出去。她從鏡子裏看到了要退出的翠翠,就叫住了她:“嫚子,把你的鋪蓋搬過來,打了地鋪睡。”

牟衍堃和牟衍淑都睡在少奶奶身邊,翠翠想,少奶奶讓自己睡在這兒,大概是為了照料他們的。翠翠不敢怠慢,把自己的鋪蓋搬到了少奶奶屋裏,鋪在土炕前的青磚地上。

雖然整天伺候在少奶奶身邊,但翠翠還沒有很細致地看到少奶奶脫了衣服的樣子。因此少奶奶換睡衣的時候,她的眼神就四處躲藏。在躲來躲去中,難免有幾個眼神飛到了少奶奶身上,那片風景就撞擊了她的眼球。

少奶奶的身子像百合一樣白嫩。

少奶奶換完了睡衣,看到她還愣著,就說:“賣啥呆呀?不快脫了衣服,吹滅蠟燭?”

翠翠就慌張地脫掉自己的衣服。

薑振幗看了翠翠的身子,同樣羨慕著。雖然是一副下賤的身子,卻也白淨柔軟,總會有男人去撫摸、去滋潤,而自己的身體卻從此少了陽光雨露,失去了歡唱。這樣想著,夜間就有一些可憐的夢來找她;到了後半夜,她被自己的哭聲驚醒了。那些白天沒有流出來的淚水,在靜靜的深夜,不被她的意誌所控製,自由地暢流出來。

翠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忙點燃了蠟燭,看到少奶奶已經坐起來,抱了雙膝,把下巴擱在兩個膝蓋上,仍在嗚嗚地哭。她不知道該如何勸慰少奶奶,就怯怯地叫了聲:“少奶奶。”

少奶奶還是哭,大概是咬著嘴唇,所以哭聲就像是風吹衰草,混沌中透出尖厲的高音。

“少奶奶,你沒事吧?”翠翠又怯怯地問。

少奶奶隻顧哭,不理會翠翠。翠翠就沉默地聽著少奶奶的哭泣,自己也陪著流了一些淚水。後來,少奶奶身邊的兩個孩子似乎要醒了,少奶奶就打住了傷悲,擦了眼睛,這才對翠翠說:“沒事的。我問你奴才,你是不是覺得少奶奶命太壞了?”

翠翠搖搖頭。

“你看我像不像個小寡婦?”

翠翠還是搖頭。翠翠實在不知道小寡婦應該是個什麼樣子。

“我問你話呢,小奴才,你啞巴了?!”薑振幗有些惱怒了。

翠翠忙跪下,說道:“少奶奶,奴才什麼都不懂,隻知道少奶奶好,知道少奶奶好看,知道少奶奶跟別家的太太不一樣,是個能人……”

薑振幗不說話了,起身把蠟燭的芯子挑了挑,燭光霍然明亮了。她癡呆呆地看著跳躍的火苗,到後來眼睛裏就塞滿了明晃晃的燭光。燭光之外,卻是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到了。

她感覺眼睛有些疼。她的目光移開燭光,閉上了眼睛。她眼前的黑暗中,依然有燭光在跳躍。

她閉著眼睛對翠翠說:“你睡吧。”

翠翠又躺下了,而她卻一直閉著眼睛坐在那裏不動。

等到翠翠再次醒來的時候,蠟台上燃盡的蠟燭旁,換上了一根新蠟燭,少奶奶已經換好了衣服,坐在那裏定神看書。翠翠覺得自己起床遲了,慌忙起身穿衣,卻被少奶奶喝住了,說道:“還有兩個時辰天亮,你這麼早起來打鬼去?睡你的吧。”

但翠翠不肯睡了,穿好了衣服,跪在少奶奶身後,輕輕地給她捶背。少奶奶仍舊垂了頭看書。寂靜的屋內,響著沉悶的捶背聲。

殘餘的夜色在主仆二人的沉默中悄悄地退去,窗戶上透進來的光亮越來越強了。薑振幗就吹滅了蠟燭,把兩條麻木的腿伸出去,交給翠翠去捶打,自己卻在一種極其安寧的神色中,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且作短暫的休息。

外麵的大院內,已經有了走路的聲音,很輕,卻格外清晰。現在,她喜歡聽著這些腳步聲,這些腳步都是圍繞她走動,圍繞她運轉的。

早飯過後,管家易同林到少爺樓的堂屋,聽從薑振幗的吩咐,請示一些雜事。薑振幗突然提出要到田裏看看去。易同林猶豫了片刻,覺得不妥,就說了很多少奶奶不宜下田的理由。說大少爺才去了,你出門恐怕讓別人說笑;又說,男耕女織,自古就沒有太太和奶奶們下田的,就連那些佃戶家的女人,也足不出門戶。

“我就是要去!”薑振幗雖然身為少奶奶,但年歲畢竟不大,使起性子來,說:“我就是要出去,腳長在我身上,我說了算,誰想笑就笑去好了,讓他們笑掉了大牙。”完全是一副小孩子耍賴的姿態。

“好好,老奴才陪少奶奶去。”老管家易同林沒有辦法,隻好隨少奶奶的性子。

薑振幗的三寸金蓮小腳,愣是邁出了牟家高大的門檻,下田去了。潘馬夫給少奶奶備了一頭小毛驢,走在前麵牽了繩索,易同林走在毛驢一側伺候著。日新堂的馬棚裏,有幾匹高頭大馬,管家易同林卻覺得纖腰瘦肩的少奶奶,騎了高頭大馬晃晃蕩蕩,不牢實,倒是騎著小毛驢,安全又舒服,看上去也很協調。

小毛驢出了莊子,走上了一段小路,潘馬夫手牽著韁繩,開始倒退著走路,眼睛仔細地看著驢蹄子。小路坑坑窪窪,潘馬夫擔心驢蹄子有閃失,摔了少奶奶。

驢蹄子還好,一直沒閃失,潘馬夫的腳卻閃失了,踩在一塊圓石頭上,摔了一跤,仰麵倒地。緊跟著走過去的毛驢,差點兒踩了潘馬夫的身子。

潘馬夫惶恐地躲避驢蹄子的窘迫相,倒把薑振幗逗笑了。山上已經滿坡的濃綠了,到處是新翻耕的泥土,空氣裏漂浮著青草的清新和泥土的香氣。薑振幗的心裏舒暢了許多。

看到少奶奶露出笑容,易同林也高興了,對馬夫說:“潘馬夫,少奶奶喜歡看你四腳朝天,你就再來幾個四腳朝天給少奶奶看。”

潘馬夫立即在路邊的草地上翻滾起來。潘馬夫是一個十七歲的大男孩,身體正柔韌著,他在草地上賣力翻滾的時候,薑振幗的心癢了一下,就像一根毛毛狗草拂過了臉頰,留下的那種酥癢醉人的感覺。她對自己的這種心情似乎不太滿意,就責罵了潘馬夫,說:“滾起來吧,你這奴才,驢打滾,也不怕斷了你的脊梁骨!”

潘馬夫見少奶奶不高興,忙爬起來。

少奶奶動了動身子,要下驢背,易同林就慌忙奔過去,在毛驢肚子下彎了腰,說:“少奶奶你慢點兒。”他的兩隻胳膊支撐著地麵,盡量彎曲到跟兩個膝蓋平行的位置。

少奶奶下了驢背,走到草地上,把潘馬夫身子壓彎了的一朵山花,扶起來。潘馬夫似乎明白了自己的過錯,也慌張地在草地上尋找,想把那些倒了的花草,都扶起來。

其實懂得少奶奶心思的,還是管家那條老狗。他不去看少奶奶的臉色,卻把目光投向天空,看那幾片薄薄的白雲,是怎樣變幻成了貓呀狗呀的圖案。這時候,他還能清晰地感覺到少奶奶的兩隻腳,在他後背上留下的著力點。

那邊,大把頭張臘八正帶著長工和一些臨時抽來幫工的佃戶栽種倭瓜。地裏犁出一道道溝,有佃戶把一擔擔水挑到田裏,澆在挖好的溝內,然後把選好的倭瓜種插進去。

負責從山下河裏挑水的佃戶,是一些年輕小子。長長的挑水隊伍走在路上,肩頭上的扁擔忽悠忽悠顫著。因為天氣不錯,喜歡唱歌的小子,就扯著嗓門,唱了幾句當地小調:

蠟燭紅紅螢火飛

炕上坐的誰家妹

兩扇門門微微開

等待夜風溜進來

…………

粗魯的歌聲,被微風送到了很遠的地方。潘馬夫聽了歌聲就看一眼少奶奶,朝歌聲的來路伸了脖子喊:“進你媽的頭!”

遠遠地,田地裏那些男人們瞅見了薑振幗,都站起來,目光迎過來少奶奶。春天的陽光下,少奶奶頭上纏著白綢子,一身素裝,走在綠草山花中,山坡草地也便靈動起來。

她腳下的小路,多少年來沒有女人踩過。

張臘八看清是少奶奶,手裏拎著一把鍬奔過來。他跑動的姿勢很僵硬,像頭驢似的一拱一拱的,跑到了少奶奶身邊,想用手去攙扶少奶奶,又覺得不妥,就把手裏的鍬柄遞給了她,說:“少奶奶你慢著,扶住鍬柄。”

少奶奶推開鍬柄,扭著小腳走到地頭,把一隻粉嫩的手,插進了翻耕過的泥土裏。濕潤的泥土,在春天陽光下那麼溫熱。她手裏攥了一把泥土,似乎懸浮著的雙腳終於落地了。

“這是我的土地,有土地就有一切。”她想著,把泥土捏成了元寶形狀,“這是長銀子的泥巴巴。”

她把手裏的泥土一點點撚著,撒到地裏。

少爺牟金活著的時候,她其實是一隻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鳥,現在她有理由飛出籠子,飛過樹林和河流,享受陽光的撫摸。

在易同林的指引下,她用自己的一雙打了裹布的小腳,丈量著屬於自己的土地和財富。

“少奶奶,你看那片坡地,是咱們的。”她耳邊響著易同林的聲音。

她的身邊,不斷有挑水的佃戶漢子走過,他們都用驚奇的目光看著她。“媽呀,少奶奶竟然出了門,上了山。”佃戶雖然驚奇少奶奶下田了,但他們立即就想:她是少奶奶呀,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順著一壟一壟的田地走下去,在一座山根的石崖下,就見到了一池很大的潭水,潭水清澈,可以一眼看到潭底。潭底,有無數的泉眼,汩汩地冒著水浪。潭水溢滿了,緩緩地向外流出,就成了一條清澈的河流。河流兩邊,生長了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因為水分充足,水草茂盛,花兒豔麗,葉子和花瓣都晶亮剔透。

這條河就叫白洋河。

薑振幗站在潭水邊,看到了水裏自己的影子,晃動著。她被一潭清泉感動了,被自己倒映在水裏的影子感動了,慢慢地蹲下身子,兩手合起來,捧了泉水抿一口。她的身影,就在水裏晃動、模糊著。

河邊的路不好走,她上了驢背,一路騎下去。易同林給她介紹著河兩岸的每一塊土地,都屬於哪一個佃戶村管理,佃戶村的莊頭叫什麼名字,人品咋樣,等等。

走著走著,她勒住繩索不動了,指著對岸的一片土地問:“那不是我們日新堂的吧?”

“是老王家的。”易同林說,“少奶奶一眼就看出不是我們的。”

老王家是本縣一個小地主,這片土地有十多畝,正好在河邊,夾在日新堂的土地當中。薑振幗的目光,從河上遊滑到河下遊,自語:“河兩邊,都是我們日新堂的就好了,給他買過來行不行?”

易同林小心地說:“老王家的脾氣你知道,他不會賣的。”

“多破費一些銀錢也值得。”

易同林想了想,說:“好吧少奶奶,我去老王家打聽一下,再給少奶奶回話。”

薑振幗第一次看到這條河流,就喜歡上了。她心裏想,這條河流,就應該整個兒是日新堂的,是我的一條河,我想在這兒幹啥就幹啥,在河裏養魚,在河裏放鴨子,在河裏……

她竟然想到了在河裏洗澡。“真是一河好水呀……”薑振幗想著,眯縫了眼睛。

嘩啦啦的河水邊,她的聲音中流動著春天的氣息。

少奶奶的傷悲,被繁忙的春播春種衝淡了,被春天的陽光溫暖了。

大片的土地裏,高粱、穀子、地瓜的種子,都在擁擠著發芽生長,這個季節是屬於它們的,陽光、細雨、和煦的風,都是為它們而生,為它們歌唱的。

每天的晚飯後,薑振幗要準時坐在少爺樓的大廳裏,等待易同林和張臘八的彙報,詢問地裏種子的生長情況。兩個奴才是格外盡力了,不到半月的光景,他們明顯瘦了。

不過,兩個奴才也從灶房那邊,覺察到少奶奶對他們的關懷了。

牟氏大院的六大家,都設有三個灶房。小灶專門伺候老爺太太和他們的子女,食譜沒有準數,想吃什麼,就通知廚娘去做。中灶是五六個賬房先生的特殊待遇,每天碗裏總能見到肉絲。大灶專供長工、傭人等幾十個下人吃飯。平時早餐和晚餐,吃小米餅子和鹹菜,午餐是小米幹飯和大鍋爛菜。到了過節,每餐六個菜,有雞鴨魚肉,還有自釀的黃酒。

這些日子,大灶房和中灶房,一律按照節日的飯菜規格伺候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