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薑振幗說:“你說得太簡單了,契約到了縣衙門,能要回來嗎?再說了,你好像不在乎去蹲班房,可你知不知道你在班房裏,家裏人替你擔了多少驚嚇?李太太整夜整夜地哭,你沒看到她眼睛都哭成了爛桃?還有莊園裏的其他老爺太太,哪一個不為你擔心?各家把地和房子都抵出去,為的就是把你贖回來。現在你倒要逞英雄了。要是蹲班房能解決問題,那我去蹲好了,誰讓我是掌門人的?!”

牟宗升看了看站在一邊的牟宗昊和牟宗騰,他們都是軟不拉嘰地站在那裏。他呆傻了半天,突然間像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起來,說:“完了,我們牟家完了。列祖列宗呀,你們保佑子孫平平安安吧。”

薑振幗抬步朝屋外走去,說二叔你別哭了,先休息吧,回頭咱們再商量事情。

李太太對丫環小六使了個眼色,說道:“快扶老爺屋裏歇息。”

小六上前拉著牟宗升的胳膊,眼淚汪汪地說:“老爺別哭傷了身子……”

牟宗升就在小六的攙扶下進了自己的屋子。小六想盡了辦法想使他快樂起來,但他就是一副呆相。到後來,因為心中的鬱悶無處排遣,十幾天的時間牟宗升就病倒了,每天都要由老中醫在身邊服侍,全沒有了當年的霸氣。

到了冬季,病了半年多的北來福少爺牟寶,在一個寒冷的晚上走了,撇下了不到三歲的兒子牟衍生和少太太秦氏。他的伯伯牟宗騰很久沒有唱京戲了,這天卻站在牟寶的靈柩前,突然扯開嗓子唱了幾句。但不等唱完,淚水已經模糊了他的雙眼,喉嚨哽咽著發不出聲音。一邊的老爺太太見了,想到過去牟寶跟著牟宗騰唱戲的快樂樣子,就都傷心地哭了。

從這以後,喜歡京劇的牟宗騰,再也沒唱一句京劇。有時丫環春桃想逗他開心,說老爺你咋不唱京劇了?他歎氣道:“唱京劇,要的是一份好心情,可這哪裏是唱京劇的世道呀!”

牟氏莊園似乎一夜之間露出了敗相,就像一棵突然遭到了暴風雪的樹木,葉子雖然還青青的,卻一片又一片墜落了。

剛剛送走了牟寶,月新堂老爺牟宗升的病情就嚴重起來。李太太很焦急,跟自家大少爺牟昌商議,要把牟宗升送到煙台醫院去診治。一切收拾停當,準備上路的時候,一個名叫“無極道”的民間武裝隊伍卻突然打進了棲霞城,把出城的大路口都封鎖了。

隊伍的成員,都是棲霞無路可走的窮苦百姓,信奉“無極道”。過去他們都租種牟家的土地,還能維持生活,但這兩年因為劉珍年和縣衙門的敲詐,莊園各家已經顧不上他們的佃戶了,把一些土地變賣或是抵給了官府,很多佃戶失去了租賃的土地,於是揭竿而起,要跟官府拚出一條活路。

這一天是臘月十一上午,天空飄著大雪,路上少有行人,一千多名“無極道”會眾,從正西、西南、西北三個方向潮水般向縣城湧來。他們一個個頭纏紅布,胸前帶著一個紅兜兜作為護身符,手裏拿著紅纓槍,看起來勢不可擋。守城的官兵急忙關閉了大門,不敢與“無極道”的會眾交戰。

無極道的會眾就在城外紮了營,四處尋找梯子和木板,做攻城的準備。

莊園內的老爺太太很驚慌,擔心“無極道”會眾搶劫莊園。當天晚上,他們又像躲避土匪張福財的隊伍一樣,月色中逃到了鄉下佃戶家中躲藏。重病在身的牟宗升,也隻好跟著轉移到了鄉下。

“無極道”的會眾卻沒有打攪莊園,他們的目標是官府衙門,對周圍的百姓秋毫無犯,隻是派出了代表去莊園內求援,希望莊園能夠為他們提供食宿。牟家本來就恨縣衙門,巴不得“無極道”會眾能把鬱縣長打跑了,於是在很短的時間內給官兵騰出了房間,做好了飯菜。那股熱情勁兒,感動了“無極道”的會眾,他們的鬥誌就更旺盛了。

會眾們在百姓的幫助下,準備了攻城的梯子和炸藥,在兩天後發動了總攻。“無極道”會眾攻城前,都吃下了用朱砂寫的豪言壯語,口中喊著“刀槍不入”的口號,端著紅纓槍朝城牆衝去。會眾們並不知道,就在昨天夜裏,縣衙門已經從鄰縣萊陽搬來了援兵,在城牆內居高臨下地架好了槍炮。他們剛登上了城牆外的梯子,就被牆內的一陣亂槍打倒了一片,慌慌地退下去。再次組織進攻,一片槍聲響過,又倒下一片。他們吃了的那些寫著豪言壯語的朱砂符,根本抵擋不住官府士兵的槍彈;胸前的護身符,也沒有像他們想像的那麼靈驗。

官府的士兵估計“無極道”的會眾傷亡得差不多了,就突然打開城門反擊,“無極道”會眾被追得四處逃散,大多被槍殺了。

莊園內因為駐紮了“無極道”的會眾,官府就趁著追擊“無極道”逃散會眾的時機,給莊園的幾座油坊點上了火。油坊內的豆油、豆餅、大豆一起燃燒起來,火勢凶猛,根本無法撲滅。莊園內的老爺太太們,眼睜睜地看著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燒掉了三十多間房屋,一萬多斤豆油,一萬多斤豆餅,還有幾百石大豆。

“無極道”的會眾轟轟烈烈了幾天就消失了,隻在棲霞城留下了一首民謠:

民國十八年,臘月雪滿天,

來了無極道,道徒有兩千。

頭纏紅布巾,手持紅纓槍,

大炮架南山,城裏冒火煙。

官府害了怕,城門閂得嚴,

請求萊陽府,派兵來支援。

十三開了戰,拚殺西門外,

道徒連連敗,血流一大片。

牟宗升在鄉下擔驚受怕地躲藏了幾天,回到莊園看到自家的油坊化成了一堆灰燼,氣恨交加,病情急劇加重。大少爺牟昌不敢耽擱,急忙把牟宗升送到了煙台醫院診療。這年的春節,月新堂的老爺太太和丫環,都是在煙台度過的,家裏隻留下幾個傭人,還有十幾個長工,門庭冷落。祖宗祭壇上的香爐,交給了奴才們去照看,香火也就時明時暗。其他幾家的情形,也大致相似。東來福的少奶奶欒燕,孤兒寡母。北來福的牟寶剛剛去世,少太太秦氏摟抱著不滿三歲的兒子,把除夕夜晚的大部分時間,都耗在牟寶的靈牌前。老爺牟宗天和劉太太,本想過去勸勸秦氏,沒想到走進了秦氏屋內,麵對跪著的秦氏,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默默地流了一些淚水,又悄悄退出來。

這個新年,莊園的各家,幾乎都是在歎息和淚水中度過的。

牟宗升的病,治療了小半年,似乎有了好轉,一家人就回到了月新堂。

莊園遭受了官府士兵的焚燒之後,各家的老爺和少爺都灰心喪氣了,破罐子破摔地打發日子,於是許多醜聞就不斷傳入薑振幗耳朵裏。她心裏很焦急,知道這樣下去,莊園很快就稀裏嘩啦地垮掉了。夜裏,她坐在屋內的土炕上,麵對心中的老爺爺牟墨林暗自垂淚。想來想去,也隻有動用家法整頓莊園秩序了。以前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但從今往後,凡是發現有違祖訓的。不管是哪一位老爺,一律家法處置,該清除出家族的,就一定清理出去。

她想好之後,就召集了家族議事會。

幾位老爺接到了議事的消息,雖然都來到了日新堂的祖宗畫像前,但一個個卻漫不經心,議事之前給祖宗燒香磕頭,也顯得草草了事。

薑振幗一臉的肅嚴,坐到了掌門人的位置上,把莊園內發生的違規行為,一條條列舉出來,說道:“不管多大的事情,日子還得過,莊稼還得種,哪能散了心,破罐子破摔了?”牟宗騰就說:“我看呀,這日子真是艱難,倒不如把房子和地都賣了,跑煙台去住。”

他的話,引來一陣歎息。薑振幗說,“聽起來是個好辦法,可祖宗留給我們的土地,就這樣敗在咱們手裏?”牟宗昊翻了翻眼皮,說道:“我們有啥法子?匪兵一撥接一撥來,還咋種地?”

“不管哪撥隊伍來了,都要吃糧,沒有糧食他們就得餓死。糧食從哪裏來?從地裏長出來的。土地就是咱們手裏的王牌,誰來了都得巴結我們。”薑振幗的話,讓幾位老爺都沉默了,他們承認她說的話是對的,誰離開了土地能過活?看到大家不說話了,薑振幗就又說:“各位叔叔都知道,我們祖宗的規矩,凡是抽大煙和嫖賭的,都要開除出家族。我今兒想問問各位叔叔,咱們牟家的家規還要不要了?”

好半天,牟宗昊瞟了薑振幗一眼,不軟不硬地說:“少奶奶你就省點兒心吧,別把你累著了。我花自己家的錢,想怎麼花就怎麼花。過些日子,我還要討個小老婆,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把我開除出家族都行。我看咱們牟家,也掙紮不了多久了!”薑振幗沒想到牟宗昊能說出這種話來,於是氣憤地問其他老爺:“你們看,成什麼樣子了?哪還像個老爺?!再這樣胡鬧下去,我們牟家真的就要敗落了!”

牟宗升歎了口氣,說道:“世道變了,我看隨大家便吧,誰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

人心渙散,已經不可收拾了。薑振幗愣了半天說不出話,目光盯住老爺們的臉,一個個看去,發現四位老爺漠然著,一臉的平靜,這實在出乎她的預料。她有些恐懼地問:“你們怎麼啦?這些可都是真心話?難道你們連祖宗都不認了?”

一直沒開口說話的牟宗天,口氣溫和地說:“少奶奶,這些年你做掌門人,為咱們費了不少心血,大家都看得見。可現如今,再用祖宗的家規管束著大家,恐怕不行了。”他說得很真誠,卻知道說這種話很不應該,眼睛裏就流露出了內疚和無奈。薑振幗木然地點點頭,說道:“我明白了。從今往後,咱們牟家就各奔前程了,我也不用再操這些閑心了。”說完她就嗚嗚地哭了,沒想到自己費盡心思籌劃的議事會,竟然是這個結局。

她跪倒在祖宗牟國瓏的畫像前,磕了三個頭,站起來獨自離去了。

幾位老爺麵麵相覷,他們都不敢去看祖宗的畫像,沉默了片刻,也各自離去。

莊園內六大家的聯盟,就這樣解體了。

薑振幗病倒了幾天,幾位太太到日新堂看望了她。雖都知道她的病根兒,卻誰也不點破,仍舊問她哪裏不舒服。她隻說有些傷風了,“春夏交錯,最容易傷風的。”她說著,還咳嗽了幾聲。東來福的少太太欒燕,向來跟薑振幗的交往密切,因此來看望薑振幗的時候,就說了真話,說大嫂你也不用太傷心,你該做的都做了,牟家就是敗落了,一切都是天意。說著,自己先哭了起來。薑振幗知道欒燕心裏有很多苦水,說道:“你有什麼難事要我幫忙,就直接說,咱們都是苦命女人。”

欒燕擦拭了淚水,說道:“其實趙太太和我家少爺活著的時候,也沒有給我幫上什麼忙,但他們在的時候,我心裏總算有個底兒,現在我的心卻漏了,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了。”

薑振幗明白她心裏“漏了”的感覺。雖然牟銀活著是個廢人,但畢竟也還能跟欒燕生出孩子,黑夜裏可以滋潤她的身體,而現在卻不能了,欒燕要一個人沉在黑暗裏。薑振幗就安慰她說:“好好把小少爺拉扯大吧,其他的,啥也別想了。”

薑振幗對欒燕說的話,其實是說給她自己的。病倒的這幾天,她躺在炕上一直在想今後的路該怎麼走。她內心寬慰的是,兒子牟衍堃一天天長成男人了。再過兩年,這棵獨苗就可以參天而起,蔭蔽日新堂。那時候,日新堂又該是一番欣欣向榮的景象了。

她的目光,就過多地停留在兒子身上了。